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正欲说话,可细看之下,却发觉蒋星重冠帽下的头发都是湿的,而且有些乱,显然不是洗了发,而是梳着髻的时候湿的。
谢祯惊疑道:“你头发怎么这么湿?”
“哦……”蒋星重下意识伸手摸摸脖颈后的鬓发,随口解释道:“今日齐夫人来跟我道谢,谁知道谢完就跳了井,我就跳下井去救她,好在是救回……”
怎知话未说完,摸着鬓发那只手的手腕忽地一紧,被一道重重的力道拉开,蒋星重霎时脑中一白,跟着便见言公子那张俊脸到了自己眼前。
谢祯紧握着蒋星重手腕,将她手臂拉开,四下打量,紧着问道:“你可有伤着?”
这一刻,谢祯的脑海中,全然是之前蒋星重昏迷在榻上的模样,心间的惧怕和担忧,在此刻登顶。
打量检查间,谢祯刚好抬眼,猝不及防撞上蒋星重那双呆愣的眸,他自己也在这一瞬间愣住。
握着蒋星重的手腕的手,握着也不是,松开也不是。他……当真是关心则乱……
谢祯的耳尖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好半晌,他方才语气僵硬地重复道:“你……可有伤着?”
蒋星重似也在这时反应过来,一把从谢祯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身子转开,脸色眼可见地泛白,她怔怔地盯着地面,对谢祯道:“没……没伤着。”
耳畔再次响起谢祯的声音,“阿满,我知你有要做的事,但你……可不可以多爱惜自己一些,不要每一次都那么拼命。”
手腕上被他握过的感觉仍在,那般清晰地残留着,蒋星重几乎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不想去看自己的心,也不愿去看自己的心,她下意识选择忽视,立马给自己换上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转头笑嘻嘻地说道:“嗐,没事!你不知道我这次拼命,给你救回来一个怎样的人才。”
谢祯静静地看着蒋星重,唇紧抿着,心间的后怕半点没有散去。他认真问道:“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蒋星重眼神再次出现躲闪,语气格外的干涩,只道:“听了。”
谢祯接着道:“阿满,怎样的人才,你都不能再去这般拼命。在我这里,没有人能及得上你。”
如此直白,就好似当初他说“庙堂之上,金銮殿中”一般直白大胆。
蒋星重的心蓦然揪起,这话很难不叫人多想。可言公子一向恃才放旷,大胆直白。他能这般说出的话,绝不是她多想的那个样子。
他一定是……一定是觉得自己对他特别有用,能以一顶十,所以才这般说的。一定是,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蒋星重再次将自己忽视自己心间的异样,急促笑嘻嘻地对谢祯插科打诨道:“这不是没事嘛?你放心,不帮你干成大事,我绝不会死!”
油盐不进!谢祯气得白了蒋星重一眼,但他也知晓,阿满有自己要做的事,而这件事,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他自知劝也无用,只好道:“多爱惜自己……”
蒋星重连连点头,“放心!这点你放心,我可爱惜自己了!这世上,比我性命更重要的只有大昭。”
说罢,蒋星重当真害怕再次面对言公子那超出她理解范围的关怀,连忙岔开话题道:“言公子,我有件大喜事告诉你。你可知今日去告御状的齐夫人,有什么本事吗?”
谢祯看出她的刻意回避,轻叹一声,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本事?”
蒋星重眸中放出光芒,对谢祯道:“火药!她是个玩儿火药的高手!”
谢祯闻言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反问道:“什么?”今日朝堂之上,那般柔软美貌的娘子,竟有这般本事?
谢祯惊讶的反应,蒋星重格外满意,大喜挑眉道:“怎么样?没想到吧?是真的。今日救下她后,带她回东厂换衣服,怎知只是她听了听火铳的声音,便知那火铳火药配比不够好。然后我便叫她试着重新配了火铳的火药,以及大炮的火药。结果你猜怎么着?”
蒋星重神色间抑制不住的兴奋,对谢祯道:“火铳射程远了三丈!大炮直接从东厂险些打到东华门,威力还特别大。险些就叫景宁帝重修东华门,哈哈哈……”
谢祯的心情,不由也跟着蒋星重愉悦起来,他喜道:“如今火铳和大炮使用的火药,是神机营经过无数次试验后,使用的最好配比。那齐夫人,竟然能配出更强的配方?”
蒋星重连连点头,挑眉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帮你救了个万里挑一的人才?”
“是……”谢祯失笑,看向蒋星重的神色略有宠溺,“是,是!多谢阿满姑娘。”
蒋星重得意地笑笑,继续对谢祯道:“我想着,这等人才,绝不能浪费。你去跟景宁帝说说,安排姚娘子进神机营呗。”
许是这会心情好了的缘故,谢祯生了些许揶揄的心思,打趣道:“你怎知景宁帝愿意叫一名女子进神机营?”
本以为蒋星重会犯难迟疑,怎料她却直接摆手道:“他肯定会同意,他没这种狭隘的想法。”
难得能在蒋星重嘴里听到一句对他的正面评价,谢祯追问道:“你又没见过景宁帝,你怎知他没有?”
