有这份从小到大的深厚情谊在,她对他从来狠不下心。就在离别前夜,他故意透了点消息,果然引起了她的忧虑关切。
当她问起,要不要去佛前求个平安符,他便知道,她心中的情谊还在。他可以放心启程入京了。
只要心里这份长久深厚的情谊还在,他笃定,日久见人心,她终有一日会接受他。
他却不知,原来心底的情谊尚在,人却可以决绝地抛下这份情谊。她不知何时已经生了离别之心,无声无息地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他的车队离开当日,决然逃离。
燕斩辰继续回禀:“杨先生说,他第二日立刻去钟氏壁寻人,但钟家说,并未见有人登门寻十二郎。十二娘出行用的是骡车,当夜冒雨下了山,不知往哪处深山野道里走,总之没有走官道。杨先生和周屯长带人四处追寻,早寻不到踪迹了。”
马车里安静如死寂。
他以她的身世警告她,士庶不婚,十二郎护不住她,以世俗铁律硬生生压熄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她果然不愿连累钟十二郎。
她连钟氏壁都未去,孤身远走,连她自己在豫州的最后一点惦念都抛下了。
荀玄微哑声道,“玉佩给我。”
青金色的络子拢在手里,温润的玉佩在掌中缓缓摩挲。她入云间坞五年,阮氏玉佩从未离身一日。如今却被她毫不留恋地送回,与过去五年的岁月一刀两断。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天涯茫茫,万里荒野无人烟,她抛掷了豫州的一切,只身入了乡野,从此去何处寻她?
上一世,他错在满腔仇恨,一心只想复仇雪恨,不顾她的意愿,手段强硬地逼迫磋磨,折去鸾凤已经长成的翅膀,把她推入了别人怀中。
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他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处世外桃源。
世道残酷,处处骤雨暴风,他把幼小的她圈在身侧,细心剪去她的羽翼,防备倔强的幼鸟冲出温暖巢穴。等他迎娶了她,自然会护她一生安稳……这回他又做错了?
手里的伪造文书捏皱成一团,荀玄微以拳头挡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围拢众人惊慌的呼喊声中,一口鲜血涌出,淋漓血点溅落地上。
《第二卷·完》
第78章
《第三卷·起》
深秋野道间, 熊家四兄弟在野外跋涉,身后跟了一辆骡子车。
为首的少年高大精壮,四人身上穿戴熊皮, 腰间挎刀,熊皮坎肩下的衣衫破旧寒酸, 一看就是没财帛又不好惹的猎户,路过几处盘踞的流寇地盘, 无人动他们。
几人沿着水流山道走, 边走边修正路线。阮朝汐时不时地攀上附近山头, 站在高处俯瞰地形。
幼年的记忆逐渐显现, 曾经无数次爬上高处远眺,落入眼底的山峦走向、水流形状, 早已烙印在心底, 形成刻骨的记忆, 和眼前这片大地逐渐对应。
“应该就在附近了。”
他们绕着官道周围, 在管城附近转悠了两三日。某个傍晚, 经历了整日的跋涉, 某处荒野山下残破的小院子,连同小院里歪斜的沙枣树,终于出现眼前。
乡野流民自然聚成的小村落, 遭受了不知哪处的劫掠,留下满地疮痍痕迹。
沙枣树被砍倒了一棵,另一颗的树皮被整圈剥去,没能在春日里发出新枝。小院子里只剩下一颗枯死的歪脖子树,光秃秃的枝干立在干裂地面上。
阮朝汐曾经亲手扎成的整圈篱笆, 被不知多少人的脚来回践踏,早就消失无踪。
她用脚尖划出一道线。“小院子过去, 应该是从这里——圈到这里。我记得隔壁院子在一年内换了好几拨人住。”
现在都没人了。
屋顶茅草早不剩多少,露出光秃秃四面墙。屋里的织机竟然还残留了一半,约莫是太大了,拿不走,被人拿刀劈开,取走了最粗壮的几根木头。
阮朝汐走进简陋的茅屋里,蹲在地上,吹去浮灰,怀念地摸了摸织机残存的几根细木料。
“劈了做木柴吧。”她招呼其他人过来,“先把今晚应付过去。当年阿娘带我来的时候,屋子和现在差不多。屋顶的茅草和碎瓦料都是我们四处捡回来的。”
“有够破的。”陆适之叹着气往地上一蹲,开始生火。“跟我家阿娘不在了之后的屋子差不多破。下雨日子就漏雨,刮风日子就漏风。后来我阿父受不了,把我给卖了……”
姜芝踹了他一脚,从囊袋里取出干饼子,掰开分给各人。“先将就着吃一点,我们带了绢帛,过两日我们去管城里换些趁手工具,把屋子修一修。”
李奕臣递过食水。
他的目光里带了隐约担忧,看了眼阮朝汐。
他们几个也就罢了,她在主院住了五年精舍,饮食用度无不精致,跟眼前连头顶房瓦都没有的破屋子落差太大,他怕她受不了。
“还行不行?”李奕臣谨慎地问。“我刚才看了一圈。附近还有几间无人的空屋,至少头顶有茅草。我们要不要挪一间住?”
