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蒋星重从衣襟里摸出一个荷包,起身往前挪了一下,对谢祯道:“来,还像刚才那般坐,我给你补一下。”
谢祯闻言微愣,看着蒋星重这般自在的笑意,他心头的窘迫似也去了不少,还像刚才那般将腿搭在了石面上,随后对蒋星重道:“多谢。”
蒋星重立时穿针引线,正欲上手去捏他的衣服,却似是想起什么,手一下收回。
她抬头看向谢祯,问道:“你成亲了吗?”以缝补过的针脚很细,是出自极擅针线之人的手。若是他家中女眷,她也不好动手,没得他回家被瞧见,平白添些麻烦。
谢祯摇摇头,道:“尚未。身边亦无其他近身之人。”
说着,谢祯忽地失笑,打趣道:“衣服都破成这样,哪有钱娶亲?”
蒋星重亦笑,不知为何,听到他未成亲,身边亦无贴身之人,她忽觉心情开阔,颇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之感。
蒋星重不再有疑虑,捏住他的中单破损之处,一针一线,帮他缝补起来。
谢祯垂眸望着她,看她手里捏着自己贴身的中单,看她神色专注,耳尖复又微微泛红。
他含笑道:“蒋姑娘,多谢。”
蒋星重抬头看他一眼,冲他一笑,道:“算是付给你的饭钱。”
说罢,二人齐声失笑。
待笑罢,二人之间再复安静下来,时光如针线般细细密密地静静穿过,在彼此间流淌。蒋星重边帮谢祯缝着中单,边讲述道:“在我的梦中,离开顺天府后的那些年,一直颠沛流离,我学会了缝衣,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凡事亲力亲为,学会了节俭,学会了精打细算……”
谢祯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声音平静,可平静中,却又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谢祯看着她唇边挂上浅淡的笑意,接着道:“你衣衫破损,在我面前何须遮掩?等大昭乱起来的那天,吃顿饱饭都是奢望,破损的衣衫又能如何?我既选你辅佐,自然万事都会陪着你。你节俭用度,我自然也会如此,省下每一笔钱,或许未来都是救命、救大昭的稻草。”
谢祯眸光微颤,“万事都会陪着你”。她许是不知这句话在他心中的分量。她不仅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理想,她还会万事都陪着他,哪怕他如此窘迫。
虽然知道她是为了大招,不是为了他,但心间还是难免触动。
中意的女子对他说出愿意陪他节俭用度这句话来,其实听着并不好受,尤其他还是皇帝。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恐怕哪朝哪代都找不出第二个。
若日后大昭的问题当真能解决,他定不会叫她吃半点苦。许 是念及了未来,谢祯心间莫名便起了些许贪念,他不由问道:“蒋姑娘,若有朝一日,我们当真事成,你想做什么?”
蒋星重几乎未经思考,便道:“过安稳的日子!”前世颠沛流离四年,她如今所求不过安稳二字,只要安安稳稳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蒋星重已缝好谢祯衣衫上的破损,拽断线,边收拾针线,边道:“做梦里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买好看的衣衫,戴漂亮的首饰。再找个能与我共享此生之人,生个可爱的孩子,无忧、简单、安稳、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谢祯好奇道:“我若当真坐上至高之位,你便是功臣,你不想要什么吗?像秦韶瑛一般,手握兵权。”
蒋星重收好荷包,挑眉道:“那还真没想过。我只有一个愿望,大昭不亡!为了大昭,我可以不要性命,何况功名利禄。”
谢祯听罢,眉眼微垂,眼露些许羞愧,是他格局小了。
谢祯关心着蒋星重的想法,但蒋星重思绪已飘回朝廷。
她“啧”了一声,神色间满是嫌弃,编排道:“景宁帝是真的蠢!”
谢祯:“?”
怎么忽然又骂他?
