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想了想,对蒋星重道:“胡坤的银子,是要准备送去江南盐课提举司。”
蒋星重闻言也蒙了,不由蹙眉低头。前世,她没听过什么关于江南盐课提举司的事情。
她对江南只有一个印象,那便是景宁五年最危急之时,有无数大臣主张景宁帝南迁,但是景宁帝不肯。
谢祯看着蒋星重同样蹙眉不解的神色,接着问道:“姑娘,在你的梦中,可有与江南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相关的事情?”
蒋星重摇了摇头,对谢祯道:“关于江南官场的事,我还真是不知道。在我的梦中,景宁帝根本没有查出胡坤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又如何能牵扯出如今的盐课提举司?”
谢祯闻言,暂且不再说话,开始思量整合蒋星重话中的信息。
在蒋星重的梦中,三月清洗阉党旧臣,六月出胡坤一案。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此次清洗阉党旧臣,他会彻底卸尽阉党职权。
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等等机构的镇守太监,包括各地驻军的监军太监,尽会被召回京城。
也就是说,胡坤一案案发之时,江南派系的文官集团,已完全失去掣肘。
思及至此,谢祯忽地明白过来,不由蹙眉抿唇。
如此就说得通了,文官失去掣肘,自然权力大到一手遮天。再加上出宫前赵元吉上报一事,锦衣卫中也有他们的人。
那么他这个皇帝,能不能查到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完全就在他们想与不想之间。
思及至此,谢祯只觉后怕。
一个皇帝,要查明大臣贪污的六万两白银的去向,竟是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何等可怕?
谢祯忽地看向蒋星重,眸光定格在她面上。她没有看他,而是拧眉看着地面,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见她没有发觉,谢祯便继续看着她,眼底竟流出一丝感激之色。
此番若非蒋星重指点,他岂不是就会犯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大错,彻底卸尽宦官职权,放任文官集团牵制他本人。
思及至此,谢祯不由向蒋星重问道:“蒋姑娘,在你的梦中,景宁帝卸尽宦官职权之后,百官诸臣是不是极尽盛赞?”
“是啊。”蒋星重毫不犹豫地点头,看向谢祯道:“这算是狗皇帝办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吧。可他四年后还会重新启用宦官。这狗皇帝,常常这般朝令夕改,以后你会见识到的。”
谢祯闻言抿唇。
果然是百官诸臣盛赞。有利于他们的事,他们能不盛赞吗?
若非蒋星重上次的话点透他,他恐怕还会陷在根除宦官干政的迷雾里,又会因百官的盛赞,将此当作不错的政绩。
所以在蒋星重的梦中,他直到四年后,方才重新启用宦官。
景宁五年亡国,想来那时已经晚了……
谢祯看着蒋星重,眸中漫上一丝疑惑之色。
蒋星重方才说,清洗宦官旧臣,算是他办得为数不多的一件好事。
她看起来,好像也是被百官的盛赞给迷惑了,会认为这算是一件好事。她似乎只是因为那个梦,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但是并不清楚这些事为何会发生。
这一刻,他忽地很想告诉蒋星重,他没有朝令夕改。最有可能的,便是那时的他,方才意识到昨夜就意识到的一切。
但他不能说,只能任由蒋星重继续误会着。
谢祯微微垂眸,轻叹一声。
不过胡坤的那六万两银子,也让他意识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蒋星重梦中的一切,并非既定,可以改变。
如此,便好……
而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蒋星重,转头看向他,神色间隐有遗憾,对他道:“言公子,委实抱歉。我方才回忆了许久,我的梦中,当真没有江南官员相关的事。在我梦中,胡坤六万两银子不知去向,而邵含仲贪腐的银两,则是景宁帝驾崩后,方才被土特部抄出。”
谢祯闻言点头,看来是事情已经发生改变,所以不曾出现在她的梦中。既如此,江南派系的事,他便自己查吧。
念头刚落,一旁的蒋星重忽地一笑,眉眼弯弯,语气也变得格外轻快,对他道:“江南派系不重要!咱们一心准备咱们的事便是。待日后起事,什么这个提举,那个提举,都不是问题,整个朝廷都得给它掀翻。”
“呵呵……”谢祯闻言朗声笑开,神色间满是玩味,配合着道:“好好好,就依姑娘所言。”
蒋星重亦是朗笑,心情极好的模样。
谢祯侧头看着身边蒋星重眉眼弯弯的笑意,一时只觉自己一定是疯了!竟这般陪着一位姑娘,言笑晏晏地谈论着怎么推翻自己。
二人笑了一阵,蒋星重收了笑意,问道:“景宁帝可有再提裁撤官驿的事?还有陕甘宁的流寇,现在怎么样了?”
