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宋简步履几乎踉跄的平静。
长亭中宋晋长揖。
宋简镇定着自己,可谁又知道,他那颗早已死了的心此时撕裂般膨胀跳动,好似有无数酸涩要从中满溢出。
他一步步往前,靠近。
如同亡灵般活在人群中的宋简,这一次,每一步,都在靠近一个人。
他知道,这短暂的靠近,也许将是今后一生他距离一个人,最近的距离。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长亭中的人,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宋简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人间一抹亡魂。
宋简看着眼前年轻人长揖,看着他直起身,看着他平静地看过来。
他清清楚楚看到对方左眼下眼睑处,那颗小小的淡灰色痣。
看到的瞬间,宋简闭了眼睛,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
好在这是一个冬日,一个足够寒冷,足够让人冷静的时节。
宋简睁开眼,看着宋晋,声音里依然有他压不下去的轻颤:“你——”
宋晋开口:“晚辈感激宋家主放弃一己私利,行大义,为国为民。”
冬日阳光冷冷洒下。
宋简后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他,也透过他看到他的在在。
听到眼前人说:“晚辈在此,恭送家主离京。”
这就是送客了。
宋简苍白的唇动了动,拼命扯住话头,不让离开马上发生:“宋大人,你到过蜀地没?蜀地,蜀地到处都是参天古木,连绵的山,连绵的绿,千山万山,充满了子规的啼叫。一夜大雨后,千山树梢一动,就好像千百条泉水从天而降.....”
说到后来,宋简声音低了一些,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轻声问:“你,你见过没有?”
“见过。宋家主忘了,晚辈十九岁那年曾游学蜀地。”
宋简几乎要一把攥住宋晋的手,对方目光的冷静止住了他的动作。宋简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向宋晋道:“是不是她——”他苍白的唇哆嗦着,“是不是你的、你的母亲,告诉你——”
狠狠一哽,宋简望着宋晋:“你,你才会去蜀地.....”
风吹动枯树枝,嘎吱嘎吱,独属于冬日萧索单调的响声。
宋晋说:“是。”
宋简的脸上顿时画出一个任由谁也形容不出的表情,那一瞬间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腾起又被压下。
他是南境的独裁者,是统御自己的暴君。他从不放任自己的激动,他从有记忆开始,从未落过泪,从未失态过。即使此时,他最终也压下所有,不曾失态人前。
他不问宋晋为何不去找他,他不问宋晋他的在在。
他只轻轻点头,平静道:“好。”
他看着眼前人与自己的距离。或许,还可以逾距多问一句。对世人,他足够癫狂,但从未逾距。可这次,不一样。毕竟,毕竟他是他的——
宋简喉结滚动,小小纵容了自己。
他小心又小心地开口,涉及了眼前年轻人的私事:
“你和郡主——”宋简凝视宋晋,慢慢道:“如你有其他想法,我可助你另娶。”
话落,看到宋晋抬起目光的瞬间,宋简立刻道:“好,我明白了。”
转而道:“南地宝物无数,听说郡主好奇珍美服——”
宋晋打断了他的话:“她,什么都有。”
闻言,宋简的心几乎轻轻一疼:他的儿子,也并没有比他幸运多少。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读懂了宋晋重重自持背后的无能为力: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爱上大周无所不有的明珠。
他一下子就好似亲眼看到:入京的宋晋,发现自己心动的瞬间。那一瞬间,他的儿子,该是多么——绝望。
宋简再次轻轻闭了闭眼,平稳了呼吸,看向宋晋,愈发小心道:“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有。郡主喜欢什么,你也都可以给她。你——,配得上的。”
宋晋看向他的目光,让宋简的心一紧。
宋晋的目光非常平静,平静到让宋简心慌。
他第一次觉得,宋晋动了情绪。对面人不动声色地,克制地,压制骤然而起的情绪。
宋简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平静背后的东西——
黑暗,庞大。
宋简面色愈发苍白,看着眼前人。
在外人看来,亭中两个男人俱都是平静得体的样子。
回头看了一眼的阿宽,放心地收回了目光,坐在路旁的马车前辕上,放松地伸开了长腿。管家陈叔依然恭敬地侍立一旁,目光不曾旁顾。
好一会儿,亭子中都很安静。
只有宋简觉得自己好似牙齿都在打着冷战。
宋晋目光平静到似乎一无所有,他平静的声音道:“宋家主真的觉得我配?”