蒋星重笑道:“在我的梦中,他这辈子一共写了五首诗,四首是赞美女将军秦韶瑛的。他就欣赏这种有本事有才华的女子,完全没有狭隘的男女偏见。”
“咳……”谢祯险些呛着自己,再无言以对,只是耳尖再次泛红。眼风偷偷瞟了蒋星重一眼,一股暖流从心间流淌而过,他……好像……确实是喜欢这样有理想,格局大的女子。
话及此处,蒋星重再次对谢祯道:“有机会我将姚娘子引荐给你,这般出众的人才,可不能全便宜了景宁帝。先叫她在神机营施展才华,你再想法子架空景宁帝在神机营的权力,说不准以后你能得到一个火力强大的神机营。”
谢祯闻言失笑,对蒋星重道:“今日宁夏中卫告急,土特部骚扰中卫边境。兵部尚书赵翰秋提议发兵收复辽东。”
“什么?”蒋星重面上的笑意,霎时僵在脸上,唇色泛白。
第055章
前世的回忆如潮般涌入脑海, 收复辽东一战失败之后,土特部兵临顺天府城下。而她的父兄,也是在此战中,战死沙场。
蒋星重唇色泛白, 她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跟着朝谢祯笑笑, 对谢祯道:“收复辽东一战,会使大昭遭受重创, 彻底陷入内乱。出兵是在今年年底,土特部寒冬物资缺乏之际,如今三月, 还有八个月。言公子, 你的机会来了。”
谢祯闻言,心一跳。
此刻他看着蒋星重,只觉有一张密不透气的网,从头顶压了下来, 让他感受到强烈的逼迫。
既然收复辽东是这般惨烈的结局,他就绝不能发兵收复辽东!
可这对于要造反的“言公子”来说,是最好的机会。等到了年底,蒋星重必然会发现景宁没有出兵收复辽东, 届时,无论他再找什么借口,都无法再叫蒋星重继续相信他。毕竟这是“言公子”最好的机会,不是吗?
在此之前, 他能否叫蒋星重爱上他?能否叫她放弃谋反?
谢祯在唇边强自勾起一个笑意, 对蒋星重道:“好……”
蒋星重望着谢祯的眼睛,再复扯起一个笑意, 但笑意格外勉强,很快就消散在唇边,她望着谢祯的眼睛,恳求道:“言公子,你能否从中运作,莫叫我父兄出战?在我的梦中,他们……”
“好!”蒋星重话未说完,谢祯便毫不犹豫地应下,他道:“在你的梦中,他们于此战中战死沙场,我会保住他们。”
蒋星重闻言如卸重担般骤然合目,长长出了一口气,只是气息控制不住地颤抖。
冷静了好半晌,蒋星重方才再次睁眼看向谢祯,蹙眉问道:“我不明白,分明如今国中有流寇之祸,国库……虽然现在比我梦中有钱,可他为何要收复辽东?这竟还是兵部尚书赵翰秋的提议?到底是为什么?”
前世人人都说,是景宁帝好大喜功,是他新帝登基,想要做出一番千秋伟业。不顾国库空虚,不顾陕甘宁流寇之祸,甚至为此战加派百姓赋税。
蒋星重接着道:“在我的梦中,那时阉党旧案已经结束,他紧着便免了工商业的赋税。国库空虚,根本不足以支撑此战。这般情形之下,他甚至为了此战,加派百姓赋税。致使民怨沸腾,流寇愈发壮大!收复辽东一战之后,朝廷遭受重创,流寇又壮大至难以消灭,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谢祯静静地听着,心间一阵恶寒。
如果不是遇到蒋星重,改变了一切。那么按照他从前的想法,会清缴阉党旧臣,朝中建安党人一家独大,他们为了自己身后工商的利益,会裹挟他减免工商业赋税。
跟着便是如今的情况,土特部骚扰边境,清缴流寇一事反复拖延,为了解决内忧外患,他便只能收复辽东。可国库空虚,他便只能加派赋税。
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幸好……遇到了蒋星重。
万幸!