阮朝汐咬了口烤饼子,喝了口溪水。“可以修好,不挪。”她斩钉截铁地说。
几人围着火堆,你一句我一句商量起怎么修补屋子,去管城该买些什么用具,那几匹绢帛怎么用,才算花在刀刃上。
“官道那边怎么了?”姜芝无意间瞥到远处的火光。天色已经入了夜,荒郊野外的,处处都是一片漆黑,官道方向传来的亮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扎眼。
陆适之起身过去查看,“嚯,这是哪家车队路过?好大的阵仗。火把映亮了半边天。”
阮朝汐谨慎,听到官道异常动静的瞬间迅速起身,几下熄灭了灶里的火。
“晚上火光显眼,能不点火就不点。莫要招惹了恶人来。”
与此同时。
距离不到十里的官道,缓行车马如长龙,堵塞了两边道路,火把光芒蜿蜒数里。
徐幼棠在大车外回禀,“郎君,管城太守出迎。口口声声地说谢罪,要把我们车队迎入管城,说是安排了精舍和城里的大医。我们去不去?”
车里沉寂无声,仿佛他对着空车说话。
但车里又怎会无人呢。车帘掀开一半,分明可以看到郎君倚着隐囊坐在黑暗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天幕闪烁星辰。
徐幼棠连问了两声,无人应答。
他谨慎地又问,“郎君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豫州。荀氏壁这两日就会急遣精锐部曲前来护卫。郎君如果无意入管城……车队原地驻扎在官道边?还是下了官道,去近处寻一处荒野,就地扎营,等候荀氏部曲接应?”
压抑的沉默里,他迟疑再问,“还是……不等荀氏壁的部曲,车队照常出行,去京城?”
黑暗的车里终于传来了应答。
“不入管城。也不入京城。”
重伤未愈的人,嗓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冽舒缓,听来沉而喑哑,“车队入司州,在豫州和司州交界地带停下。”
“燕斩辰领五百部曲护卫,徐幼棠带一千五百部曲出去,于司州交界处寻找十二娘踪迹。等荀氏壁部曲来了,叫他们加入搜寻。”
“不管哪处来人,驱赶回去,一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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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成的一圈篱笆围住了小院,干裂的土壤翻犁过了,沿着篱笆洒下一点紫藤种子,明年雨水好的话,春日里就能发苗。
马上就要入冬,身上的秋衣都要换厚冬袄,姜芝前两天咬牙裁下一尺绢帛,昂贵的绢帛送进管城,换了冬天做夹袄夹裤用的厚布料和许多绵絮回来。皮子是现成的,阮朝汐这几天忙着给各人裁冬衣。
隔壁阿巧就在这时过来了。小短腿跨过篱笆,哒哒哒地跑过来,往她面前一蹲,双手奉上一束浅紫色的小野花,“阿兄,这些花送你。”
快要入冬的天气,满地结霜,野花罕见,这一小把花不知费了多久搜寻功夫。
阮朝汐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侧了下头,让阿巧挑拣了最好看的一朵,簪在她束发的发簪旁边。
阿巧四五岁年纪,从东郡那边逃荒过来。年轻阿娘带着年幼孩子,去管城的路上走不动了,倒在半道上,被路过的李奕臣和陆适之一人扛一个,扛回隔壁院子,喂了两块腌制的肉干,娘儿俩都活下来了。就是几天前的事。
“一朵就好,多了不可以。”阮朝汐阻止了阿巧把野花簪她满头的想法,“只有小娘子才会簪得满头是花。阿兄是男的。”
阿巧歪着头打量她手里的针线篮子,“阿兄比我见过所有的小娘子长得都好看。我家阿娘也这么说。阿兄还会缝衣服,做鞋子。阿娘说好少见的。”
“阿兄不止会缝衣服,做鞋子,阿兄还会去山里挖陷坑,剥皮子。猎户进山什么都要会的。”
阮朝汐轻拍了面前的小脑袋一下,“昨天我家大兄从山里拖了一只黄羊来,我剥皮子的时候你不是就蹲旁边看着?看到一半吓跑了的是哪个?”