但听蒋星重接着道:“你说说,你这样一个心怀谋逆的反贼,日日待在他的身边,他居然没发现?他还视你为心腹重臣,什么都听你的。你上谏让他办的事,件件利落,恨不能让你替他处理国事。你说,他蠢不蠢?多蠢!”
谢祯闻言,不由抽了抽嘴角。
他还想着蒋星重能慢慢对他改观,可今日这番遮掩身份的谎话说下来,反而更加败坏了他在蒋星重心中的形象。
从前是不了解他产生诸多误解,而今确实因他本人撒谎,平白成了个蠢货。
哎……
蒋星重连连摇头,骂道:“何其愚蠢?太蠢!活该他当亡国之君。”
谢祯想了想,只好找补道:“在皇帝眼中,我同他自小一起长大,是极为信任之人。我背后密谋的一切,他如何知晓?人心隔肚皮,他既不能看透人心,又不会能掐会算。”
蒋星重面露疑惑,思量着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可当真一点发现不了吗?”
谢祯笑了笑,对她道:“如果我说,我方才同你说的话,有好些都是假话,你可能分辨?”
蒋星重闻言愣了下,目光落在谢祯面上。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蒋星重拊掌笑开,道:“那还真不能。”
谢祯笑而低眉,话里有话道:“皇帝不蠢。但他是个普通人,他看不见人心,不知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
蒋星重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对谢祯笑道:“那你便不用太有这方面的烦忧,我会尽力想起梦中的一切,告诉你什么该用,什么人不该用。”
谢祯笑而点头,对蒋星重道:“幸好我有你。对了,我今日找你,还有一桩要紧事,得听听你的意见。”
蒋星重神色认真下来,道:“你说便是。”
第040章
谢祯道:“如今户部、吏部、光禄寺等朝中要职都空了出来, 皇帝正愁人选。我想着,你若是能推荐些可用之人给我,我再举荐给皇帝。我或许可以借此在他们那里得一个知遇之恩,慢慢再拉拢这些身居要职的官员, 或许于日后行事有益。”
蒋星重闻言, 想了想, 语气隐有悲伤,对谢祯道:“那我倒是知道一些人……”
蒋星重的思绪逐渐飘远, 回到前世那个风雨飘摇的大昭。
景宁五年六月,那日天气极好,风和日丽, 微风不燥。可这样的美好的天气中, 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
那日有当地致仕养老的官员,在龙兴寺举大法会,超度祭奠景宁帝自缢后,殉国而死的忠国英烈。
无数男女老少, 都聚在龙兴寺中。蒋星重站在人群里,站得很远,看不见龙兴寺内的景象。
那么多的人,但龙兴寺内却很安静。她听着龙兴寺住持如钟般的洪音, 一一念出那些人的名字。
蒋星重的声音,在此刻同记忆中龙兴寺主持的声音重合,她缓缓开口道:“兵部尚书赵翰秋,受九千岁排挤罢职, 景宁元年复职。景宁四年兵败土特部, 见罪于帝,落职归家。景宁五年, 赵翰秋率宗族亲人及全城百姓镇守高阳,城破被擒,自缢殉国,全家百余人遇难,满门忠烈……”
话至此处,蒋星重紧紧抿唇,强自咽下嗓中哽咽。而一旁的谢祯,霎时红了眼眶,眼前出现赵翰秋请他以雷霆手段肃清流寇的身影。
蒋星重尽力平复着情绪,接着道:“镇守青海总兵官宁永候汪承忠,景宁五年二月得知顺天府危急,即刻率兵勤王。五月,汪承忠将军队驻扎于安全之地,扮作商人入顺天府刺探情报。可景宁帝于四月殉国,顺天府已然沦陷,汪承忠于悲愤中连杀数十贼,遭受追捕,未能与手下部将会合,被擒,自缢殉国。”
“七省总/理韩斗瞻,于贾庄被土特部围困,宁死不降,身中四箭三刀,战死殉国!其麾下将领杨凯为护其尸身,背中二十四箭而亡。”
“南直隶人宣文伯魏时,随帝殉国,投井而亡。”
“翰林院检讨王玮,南直隶人,随帝殉国,自缢而亡。”
“都察院左都御史冯玉润,随帝殉国,服毒自尽。”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施光曜,随帝殉国,自缢而亡。”