谢祯正好也想和她聊聊关于陕甘宁流寇的事,见她这般问,便也正了神色,对她道:“朝中我有几个交好的官员,前些日子早朝我们几人联合上奏,已阻止陛下裁撤官驿。”
蒋星重松了口气,叹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蒋星重皱眉,语气间也苦巴巴地对谢祯道:“我上次只告诉你要阻止景宁帝裁撤官驿,但是没告诉你缘故。我现在就把关于陕甘宁流寇的事,详细说与你听。”
谢祯就是要问这个。
他“嗯”了一声,忙俯身侧耳,认真聆听。
蒋星重也朝他凑近了些。一时间,俩人脸与脸之间的距离,只剩两个拳头。
但满心国事的两个人,对此竟浑然不觉。
蒋星重对他道:“陕甘宁的流寇,未来会成大患。尤其以韩守业、孙成栋两位反王最为强劲。”
谢祯闻言蹙眉,反王?陕甘宁的流寇,竟是会发展到称王的地步?
韩守业他知道,招降之后复叛,现在朝廷军正在追击。可这位孙成栋又是谁?
不等谢祯发问,蒋星重接着道:“这孙成栋,就是供职于甘肃某官驿的管事。若非景宁帝裁撤官驿,他就不会失业,陕甘宁大旱,地又种不成,朝廷穷的赈灾粮也跟不上,他只能沦为流寇。未来大昭内忧的局面,这二位‘功不可没’。”
蒋星重说罢,叹了一口气,对谢祯道:“按理来说,你我应当放任流寇壮大,未来起事之时,正好牵制景宁帝的朝廷军。但是我又想了想,我的梦只有未来五年的事,这二位后来有没有打退土特部,最后这天下是归了谁,我并不知晓。所以我不知这二人深浅,若是贸然放任他们壮大,一旦日后威胁到你,那就得不偿失了。”
蒋星重接着道:“思来想去,还是阻止得好。左右未来大昭与土特部战争不断,土特部也会拖着朝廷军。”
谢祯听罢,对蒋星重道:“这次流寇不会壮大,前几日陛下宣召户部官员入养心殿议事,提及赈灾一事。邵含仲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入了国库,陛下会加大赈灾力度。”
还有蒋星重给他的贪官名单,这些时日,他也会一个个找借口办了,便不会再有国库空虚的掣肘。
蒋星重听罢,叹了一声,蹙眉道:“景宁帝优柔寡断,处置流寇时,太过心慈手软。若他果断些,手段强硬些,景宁四年和五年那两年间,大昭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谢祯闻言低眉,继朝令夕改后,他又多了个优柔寡断的评价。
他只是觉得,流寇亦是大昭百姓,因旱灾而起事,是他们的无奈,他并不愿对他们赶尽杀绝。
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先赈灾招抚,若还是不成,便叫赵翰秋以雷霆手段除之。他没有优柔寡断。
念及此,谢祯对蒋星重道:“或许景宁帝对待流寇的政策并无大错,遗憾只是遗憾在国库空虚,未能安抚好民心。”
说着,谢祯眸中闪过一点晶亮的光,对蒋星重道:“但好在现在国库有钱,他能赈灾安抚百姓。”
蒋星重冲他挑眉道:“大昭的官员烂成这个德行播下去的赈灾款项,你觉得有几个子儿能到灾民手里?”
