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盛夏夜蝉鸣吱吱, 客房里在整理着礼物行装,灯火亮堂。
魏旭来京城待了一个月余,惦记爹爹康健, 想回家了。这会儿回去,约莫还能赶上一块过中秋节。
魏妆前世并不知父亲害寒瘟一事, 只知父亲怪她设计高嫁,既已知, 却将那薄凉释然了许多。
她买了一屉补品,谢敬彦又拜托太医给开了几副对症的方子, 另备了绸缎和礼物, 安排魏旭回程。
客房的桌案和地板上,打包了四个镶铜大木箱,一摞藤箱, 排面丰富。
罗老夫人有意笼络孙儿媳妇, 因此特意派两名庄上的船夫, 专门送魏旭回筠州府,让奶妈韩氏颇觉得沾了大小姐的光。
“一二三四五六……”魏妆数点了行装,没有遗漏, 便嘱咐魏旭早点儿休息, 明日一早乘船出发。
而后拐进小灶房,盛出煲好的菌菇鲜鲍汤, 端去书房给谢三郎。
*
书房里,谢敬彦披一袭上好丝绸对襟鸽蓝裳, 正坐在案前, 翻看乌千舟寄来的密信。
信上说, 按着谢敬彦的猜测去调查,果然跖揭单于的王妹燕珈公主与庆王有过渊源。
只道燕珈公主当年被迫与兹国王爷逻诺联姻, 燕珈化妆成民女逃跑,路上遇到狼群被庆王所救,两人一见钟情相许终生。燕珈得知庆王高迥是大晋皇族时,纠结犹豫了一番,仍决定跟着庆王入汉。
跖揭单于得知消息,为了阻止王妹,便将庆王暗箭射杀了。随后将燕珈关着,待数月后产子,就对外说是捡来的义子,一年后与逻诺成了亲。
燕珈公主心中惦念庆王而难忘,私下教那“义子”识汉字,念汉书,为了保他性命,却从未敢提及过当年一事。
乌千舟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绞尽脑汁才想出的苦肉计感化她,从她嘴里套出话来的。
还拿到了当年庆王赠与燕珈的信物。
又说已经按着谢敬彦提供的新线索,在找当年庆王的散部了。若能找到,且将这些旧事一说,应能化解散部的隔阂,为淳景帝澄清。但现时经费紧迫,还须在外给厥国富婆卖笑陪聊谋生,笔墨珍贵,先且不说其他,之后再来信云云。
啧,这般言辞“耿切”,想来又在暗示谢宗主撒钱了。
谢敬彦手臂撑着桌沿,夏夜窗外风凉,将他敞开的对襟袍服窸窣轻拂,内里洁白的中衣清逸勾勒。男子俊美脸庞浮起一丝浅讽,赊了他三十万两银,还敢再要。
这乌千舟江湖浪荡子,能驱使他陪富婆卖笑的原由只能是无聊罢。谢敬彦将信在烛火上点燃,烟灰捻尽。
……竟果真如自己所预测,庆王与跖揭单于的王妹有着渊源,想来太子的身份澄清也指日可待了。
但这一世,既然皇后性命无恙,太子的澄清却也不急,不是还有个宣王在蠢蠢欲动么?
先搞定宣王再说,毕竟杜贵妃背后的杜将军府掌握兵权,让他们冒头,应对起来更为轻省!
魏妆走进来,恰看见男子手中捻散的纸末,她顿了顿,并不干涉他的事务。只扬起下颌:“清掉一大障碍,恭喜谢大人了,多劳周旋。”
将白瓷荷纹汤碗放到桌上,莹柔指尖从碗沿游离。
那汤褒得鲜美,用了乌鸡做汤底,加入虫草菌菇,鲍鱼亦鲜味四溢。谢敬彦伸手接过,舀了一勺,但觉味道沁入心脾。
不知是吃的机会少了,变得珍惜,还是她煲汤技艺愈见进展,格外可口,脾胃又着了她的道儿。
只女人平日忙于花坊经营,那簇锦堂里三五不时就没断过男郎,叫谢敬彦尤其惦记,生怕她几时又被迷了心窍去。
忙得魏妆煲汤的空闲也少了,对于他便成了难得。
但谢敬彦并未拘束,相比于前世困于内宅的妇人,眼前的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脾性亦释放天然,虽毒舌噎人,然而彼此有话直言,再不必藏着掖着,乃是为庆幸。
男子浓眉漆墨,乌发如缎,闲适中透着一缕自有的威冷。
他笑道:“彼此彼此,阿妆也不必担心做梁王妃了,同贺。”
魏妆的确松了一口气,先前谢三迫于尚公主,她迫于纳妃,两人做了契约夫妻挂名二年。怎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解了后顾之忧,早知道这桩婚也可不结了,省得某个八尺来长的大醋缸子整日到花坊去现眼,生怕人不晓得她是他妻子。
魏妆故作肃然地说:“是了,彼此麻烦既消,郎君可要考虑提前和离嘛?”
