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敬彦呢,一贯冷俊凛绝的男人,竟露出了满目的慈爱护宠来。好啊他,记得对儿子宠归宠,该严格时行峻言厉,时常父子俩坐在书房里做功课,那是肃静得能闻针响。
忽然看见别人家的小闺女,就变脸温和慈父模样了?
魏妆佯作关切地直起腰,嗔他道:“怎么,三郎也想要一个了?瞧你这一脸希冀的。”
话里的意味两人都清楚,现在并非要孩子的时机。睿儿是彼此的宝贝儿子,前世没能尽全父母之爱,今世都想再在原来的时间段受孕,看能否盼来他的出生。
魏妆心里始终记着睿儿,彼时小小的被抱离开身边,又在罗鸿烁的规训下长成肃谨规步的少年。她多么爱他,却总以为母子之间,怕是因了种种非议而生距离。谁曾想到呢,在她吐血倒下去的那一刻,谢睿发自肺腑地奋力奔向自己,哭喊着“娘亲”。
若能再做一回母子,她要将空缺的时光都补全回来。
过个三年,若能盼到谢睿则是欣慰,若盼不到也就从此释然了。或者便留他在那个时空,有爹爹给他固稳的朝局,再有新帝的英明,应能够安稳地过好一生。
此时离三年还早着呢,谢敬彦若承认喜欢小崽儿,必被她污蔑为背叛。
甚了解女人的字句珠玑。
他噙了唇,做淡漠言辞道:“谢芸是我大姐,疼爱小侄女莫非情理之中。怕是你也想了?”
不自证而反将一军,在套她的话嘛。魏妆心弦咯噔一颤,前世两人本也打算再生一个的,谁知阴差阳错未能足愿,以至于她见了小囡囡就疼爱不已。
她可不想先承认,噎回去:“如何叫‘也想了’,这个也字用得,分明出卖了彦郎本心。说好的三年就三年,我等儿子来了,必要向他告状你这薄情爹爹。”
啧,她重生一回脱胎换骨,逮着什么激他的就说什么。
偏那声彦郎却叫得他耳根发软。
谢敬彦侧倾下宽肩,隔着众人咬了她红唇,低磁道:“就问阿妆你还能毒舌到哪个程度?”
认了自己心里的那份期盼罢,再等等也心甘情愿!
一会儿便开席了,都是家宴,没有外人无须客气。谢芸招呼着大伙儿品尝各盘里的菜肴,又让仆从将两盒食屉往谢府送,说给大弟妹司马氏也尝尝鲜。只道自个司农府虽然官职尚可,然而日常菜肉的品质,在别家府上可未必能见得着。
席间有一盅清炖鸽子汤,汤汁鲜澈香浓,肉味软嫩入骨,本是魏妆从前爱吃的。谢敬彦亲自给魏妆盛,晓得女人近阵子胃口不错。按她自个的说法,必是春日万物舒展,胃口也舒展了起来。
譬如昨儿想吃金雀楼的藕丝酥与果脯,明日想吃炊烟记的烤腊肠,半个时辰前惦记千味居的果酱奶茶,没多会儿又想起了门口鼎京阁的酸辣水煮捞。仿佛这京中的食铺都尽在她的掌握,每天不重样地翻牌。
贾衡可谓东市、西市的来回跑,愣是跑瘦了几斤。奈何三公子就是宠媳妇儿啊,遂只有奉命行事的份了。
往常这鸽子汤魏妆是喜欢的,当下她却闻得胃里一瞬翻涌,跑去耳房呕起酸来。待回来时,竟把粉润的双颊都微微泛了白。
谢敬彦担心她受凉,便命人取来风衣披上,又倒了热茶暖暖。
被谢芸眼尖瞧见,生产过两胎的妇人了,很是敏感。
谢芸雍然调侃道:“都说我那波孕气能传人,我看分明是这对儿小囡囡招孕气。适才三弟妹去吐了么?我看你该是害喜了的发应。”
魏妆听得惊了一怔,她生意蒸蒸日上,时常忙得没顾上其他。仔细思想,才发现似乎胃口变得刁钻,且易思睡,在花坊里早中傍晚都要眯上一小觉。
她已有过一世经验,便警觉起来。莫非是真的有了,那谢睿该怎么办?