谢祯向蒋星重解释道:“前些时日,景宁帝采纳我的意见,派出宦官常启随援军赈灾。到达陕甘宁后,常启赈灾,援军则竭力清剿韩守业的流寇叛军。原本捷报连连,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土特部进犯宁夏中卫。本清剿流寇的部队,只得全部调往中卫。”
谢祯接着道:“赵翰秋之所以提议收复辽东,只因如今大昭内忧外患。本该先解决内忧,可土特部骚扰不断,内忧根本无法根绝。如今土特部也深受旱灾之苦,辽东土地肥沃,倘若收复辽东,土特部会彻底失去内部补给的能力,只能向我朝求和,以休养生息。届时土特部自顾不暇,朝廷便可腾出手来,将陕甘宁的流寇清缴干净。”
蒋星重听罢谢祯解释的原因,蓦然一怔。整个人的思绪,霎时陷入前世。
如此说来,景宁帝便不是好大喜功。而是内忧外患之下,他不得不这么做。
这些时日参与知道的所有事,一点点在脑海中连成一条线,她逐渐还原了前世事情的全貌 。
文官极力主张清缴阉党旧臣,阉党彻底退出景宁一朝的舞台,建安党人一家独大。而建安党人大多出身江南,江南工商业发达。
而失去阉党旧臣扶持的景宁帝,成了建安党人手中的傀儡。故而建安党人,第一时间裹挟景宁帝免除了工商业的赋税。
为了解决内忧外患,景宁帝决定接受赵翰秋的提议,发兵收复辽东。可国库空虚,举步维艰,所以景宁帝生出破釜沉舟之念,加派百姓赋税,说出“暂累吾民一年”之言。
他以为,只要收复辽东,土特部没了辽东肥沃的土地,旱灾之下,便无力自给自足。他便能腾出手来,解决国内的忧患。
只是他没想到,收复辽东之战,会败得那么惨烈,赔上了整个大昭……
蒋星重痛心合目,自登基至收复辽东,所有这些事,是她错怪了景宁帝。
谢祯在一旁看着蒋星重,看她神色几重变幻,从震惊,到无奈,到了然……
他不知蒋星重在想什么,他现在也满心里困惑。谢祯不由向蒋星重问道:“阿满,关于收复辽东一战,有件事我着实不明白。”
蒋星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谢祯道:“你问,我知无不言。”
谢祯蹙眉道:“收复辽东一案,乃赵翰秋的提议。他有勇有谋,是帅才。他能这般提议,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且已有详尽的作战计划,合适的领兵人选。可为何在你的梦中,收复辽东一战,会败得如此惨烈?”
蒋星重听闻此言,心中刚对景宁帝生出的理解和同情之心,复又散去不少,叹道:“景宁帝蠢呗,中了土特部的离间计。”
谢祯闻言蹙眉,面露疑惑。
蒋星重接着道:“卢捷,经赵翰秋举荐,在收复辽东一战中,出任蓟辽督师。收复辽东一战失败后,卢捷因通敌之罪,被判凌迟。”
谢祯闻言双眸微睁。卢捷,先帝一朝曾任兵部尚书,取得宁远大捷,战功赫赫。但因与九千岁不合,愤然辞官,如今怕是正在原籍种地。
蒋星重看了谢祯一眼,神色间颇有遗憾,她接着道:“起初,所有人都认为是卢捷通敌,才致使收复辽东一战失败。可景宁帝死后,土特部入关,为景宁帝发丧的同时,他们也替卢捷平反。说是当初,他们故意让两个被俘虏的太监,听到卢捷通敌的消息,然后又故意放了那两名太监逃跑。”
“那两名太监对自己耳闻之事信以为真,回顺天府后告知了景宁帝。大昭因收复辽东一战遭受重创,景宁帝一怒之下,判卢捷凌迟处死。”
谢祯闻言,神色眼可见的灰败,将目光撇向了别处。
蒋星重说罢,对谢祯笑笑道:“别想了,想来到时候你能救下卢捷。嘶……”
说着,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复又蹙眉,神色间流出疑惑,对谢祯道:“有桩事倒是奇怪得很,在我的梦中,大家都认为是卢捷通敌才导致收复辽东一战失败,可若是卢捷没有通敌的话,收复辽东一战,又为何会败?”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谢祯,他不由看向蒋星重,顺着她的话分析道:“言之有理。卢捷曾取得过宁远大捷,有能力,也有很丰足地与土特部作战的经验,又有赵翰秋出谋划策。收复辽东一战,怎么会败得那么惨烈?以至于土特部兵临顺天府城下。”
蒋星重同谢祯四目相对,两个人四双眼睛,全是解不尽的困惑。
二人皆沉默半晌后,谢祯对蒋星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弄明白缘故。叫咱们起事之时,多一重保障。”
蒋星重点头道:“好,左右还有八个月时间,你仔细调查。”
“嗯。”谢祯点头应下。
蒋星重又对谢祯道:“说是还有八个月时间,但若是要趁乱起事,恐怕时间还是有些局促。南直隶那边有消息吗?”
“哦,对!”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谢祯,对他道:“这是姚娘子写给我的谢礼。里头是她这两年从项齐二人那里听来的全部消息。”
蒋星重对谢祯道:“我已经看过了,从这些零散的消息,基本可以还原南直隶官商一体的全貌。”
待谢祯接过,蒋星重冷嗤一声,接着道:“或许大昭迁都顺天府之后,就不该采用两京制度。南直隶工商业发达,几百年来,那些商贾大族,为了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培养家中子弟,参与科举。多少年下来,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出身南直隶。南京官场上,更是他们的天下。”
商人有钱之后,便培养家中子弟入朝为官,为他们谋求更大的利益。入朝为官的子弟多了之后,自然会为他们说话,为他们争取利益,势力愈发庞大。
久而久之,如今的南直隶,官商岂止是勾结,分明是一体。他们以血缘为系,拧成一股绳,早已形成了一张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益巨网。
即便没有收复辽东一战,任由南直隶这般发展下去,大昭迟早也会是他们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