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低眉一笑,挑眉道:“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蒋星重闻言,缓缓点头,神色间隐有赞许,不由道:“没想到景宁帝还挺分是非黑白的。”
她好像又多了解了景宁帝几分,完全没有前世印象中那愚蠢的样子。他或许,真不是个亡国之君。
谢祯闻言,趁机夸赞道:“陛下一向是非分明。”
蒋星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祯接着问道:“你说说吧,勇卫营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起勇卫营蒋星重便来气,尤其刚得知被张济告了个黑状,更气。于是她便如倒豆子一般骂道:“我是去过忠勇营之后才去的勇卫营,我到勇卫营的时候,都快辰时了,结果他们居然还没起。好不容易叫起来,一个个拖延散漫,等得我耐心都没了,才稀稀拉拉地集合好。”
“那张济也不是个东西,耍奸圆滑,话里话外都是叫我少管勇卫营的事,营务上能糊弄宫里就行,叫我别太用心。不只是他,还有那些勇卫营的兵,也根本瞧不起我们宦官,我说什么他们都不听,消极抵抗,插科打诨,完全没个正形。我只好抓了两个典型,同他们比武,结果那两个人在我手下过不了完整的一招。他们瞧着我厉害,这才稍微收敛,营务才巡查下去。”
话及至此,蒋星重愤愤道:“这张济能力不行,嘴皮子倒是厉害。他们散漫懒惰,我督促操练,反倒成了我不顾他们身上的宿疾安危。他们先羞辱于我,我不得不比武立威,反倒被说成我暴虐凶狠,动辄打骂,还背上口野心勃勃的黑锅。忒,这张济也忒无耻。他嘴皮子这么厉害,当个勇卫营参将还真是委屈他了,这等才华,不去当个给事中还真是委屈他了。”
从蒋星重的话中,谢祯算是听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是勇卫营本身有问题,懒散敷衍。他们瞧不上宦官,故意羞辱蒋星重,为了立威,她只好提出比武,这才有了张济口中打了两个人的说法。
谢祯无奈摇头,如今的大昭,不查还好,只要一查,这里是问题,那里也是问题,比起刚开始的震惊和悲伤,他现在都习惯了。既有问题,整顿便是。
念及此,谢祯向蒋星重道:“如此看来,张济这个参将得换了。”
蒋星重立马摇头道:“不止!我今日叫他们操练时仔细看过了,堪用的只有一千人左右,我已经把这一千来人单独提了出来,组建了五个班,叫副参将孙德裕先带着。”
哦,谢祯了然,看来这就是张济口中将将士分为三六九等的那件事。这张济,说的都是实话,但又都不是实话,这张嘴若是送去当使臣,本来没仗都能打起来。
蒋星重接着道:“在我的梦中,土特部兵临顺天府城下之时,卢捷尚未来得及回师救援,我隐约记得,便是一位姓孙的参将带着勇卫营出征的,听说他整顿营务整顿得不错。但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姓孙,不知道是不是副参将孙德裕。”
谢祯闻言,想了想道:“既如此,便先叫孙德裕接任勇卫营参将之职,叫他整顿着试试。”
谢祯说完这话,蒋星重不由看向他。言公子当真是有意思,罢免谁,让谁接任,这些话顺口就来,仿佛他就是那发号施令的皇帝,根本没怀疑过自己一旦做不到会怎么办?
蒋星重不由一笑,挑眉道:“不知要换参将,你还得去给我要个重新抽调勇卫营将士的权力。”
谢祯点头道:“小事,我回头便跟兵部尚书说,叫他配合。”
“呵……”蒋星重不由一笑。
谢祯闻声不解,转头对上蒋星重憨笑的神色,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蒋星重复又呵呵笑笑,道:“言公子,你真就这么能耐,就没担心过景宁帝会不同意吗?”
谢祯闻言噎了一瞬,随即心下生出些许懊悔,方才没留神遮掩,不慎流露了真实的一面。
谢祯低眉一瞬,解释道:“陛下信重于你,我只需转达你的要求,陛下无有不应。”
一听谢祯说景宁帝信重于她,蒋星重心间泛起些许愧疚。她本意是想早饭,却因言公子之故,阴差阳错地帮了景宁帝,如今他便信重自己,再加上现在她已经有所动摇,意识到景宁帝或许非亡国之君,着实觉得,有些愧对于他。
念及此,蒋星重叹了一声,对谢祯道:“言公子 ,若不然这事我亲自去养心殿跟他说吧,我也想见见景宁帝。”
她从前对景宁帝毫无好奇,但是现在,见到了朝堂真实的一面,她觉得自己错怪了景宁帝,现在,她确实有些好奇景宁帝。她想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从别人口中再怎么听,那都是道听途说,终归不如自己亲眼所见,亲自接触。
谢祯闻言一愣,跟着抿唇,手在衣袖下不由攥紧。阿满想见景宁帝,这可如何是好?