阿巧小小年纪也有自尊心,两只小手托着腮,哼哼唧唧地扯开话题,“剥下来的皮子呢。阿兄做什么了。”
“准备给家里几个兄弟做靴。进山费鞋子,好靴子多备一双。皮子还剩下点,做大人的靴子不成,给小孩儿做一双靴面足够了。你回去问问你阿娘要不要,要的话我把皮子送过去。”
阿巧的眼睛亮了,蹭蹭蹭地跑回家找阿娘问。
阮朝汐继续忙碌地缝制冬衣。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去管城交易的三兄弟回来了。
他们手里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匹绢帛,绢帛贵重,能不动用便不动用,在豫北小院安顿下来后,除了进山打猎,水里捕鱼,隔三差五地带猎物去管城交易一次。
昨天猎了一整头黄羊,皮子留下,留了一部分做肉脯,大半只黄羊运去管城。管城是豫北大城,城里有不少贵人门第在市集上搜罗野味吃食,新鲜野味可以卖个好价。
李奕臣跟姜芝两个去市集交易。陆适之天生一副好皮相,换一身体面衣袍,风度翩翩地去城里转悠一圈,捏造个出游的士人身份,可以轻易打听到许多消息。
这次打听到了大消息。陆适之把鼓鼓囊囊的包袱放下,进城交易的货品一样样往外拿。
“还好我们今天去了管城,过两天可能市集要关。管城前些日子有件奇事传得沸沸扬扬,你们还记得么?出行的朝廷大员途径管城附近时,竟然被流寇半夜袭击了车队,身负重伤的那件事。”
事闹得大,几人都听说过。姜芝回忆着,“起先关闭城门追查流寇,后来查着查着就没动静了?怎么,这事还有后续?”
陆适之笑道,“今日我在城里四处走动,这事传得越来越离奇了,说那位朝廷大员居然不肯回京城,去了司州山里隐居。朝廷使者来管城质问,管城太守至今没抓获流寇,又要搜捕全城了。传得像模像样的,一问来源都不知,全是人云亦云。”
“最近别去管城了。路开始结冰,一步一滑的,差点摔了骡子,进城出城还得按人头交税。”李奕臣身上也背了个大包袱,砰的扔在阮朝汐面前。
“还好今天带姜芝去了,他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今天的黄羊卖了好价钱,我们从城里弄来了不少好物件。阿般看看,有什么是家里可以用的,即刻用起来。”
阮朝汐翻着面前的几个大包袱,果然什么物件都有,吃的,用的,锅碗瓢盆,新鲜鸡子,修补房屋的趁手工具,她随手翻了翻,包袱里头居然掉出一朵绢花。
阮朝汐:“……”
她拎起绢花晃了晃,怀疑地问,“路上捡的对不对。该不会是买的吧?”
李奕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市集里一眼看到,要价又不贵,我拿一小块皮子换回来的。你簪起来,省得隔壁小丫头整天给你头上插野花。”
阮朝汐哭笑不得,把头上簪的束发簪子给他看,“大兄,我是熊家二郎。哪有儿郎头上簪绢花的。四弟看着大兄一点,下次别大手大脚的乱买东西,多换点菜种子回来也好。”
姜芝撇嘴,“我可看不住他。我在市集上买东西,费了半天力气,把三块肉的开价讲到两块半,一回头,大兄已经豪气扔出去十来块,扛着一大包物件回来了。”
李奕臣已经往屋里去了,“不就是两块肉的事,也能让你原地磨叽老半天不走,看着忒烦!阿般把绢花留下,戴不戴随便你,下次我再进山打两只野味,多换点菜种子。”
阮朝汐把管城里扛回来的物件清理妥当,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了一句,“说起来,被流寇袭击的朝廷大员到底是哪位?三郎,你在城里可有打听到消息?”
陆适之叹气,“岂止是打听到了,越传越离奇,说什么的都有。我今天听说的最新消息,竟然是皇帝御驾亲征,在管城被人伏击了,占了整个山头给皇帝养伤。说最近京城要把皇帝接回去了。”
姜芝和阮朝汐笑得肚子疼,“这也太离奇了,究竟是哪处传出来的。天子好好地在京城里,朝廷几年没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