宋简的心剧烈跳动着,面色完全苍白。
宋晋看着他,很轻很轻的声音平静道:“我杀了他。”
血脉相连,同样的见微知著,敏感异常。
几乎一瞬间,宋简就明白了。
他用尽全部力量挤出一句话,挤出一个虚弱至极的抚慰:“没事的,你知道的,他不是你的——”
弑父,十恶之首。
《大周律》中,不赦之罪。
孝道,是大周一切统治的根基,一切德性的根本。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就是世人唾弃。一旦坐实罪名,人人得而诛之。
宋简这次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心,疼得厉害。如同他不敢去想在在从蜀地到荆州的两千里,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件他不敢触碰的想象:他不敢想,当年才十三岁的宋晋,一路走来,怀揣着怎样的罪恶感和恐惧。
尤其,宋晋与他不同。在在的儿子,流淌着她干净的血液,在这污浊世间,本该注定清白,温柔,从容。
宋简艰难强调道:“他不是——”
宋晋轻轻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对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轻声道:“我杀的时候,他是。”
狼皮大氅都无法掩盖宋简的颤抖。
他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告诉我,你当时没有——”他的嘴唇抖得如同秋天风中最后的树叶:“没有亲眼看着——”
宋晋看着宋简,轻声回:“我用的锤头,你知道,我那时候没有机会接触隐秘的毒。”
宋简一颤。
一切却只是开始,其后黑暗浓厚异常,陡然扑出,让习惯黑暗的宋简一颗心战栗不已。
宋晋的声音又轻又淡,好像在说旁人的事:“分尸——”
宋简的瞳孔骤然放大,心缩到极致,几近窒息。
就听宋晋慢慢道:“是最困难的。所有的刀都不够锋利,很容易就,卷刃,你知道。”
砰一声——
宋简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胸膛中有什么在爆裂。
宋晋的声音愈发轻了:“我得确保,万无一失。他已毁掉了我母亲的一生,我得确保他的死,绝不能毁掉我的。”
宋简如同溺水般,拼命呼吸,胸膛急剧起伏。
他用过锤头的,他太清楚,对方的血将会如何涌出,溅射。
他也——杀过,父亲。
他太知道,背负弑父,是怎样一种无法逃脱的罪孽。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他跟别人再也不一样了,甚至他有时候都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还在人的范畴里。
注定噩梦不断。
注定罪孽缠身。
他的梦中,他那个冷漠的父亲一次次对他温柔笑着,轻轻点着棋盘,看着他说:“放在这里,是不是会好一些?”
唯一一次的温情,唯一一次,从那以后,却日日夜夜纠缠他。
直到他决定,再也不与人为伍。
人的良知,才放过他。
宋简慢慢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缓缓喘息着。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你的父亲。
宋简看着宋晋。
“十六岁,母亲去世前一刻。”
宋晋看着宋简,同样苍白的面容,再次轻轻扯了扯嘴角。
宋简本想说些什么,却一动就是一个踉跄,他扶住长亭廊柱,才重新稳住身体。他听到他儿子问他:
“宋家主,你说,我、我配得上她、她吗?”
从容如太阳一样的年轻人,此时轻声问他。
宋简稳定着声音,看向儿子,努力道:“没事的,会过去的.....”
如影相随的一切。
宋晋哦了一声,轻声道:“家主,属于你的,过去了吗?”
轰然一击。
宋简整个人全靠身旁廊柱,才能站立。
宋晋看着宋简,目光安静,冰冷,讥诮。
宋简看向宋晋的目光,几乎是祈求,求他放过他自己:“人生长得很.....”
如果不放过自己,他要怎么活。他才二十四岁,还有十年,再十年,才到他的年纪.....
宋晋转头,看空中那轮苍白的日头,慢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