魏妆心里提着弦,作含羞搪塞道:“芸姐姐休要取笑人,我与三郎近半年聚少离多,何来突然害喜呢。该是夜里着了凉,见不得油星。”
话说得自己也觉心虚,只按捺着,隔日去到温大夫的医铺里把了脉。岂料大夫收起脉枕,果然笑叹道:“恭喜夫人,确有近两月身孕也!”
竟已有近两月……魏妆想起了边关军营里的日子,今世的谢三身份切换自如,明面人前是沧海遗珠清凛能臣,私下却是贪欢纵爱的大馋狼。
军帐间距不比云麒院,他除却办差夜不归营时,几乎没有一宿容她空缺过。为着怕人听去声息,魏妆既被他疼宠得巅峰迭起,又须捺着嘤咛,好生吃力了得。
或是偶有漏服了避子药,这便中招了?
前世三年才勉强怀上,这说明她身体底子将养更好了,都不知该庆幸还惆怅。
*
是夜戌时,浴缸里漂浮着鲜艳的月季花瓣,魏妆怀揣心事,靠在缸里泡了良久。
一直反复辗转思量。
谢敬彦从翡韵轩的琴房过来,但见她那般,以为睡着了。待上前一看,女人涟涟的杏眸却睁得好生清澈。
朝廷虽给假一月,实则各般事务樊笼堆砌,有时忙得他便宿在衙房里,夫妻已有日子未曾亲昵了。只当她在琢磨花坊的营生,谢敬彦便取来一条锦毯,直接将她裹去了隔间的大床上。
这段时日好吃好喝地将养下来,她倒是哪儿不见长肉,胸襟却越发盈嫩娇满了。叫他一只大掌都包拢不过来,酥柔无边的,分外骄傲撩惹。
男子垂敛浓墨睫羽,薄唇从她耳际蜿蜒而下。缱绻许久后,沉声低语道:“适才可在想我,今夜如何睡得晚了。”
女人重生后明快利落,眨眼当上二品县主,更是脾性拿乔得令人新鲜。
谢敬彦将来必要再给她攒个一品诰命。其实前世已册封在即,奈何突如其来发生了那场私通误会,将夫妻两世隔绝了一年。重新开始,他并无后悔,只倍觉弥足珍惜,毫厘都要对她呵护细致。
魏妆睇着夫君的清贵温柔,心底软和了一刹。她并没想隐瞒,遂直接坦白了:“近日呕酸思睡,被芸姐姐一番提醒去诊了脉,竟是怀有快两月的身孕了。你说怎么办?”
说来她的月事一向准时,但恰巧二月在回盛安京的路途中,中间似乎有点儿漏红,她便以为葵水来过了,因此都未曾有注意。
……而且,回京后两人还那般激情纵意过,宝崽儿不会怎样吧?
谢敬彦听得瞬然面露惊喜,连忙将硬实窄腰从旁移开。女人眼眸扑闪扑闪的,招惹怜爱,互相都不约而同想到了谢芸的小千金。
这时如果生下个小囡囡,将来会是彼此的贴心小棉袄,会张着粉嫩的小肉手,唤爹爹和娘亲。谁忍得下心说不要?
谢敬彦克制着激动,唯怕惹魏妆生气,说他没良心断情绝义诸如云云。遂便回答:“听凭阿妆之意,你是我的心肝宝,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这么狠的决定,魏妆才不愿一个人扛。总须两个人共同来决定。
她若是知道如何打算,还用得着问他嘛。
她咬着唇瓣,欲哭似笑:“瞧着郎君并不期盼她/他,敢情是个累赘的小骨肉。早早升了正四品官,还获赏十顷良田,怕该找个通房侍妾了?”