谢祯脑子转得飞快,以最快的速度想好对策,对蒋星重道:“按理来说,你身为东厂掌班太监,如今又做了京营提督,已经算是皇帝的亲信,合该时常出入养心殿。”
谢祯眼露为难之色,看向蒋星重,继续道:“可是阿满,你样貌在太监中过于清秀,声线又完全是个女子的声线。在东厂,在京营,我都能帮着你指鹿为马。可若是景宁帝见到你,心间生了疑,只需一查,便能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实在是有风险。为了拦住景宁帝召见你,我着实费了些功夫。”
“哦!”蒋星重闻言恍然,“对呀,我怎么忘了这回事。”
言公子所言不错,她到底是名女子,一旦景宁帝见了她生疑可怎么好?不能见,确实不能见。
蒋星重不由有些懊恼,言公子真是帮她安排得太好了,以至于她自进宫后,完全没有担心过身份暴露的问题,如今入戏太深,差点真拿自己当个太监了。
蒋星重道:“那还是不见得好。”
见蒋星重放弃,谢祯不由松了口。但他确实也不想继续瞒下去,只要阿满明确地说要放弃造反,他就告诉她他的身份。
念及此,谢祯看向蒋星重,神色间隐有委屈,对她道:“其实我担心的不止这桩事。”
蒋星重脑袋微侧,向他投去探问的目光。
谢祯接着道:“陛下看重你,他如今也知很多事都是因你而解决,尤其是你从火场中救出账本,摸出晋商线索这件事。一旦叫他知晓,你这般聪慧,又有能力,样貌还生得如此好的人,是名女子,他必然是会动心。”
蒋星重闻言瞪大了眼睛,谢祯唇边闪过所以作弄得逞的笑意,转瞬即逝,接着忧心忡忡道:“你也说在你梦中,景宁帝前世写了五首诗,四首是赞颂女将秦韶瑛的。你看他就是喜欢你这类的女子,一旦他了知你的身份,下旨封你做皇后可怎么好?他可还没成亲呢。”
蒋星重闻言眼睛一时瞪得更大了,甚至还出现些许惊恐之色。
谢祯见给她吓到了,心头看着愈发喜欢,身子不由前倾,盯着她的眼睛,低声似诉说般,话里有话地对她道:“若是皇帝想娶你,那我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了。”
第070章
蒋星重闻言彻底怔住, 脸颊完全不受控制地烧红起来。
看着眼前谢祯隐带促狭笑意的神色,蒋星重霎时明白过来。好嘛,方才说皇帝会对她怎么样怎么样,这些话全是吓唬她的, 他重点要说的, 是最后这句话。
蒋星重不由呼吸一紧, 忙侧转身子,躲开了谢祯的目光。
谢祯则望着她含笑, 不慌不忙地坐直了身子。
蒋星重只觉胸腔里的心跳如鼓如雷,可也是在这一刻,从那无数的慌乱紧张中, 她却在自己心间窥见一丝喜悦, 那么明目张胆地,在她心中驰骋雀跃。
他果然没有放弃,幸好他没有因自己那晚的话放弃。
念及此,蒋星重不由转眼, 眼风偷摸瞥向谢祯,却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触及他目光的刹那,蒋星重的心复又一紧,忙收回了目光。
而就在这时, 谢祯再次开口道:“我知自己言语唐突,但是阿满,我得叫你知道。我爱重于你,便不能错失一丝一毫的机会。我不想有朝一日你看上旁人之时, 却不知我心中有你。”
谢祯深吸一口气, 接着道:“告诉你,叫你知晓, 你若最终选择旁人,我便也心死的坦荡,无有遗憾,不必总念着若是早说了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番话说得格外诚恳,蒋星重不由再次看向谢祯,这次对上了他的目光。
谢祯见她看来,便对她道:“阿满,我不会强求于你,也不着急你给我回应。我会等你,无论多久。”
此话一出,蒋星重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他会等她,无论多久,那么待大昭亡国危机解除之后,她便告知他自己的心意。
但不能是现在,蒋星重有些无法想象,如果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该如何同言公子相处,会不会耽误他们的正经事,万事都不如国事要紧。
而且……蒋星重微微抿唇,如今大昭越来越好,她已经开始犹豫,在放弃的边缘徘徊,若是她彻底放弃后,言公子还不愿放弃,他们恐怕……
念及此,蒋星重对谢祯道:“言公子,大昭风雨飘摇,如今不是谈论儿女私情的好时候,待万事尘埃落定,我自会答你。”
谢祯闻言,眸光微动,看向蒋星重的神色愈发软如秋水,他明白蒋星重的理想,明白在她心中大昭重过一切,便点头道:“好。我的承诺,不会改。”
蒋星重看着他如此神色,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心间倾泻而出,她慌乱而急于遮掩。
她忙笑笑道:“我记着了!你别忘了帮我办勇卫营的事,我先回东厂了,今日王公公说要着手重建京官档案,我得去跟着瞧瞧。”
说罢,蒋星重起身就要走。
谢祯连忙起身叫住她,“阿满。”随后弯腰,从假山石上将瑞鹤宫灯和装着糕点的食盒拿起来。
蒋星重不解转头,正见谢祯将两样东西递给她,对她道:“宫灯别忘了,还有这盒糕点,你带回去慢慢吃。”
蒋星重这才发觉自己连瑞鹤宫灯这么紧要的东西都给忘了,唇边露出格外尴尬的笑意,连忙道谢后接过,随后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去。
谢祯凝望着她的背影,笑意再次在唇边绽开。今日她几番脸红,他真切地看在眼里,虽然他不知他在阿满心中有多少分量,但他确定,阿满心里,是有他的,哪怕不多,但也是有的。
谢祯对此感到格外满足,在她彻底离开后,这才转身离去。
蒋星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提着宫灯和食盒回的东厂,一进东厂,她就闷头往自己房间走去。她想不明白,她跑什么啊?她为什么不敢面对言公子?