谢敬彦动作一滞,魏妆说着玩笑,却不晓得正击中了他最近的那处致痛点。
原都怪她早前说过,想要换个男人再活一次,甚至是褚二那个好兄弟。
他勾唇,体谅道:“那就和离吧,要怎么分?”
轮到魏妆呆愣住,只是随口调侃,未料他竟一本正经了。这段日子夫妻柔情蜜意,以为彼此心意相通,怎知冷却这么快。
但却符合他谢左相心思叵测的一贯作风。
魏妆便不甘示弱,咬唇答:“你的归你,我的归我,我拿走花坊净身出户就是了。那,什么时候正式算和离?”
眼看她一副又要转身收拾行李搬走的架势,谢敬彦眉凝寒霜。最近旭哥儿来京,为着那晚的拍蚊子误会,两人都收敛了许多,正待要肆宠她之际,竟提出和离。
男子如玉脸庞沉冷,心底就似火焰与冰川两重消磨。他掏心掏肺眷爱她,且说好了三年内生子,一转眼又抛弃他不要。
……也是,魏旭既走了,她不必再装作恩爱。
谢敬彦淡哂:“是不是忘了一笔更大的账未清?”
哪还更大的账?
魏妆心更凉了,忽一想,成亲以来就两笔,一笔是盘下花坊的两千两银子——这个月沈嬷寄来了庄家舅父代理的十年账目,以及卖掉一片田产的收入,加起来约莫两千了,她现在就可还他。
还有一笔是他超过每月三次情-事输的银子,甜头他都尝过,这钱进了她口袋就别想掏出去了。
好个寡情冷性的权臣,还说什么爱到她今生永世,转眼间算得这般冷酷。
好在魏旭要回筠州府了,这次他来玩得开心,回去把话带到父亲面前,也好叫他宽心。等之后魏妆自己攥足钱再买处新院子,也就不会介怀她的和离。
魏妆凉凉地咬住红唇,语气里不禁掩了委屈,越发坚决道:“愿赌服输,三千两既是郎君输的,如何讨回去?我可不给。”
想要早点谈完,起身离开了。今晚休想再一块睡,他不睡地铺就她自个睡,明日移住去花坊里。
谢敬彦怒极反笑,几千两都比身为夫君的自己分量更重!
他冷了眸色,沉着嗓音切齿:“莫说三千,三万、三十万两我此刻便一蹴而就给你。我说的是心,你的心怎么分,我的又怎么分?”
男子言辞的幽怨,在那与来俱来的凌傲气宇中,并不遮不掩。
魏妆蓦地反应过来,适才只顾钱财,忘了注意他容色。这分明就在套她的话嘛,他根本没想和离。
眼见谢三郎爱恨交加,恨铁溶不成钢的目光,她赶忙先酝酿起蛮横来:“可恶郎君,你故意。我的整颗心都是我的,分开不得,你要分你分。”
杏眸濯濯动人,揩着浅淡幽香的裙袂,转身就想逃跑。
谢敬彦无视她衣缕单薄,气恼地拖住:“我的心八分给你,留二分谋权划策,给足你安稳无忧生活。而阿妆的意思是,我要么全要了,或就一分都不要?”
女人心虚慌乱,蓄力挣扎,谢敬彦箍在怀里不让。薄唇俯下去,含恨地吻住她的唇,只将魏妆舔舐得红云染起,方才消解一些醋意:“下次还准备提和离?今世的光阴,我不允许再与你枉度,任何时候休想再推开我!”
魏妆胸襟起伏着,被他的决绝劲道慑得无力推攮。旁边就是客房,唯恐动静被听去,她忙娇声道:“谁知郎君竟开不得玩笑,一语竟当起真来。”
——其实她自己也当真了,但不愿承认。
怎么说也是重活一世的妇人了,为何竟却有热恋纠扯的生疏悸动。记忆中的丈夫高岭仙芝,言笑不苟,还能有机会听他赫然直白的情话。
两人在烛焰的跳动下对视,眸光如焰,情意滚烫。魏妆脸红得不行,忙岔开话题道:“……扳倒了梁王,容我猜测一番,后来那桩舞弊案的主谋莫非是宣王么?宣王手握兵权,却缺足够钱库,前世礼部主客司应该是让梁王的人做了,宣王便想利用科考来捞钱,而且还不易让人怀疑到自个头上。陶邴钧自从翟老尚书辞官之后,失去了臂膀,此时宣王伸出橄榄枝,想来必是感恩戴德地巴上去。”
谢敬彦一幕不错地看着她逃避彼此深情,却听得逐渐用了心。
知这女人精明厉害,没想到能精明至此。他俯首下去,惩罚地咬了她粉嫩的耳垂:“你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既有此聪明心机,为何早不能想透,枉我睡那六天的地铺,如何补偿我?”