满满的威胁。
谢敬彦倒吸口凉气,他宠她都宠不餍足,因舍不得她承迎辛苦,对世间旁余女人绝无兴致。
一时攥住魏妆纤柔手腕,再不想对她掩饰内里的激动。堵上她犀利小嘴狠道:“真想听实话,我求着你生下来,只恐你不愿。但凡是你生的,皆是我谢三的宝贝,今生便留在你我身边,谁也要不走!”
话意虽狠,却分明是卑微的祈求,他郑重地说:“谁也不能保证他是否睿儿,若果真谢睿来了,经我们放弃,便失去了难得的机会。若非睿儿,也总归是骨肉,既选择你我为父母,便是缘分。”
魏妆心跳安稳了,她其实矛盾了一晚,也隐约朦胧出决定。但听谢敬彦如此说更加贴了心,两世发展已然不同,或许就是了呢。
她安慰着自己,又瞥了眼男人冷俊的风骨。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了,若胆敢再把孩子送走,魏妆便抱着和离走人,半分不犹豫。
她抿唇娇憨道:“就生吧。但口说无凭,必须立下字据,明日我写了送你书房签字画押。”
生怕她睡一觉醒来反悔,谢敬彦揽住那抹温软腰肢,殷勤答:“何用写在纸上,此刻就有笔墨,写在我中衣上,比薄纸更隽永!”
啧,还算识相,越来越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魏妆轻刮他侧脸,得色咬一口:“怕我醒来后悔?事先提醒你,不管生下的是什么,你都要比谁都更宠。”
这话还用着她说?她与孩子皆比他贵重。女人的少腹平坦无波,谢三郎却仿佛已有了感应似的,轻手覆着上去,舍不得松开半点。
第109章
柔和的烛火下, 魏妆取来一件谢敬彦的白绸中衣,笔尖在衣帛上轻盈流畅,一会儿便洋洋洒洒弄出了“保证书”。
女人执笔娟秀灵动, 透着本能的一抹温柔,偏却重生后的脾性与往昔天壤之别, 唯从这字迹里还能找出痕迹。
谢敬彦好整以暇地静候旁侧,只见她娇容严肃, 叫人稀奇写的是什么。
他修长如精雕的手指揩过中衣,仔细阅览, 小楷好几段。用得是上等的徽墨, 墨质如玉,纹理如犀,不仅防蛀耐腐, 还散发着雅淡的墨香——
“兹谢府三公子谢敬彦与魏妆结为契约夫妻, 为期两年, 期间不慎怀上身孕,遂决定生下小宝。现凭此据约定,小宝无论是儿是女, 可随父谢姓, 但抚养权归属于魏妆名下。若婚姻仍在,则夫妻共同抚养。若他日谢敬彦提出将此子送走或任何无礼要求, 魏妆立时可解除婚约,独自抚养孩子, 谢氏诸人不得干涉。
签名:______(印戳)”
她自己已在上面写了名字, 用印泥摁了手印。
若换作旁他人, 这篇字据可谓霸权条约,相当于男方只作相伴寄宿的存在, 对于亲生的骨肉没有归属权。
但谁让谢敬彦深爱魏妆,爱她到了骨髓里。曾以为她算计成婚,无意自己,想疼爱却顾及颜面忍捺着,免得互相为难,愣生生硬是克制了数年。
今世他绝不想委婉!
从谢敬彦穿越过来,拥她俯倒在街心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想过再放手。哪怕最开始口是心非,说甚么既无爱便退亲,容她来去自由。可当听说了褚二中意她,而她要搬出府去住,还有那些个见了她一眼就心动的宗室贵子,谢敬彦如火如荼的醋意便强摁不住。
他与阿妆契约成亲,乃是不让她离开身边的紧迫之计罢,何来和离的那一日?