谢祯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对她道:“我就在户部,这次我会严密监察把控此事!”
蒋星重闻言一笑,望向言公子的眼中,满是赞许。
方才听他说,便是连北镇抚司都有他的人,当真是相当有手段了。
蒋星重清脆地“嗯”了一声,笑着道:“我相信你!”
这般诚挚的信任,清脆悦耳的声音,谢祯不由一笑,转头看向蒋星重。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祯忽地呼吸一紧。他这才发觉,他竟和蒋姑娘脸贴脸离得这般近。
蒋星重自然也觉察到了异样,几乎是谢祯脸色微变的瞬间,蒋星重也变了脸色。
蒋星重忙后退一步,谢祯则忙直起了腰。
二人神色间,皆有些尴尬。
谢祯素来镇定的神色间,这一刻也出现了慌乱,眼睛四处乱瞟。
蒋星重满心里懊悔,她只顾着说话,怎么没留意这些细节?她可是不久后就会有未婚夫的人!
虽然言公子样貌出众,人又有能力,处处都像日光一般耀眼。可她不能做那等见了更好的,就移情别恋,抛却旧人的腌臜事。
俩人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样尴尬的氛围,不能再继续下去。蒋星重脑子飞速地转,终于叫她找到了话头。
她哈哈一笑,对谢祯道:“那陕甘宁流寇的事,就得靠你把持着了。莫再叫大昭里头乱起来。”
谢祯听见蒋星重说话,如逢大赦。再次转头看向她时,他已是恢复泰然自若的神色,冲她笑道:“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蒋星重抬头看看日头的高度,对谢祯道:“那我等你消息。差不多该去练武了,我先回去,你待会再进来。”
“好。”谢祯应下。
蒋星重冲他笑笑,随后转身离去。步子有些急。
谢祯目送蒋星重离开,复又在巷子里待了一会儿,便绕到蒋府正门,进去习武。
待谢祯进去时,蒋星重已经换好甲胄,手持雁翎刀,和蒋道明一起等在院中。
见谢祯到来,蒋道明上前行礼,蒋星重亦装作一副不熟悉的样子,上前跟着行礼。
谢祯免了蒋道明的礼,随后看向蒋星重,对蒋道明道:“将军,在下当真佩服令爱,日日身着甲胄练武,可见此心坚决。”
蒋星重闻言愣了一瞬,他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夸她?刚才两个人独处时为何不夸?
蒋道明听谢祯夸自家女儿,忙谦虚道:“公子过誉,她女孩子家家的,练练玩罢了。现在心热,指不定过阵子就放弃了。”
谢祯一直看着蒋星重,自是留意到,在蒋道明说出这句话后,她明显低眉,眼风瞟去别处的动作。
谢祯唇边含上一丝细不可察的笑意,接着对蒋道明道:“可我瞧着,她不是一时心热。”
说罢这句话,谢祯看向蒋道明,道:“自今日起,将军也指导指导令爱吧。”
话音落,跟在蒋道明身后的蒋星重蓦然抬头,目光直直落在谢祯身上。
蒋道明抱拳行礼:“是。”
蒋道明行礼下去的空档中,谢祯再次看向蒋星重。
四目相对的瞬间,蒋星重眼露感激,眼眶甚至有些泛红,冲他抿唇含笑微一点头。
谢祯亦回以一笑,随后收回目光,同蒋道明前去习武。
蒋星重趁他俩离开的功夫,忙伸手擦了下眼睛。
她也不知,为何言公子说出也叫爹爹指导指导她的那句话后,她心间会有这般大的触动。
她好像,好像是得到了一直以来渴望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