魏妆又想起吵架时的情形了,其实当日真的快气死,可后来只是气他不早点出现道歉。
她恼愠地抓起男子修长手指,回咬一口:“彼时场景,谁知你是否忠孝礼义又要袒护谁周全了,还好意思算账。”
谢敬彦一晚上的寒霜,总算因着这句带着醋味的赖账之词,渐得了纾解。
他将她揽抱起来,应道:“以为你本该最清楚,我谢三无忠孝礼义,只有权谋利害不择手段。所以阿妆这是在意为夫?”
魏妆抿唇不答,谢敬彦扣住她香柔的雪肩,两人在书案旁熨吻,既而逐渐热烈起来。他问:“有朝一日可会离开我,不要我?”想起她花坊里那些形色各样的男人们,竟有不自信。
魏妆媚眼如丝,情意深受萌动:“整颗心都给出去了,三郎还要我怎的承诺?”
谢敬彦心下安定,忽舞袖一挥,将书房门阖上。魏妆只觉柔弱深处被他满足,忍不住痛吟轻-哦,而后蜷起了秀足挂着男子窄悍腰身。
两人情难自已,又要顾及周围动静,只是沉浸缱绻着,却又深深地酥栗狠柔。忽而魏妆小衫滑落,谢敬彦肆宠怜爱,将她翻转抵去了书柜上,潮水逐渐漫过了地上的青砖。
听见他沉哑嗓音问:“两世了,阿妆可否说一声爱我。”
此情此景,分神无力,魏妆再难去找个这般卓绝的男子。虚虚攥着柜上的书籍,带着娇羞溢了哭腔:“从未不爱过……彦郎。”书房呼吸声息渐促起。
……
次日清早,送了魏旭高高兴兴地回筠州府。魏旭进了船舱还在念叨道:“父亲收到姐夫送的典籍,心中倍感欢喜,咳嗽都减轻了许多。姐夫若得空,定与阿姐前来筠州府小住,我用攒下的私房钱请你们去骑马!”
魏妆多年没回筠州府了,若非这次魏旭和绮橘来,她只觉与筠州府像是隔着两世般遥远,见了才感觉真实起来。
见谢敬彦点头,便也应了魏旭,嘱咐路上小心。又打点了船夫,挥手告别,回了簇锦堂去。
*
兹国的使臣和郡主都被朝廷扣押住了,七月末兹国主给淳景帝发来国书,声称他们也不知道会有此事,但求把莎曼郡主先行放回来。
淳景帝凭借一己之力登极,统理着泱泱大晋,狠起来魄力岂容小觑。何况这兹国谋害的是皇后之命,放回去叫世人如何看待?
他就以牙还牙,让兹国送一名王子做质子,另外再把临近居延府的两座城池划地赔偿。
兹国主最重子嗣,一来舍不得,二来那两座城池靠近大晋边塞,乃是经济最繁荣的。倘若给出去,将是损失莫大,只好求去了厥国那边。
跖揭单于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出变故,按照布置,皇后身边就独有季花师一个,那紫色曼陀罗见过的人寥寥无几,怎竟被发现?
除非还有另一个人识得这花,且与大晋内宫的关系亲切,方才得以破坏了计谋。跖揭单于心一狠,遂派了使臣潜入大晋悄悄调查。
而莎曼郡主乃是兹国将要送去厥国做阏氏的,跖揭单于岂能善罢甘休。听说北契有意与中原结盟,王太子拓跋延正带了小郡爷在出使大晋的途中——既然这样,跖揭单于就转而去攻打北契,两边都有了软肋,迫使大晋好商量。
谁能晓得,北契皇叔拓跋航恰利用这个机会,杀了北契王,自己坐上了王位。并试图与厥国结交,派出使臣说和。跖揭单于根本没买账,仍是攻打,打得个拓跋航措手不及,连连失守。
北契王太子拓跋延与儿子拓跋丰刚到大晋,就听说了这件事,只好求淳景帝出兵相助。
两世情况已然不同,前世记得淳景帝是次年才派梁王出兵。这次梁王已发配黔州,北契战况紧急,必然不能让厥国轻易侵吞,而厥国此举明显也为声东击西,意在逼大晋出手。
好在淳景帝对此早有防患了,遂派兵北上。太子高纪一改往日谦慎,自请领兵,又提名让礼部谢郎中出任外蕃谈判交涉使臣。
皇帝欣慰允之,准予太子十万兵马,特命谢敬彦兼中郎将之职,即日随军出发。
第106章
九月九重阳节, 皇上在麟德殿设了宫筵,宴请北契太子与朝臣官眷。一来做为节宴,二为给太子和中郎将等诸人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