“保证书”上的条款,读来荒谬可笑。
谢敬彦淡哂道:“可要再加两笔,必对阿妆千依百顺,情有独钟,矢志不渝,海枯石烂?”
魏妆听得羞恼:“随你。谢权臣怕是面皮都不顾了,但凡前世能把这些甜言蜜语对我说出一半,也不至于睡六七年的书房地铺。”
话说完,两腮绯红地望去天花板。
睡都睡了,自有时间找补回来,海不枯石不烂就休想和离。
谢敬彦信手写下一行,痛快地摁了印戳。夜深人静,便揽着魏妆回床睡下了。接下去十个月,皆须适应克谨敛欲的日子,仔细呵护着她母子。
*
隔日清早,魏妆歇息没去花坊。自从怀孕起,酸软困倦就多了几分,一觉睡醒都到巳时了。
谢莹抱着针线篓子过来讨教针法,望见魏妆坐在院中喝香芋排骨粥,忽而竟捂着嘴巴呕酸,像极了大嫂先前的表现。
细问之下,三嫂嫂果然是有了身孕,当下倍觉欢喜。
说来从去岁秋天起,汤氏就给谢莹介绍起了亲事,先是永乐侯府家的二公子,再是已告老骠骑大将军的长孙等等,有文有武,皆属京都上乘的门第。
谢氏百年风光崇望,且不论与奚府退亲的体面大度——(当然,罗老夫人收下奚府送的两块地可没多客气,但这越发证明了谢府是个可知进退、开明不迂的清贵世家。)——就单论将来谢三公子与少夫人的官途荣宠,能与谢府攀交姻亲可谓沾光也。
去年九月,老四谢宥与甄家六小姐两情相悦定了亲,婚期在今年六月;谢蕊虽然庶出,亲事也满意,乃是个进士科考上来的五品御史丞,御史们素来严谨自律,应为可靠。
就唯有谢莹吧,谁家郎君都不同意。直到了魏妆从庭州府回京,带来了边关宣威将军骁牧的亲笔书函。
他竟是一眨眼,从六品直跃四品了。
冬天与厥国的那场交战中,骁牧立下大功,生擒厥国三员大将,以及领兵截堵了欲逃窜的手握兵权的厥国王室,替太子高纪守住了后防。
太子将战绩秉明父皇,淳景帝听说他乃是前朝有名的边关军武世家,多年为守卫大晋边塞战绩累累。遂提升了骁牧为四品宣威将军,年享粮二百六十石,职田八顷。
这在边军役中实属殊荣,也意味着骁家从此脱颖而出,可以给得起心爱女子更为优渥的条件了。
魏妆要回京都前,骁牧终于豁出去心底的渴慕,托她给谢莹捎带了书信以及一枚雕刻同心结的和田玉簪。
玉簪是他祖母的传承,骁牧留在这时总算遇了送出的机会。
偌大个膀臂结实的武将,竟克敛几分不自信,说道:“骁牧位微,然赤忱于心。或许莹小姐不知有我这号人存在,而我却将她的‘芃儿’之名,念念不忘刻在心间。就是这份惦念,催我拼命攒积战功,只为了能在入京述职时见到她。我不知上回斗妍会她送我牡丹何意,但这次我决定豁出去向她表白,若是她愿意,秋日述职骁牧便正式求娶。若她无意,也望收下礼物,当做我对她的祝福!”
那灼灼的坦诚,在魏妆瞧着很是难得,跟奚四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了。只是没想到,谢莹原来早有表态过,糙莽武将竟愚得看不懂……回京后她便只字不漏地都转述给了谢莹。
谢莹这是在提前缝制衣袍呢,边关的郎将们都块头威武雄健,衣物又要结实耐穿。她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大小姐,可不会操作太难的针线活,又生怕做了之后他穿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