“大理寺正卿林毅,随帝殉国,自缢而亡。”
“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右侍郎穆邦十,自缢殉国。”
“刑部右侍郎孟昭,战死殉国。”
“太常寺少卿吴征,自缢殉国。”
“太仆寺寺丞申佳,自缢殉国。”
“户部给事中吴甘来,自缢殉国。”
“河南道监察御史王章名,投河殉国。”
“兵部武库司郎中齐成德,自缢殉国。”
“太医院吏目杨园,自缢殉国。”
“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许直,自缢殉国。”
“锦衣卫街道坊掌刑千户高文湘,自缢殉国。”
“锦衣卫街道坊掌刑千户高文湘之妻魏氏,自缢殉国。”
“光禄寺署丞于腾,自缢殉国。”
话至此处时,蒋星重已是泪流满面,连她自己都未能察觉眼泪是何时落下的。
“还有……”蒋星重双唇止不住颤抖,缓缓道:“明威将军蒋道明,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蒋星驰,景宁二年,战死殉国。”
“咚”一声清响,仿佛一块巨石落进平静的水面,谢祯蓦然抬头,目光落在蒋星重面上。
晌午的阳光下,她脸上的泪水晶莹可见,可他却隐隐看见蒋星重唇边勾起浅淡的笑意,对他道:“这么多人的名字,官职,哪怕只听过一遍,竟也记下了这么多。还有好多人,我没有全部记住,要么记着名字,要么只记着官职。你容我慢慢回忆,或者在遇到那些人的时候,我可能就会想起来。”
“好。”谢祯点头。
蒋星重下意识地擦擦眼泪,冲谢祯笑笑道:“见笑了……”
谢祯静静地看着蒋星重,心内的惊涛却已是翻过几重江海,他只道:“我都记下了……”
像她一样,哪怕只听过一次。
这些时日来,他眼见看着大昭如今这副光景,心间的愁云便未曾消散过,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大昭,更不敢再奢望中兴。
可是今天,她念出了那么多人的名字。不止她念出的这些人,还有无数像她一样,随帝殉国的无名之人。
这无数的名字,好似凝聚成一股力量,真切地汇入他的心间。哪怕未来再难,一想到还有千千万万忠君爱国,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他便有无穷的力量,去度过眼前每一个难关。
看着蒋星重面上的泪水,谢祯微微抬手,可犹豫片刻后,他却又放了下去,对蒋星重道:“蒋姑娘,多谢。”
说着,谢祯递给她一块帕子,无声地看向她。
蒋星重从他手中接过,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正欲归还,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忙又收回,道:“哦,我洗干净,下次给你。”
谢祯却失笑,直接从她手中接了过去,重新揣回衣襟里。
“欸!”蒋星重惊了一下,那帕子上全是她的眼泪,不知道有没有鼻涕,他……见他已经收好,蒋星重收回目光,算了。
谢祯静静看了她半晌,拿起一旁的瑞鹤宫灯递给她,对她道:“我这便走了。若有事找我,还是悬挂宫灯即可。”
蒋星重接过宫灯,点头应下:“嗯。”
谢祯对她道:“你先走,我晚些再走。”
蒋星重却道:“还是你先走吧,王公公和孔公公叫我养身子,今日我没什么事。”
谢祯点头应下,起身往影壁外走去。
走了几步,谢祯忽地止步,蒋星重不解看去。
见他又转回了身子,蒋星重不由问道:“还有事?”
谢祯道:“按时吃药,身体要紧。”
说罢,谢祯冲她一笑,转身离去。
蒋星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的晃神。他走了又停下,只是为了跟她说一句关怀之言?
蒋星重不由眨巴眨巴眼睛,想来只是寻常关怀,并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