院中王希音、孔瑞以及东厂新晋的两位掌班、司房等,正在院中晒着太阳围桌而坐,边喝茶边不知在处理什么东西。
见蒋星重慌里慌张地进来,神色全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王希音见此,开口唤道:“阿满。”
蒋星重没听见,依旧闷头走着,不知在想着什么。
王希音见此不由失笑,孔瑞也跟着笑,较王希音拔高了音量,朗声再次唤道:“阿满!”
蒋星重恍如惊蛰梦醒,蓦然抬头朝他们看去,愣神道:“嗯?”
众人见此失笑,王希音看了看她手中的瑞鹤宫灯,以及那属于御膳房的食盒,故意揶揄道:“阿满,你想什么呢?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活像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
蒋星重闻言,心间立时生出一种被揭破心思的窘迫感,脸颊又莫名跟着红了,她忙装模作样地笑道:“哎呀,这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还真有些闷得慌。”
说着,蒋星重朝众人走去。
王希音和孔瑞见此,面上笑意不由愈发开怀,他们二人知道蒋星重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道陛下待她特别。帝王如此看重一名女子,意味着什么,旁人不清楚,他们还能不清楚吗?
孔瑞便又接着王希音的话,继续揶揄道:“阿满,你怎么总是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莫不是宫中有了相好的女官,出去会情人呢?”
蒋星重立时更加不好意思,她讪笑着在桌边坐下,哭着脸道:“二位公公,你们可别再打趣我了,我就是热的,哪有什么相好?你们别瞎说。”
王希音和孔瑞连声朗笑,但毕竟对象是皇帝,他们也不敢揶揄得太过分,就此作罢。
蒋星重将宫灯和食盒放在脚边,看向桌上的那些册子,问道:“这些可是京官的档案?”
王希音点头道:“正是,这些时日东厂除了操练火器,便是暗中调查京中官员。从前东厂便会掌握京官所有的信息,包括家世背景,人员往来,都要记录在案的。可惜之前的那些资料,没留下来多少,如今须得重新记录起来,方便陛下随时掌握京官的情况。”
孔瑞接话道:“如今东厂的人手也都安排妥当,进入正轨,我们还得尽快安排人前往全国各地,不仅要掌握京官,还要掌握地方官员的全部消息。”
蒋星重闻言点头,拿起一卷档案随手翻看着,随即问道:“之后南直隶那边也要安排人去吗?”
王希音点头道:“自然要安排。”
说着,王希音不由蹙眉,道:“只是前阵子,陛下命锦衣卫指挥使来找我,叫我安排一个东厂太监做钦差,带人前往南直隶去调查南直隶的官员。我安排的是同为东厂掌班的太监叶盛泽。他们当时同前往山西的李正心等一班人前后脚出发,如今山西的叛国大案都已判完,怎么叶盛泽等人却还没有消息?”
蒋星重闻言蹙眉,不由问道:“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王希音摇头道:“没有。”
蒋星重紧着又问道:“他们可是秘密前往南直隶?”
一听这话,王希音便知蒋星重在担心什么,回道:“同李正心等人一样,是秘密前往,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应当无事。”
蒋星重闻言点头,但神色间的忧虑却藏不住,道:“李正心也是秘密前往,不还是险些回不来吗?叶盛泽等人至今没有消息,要不要派人去接应下?”
这个念头王希音不是没有动过,但思来想去,不太妥当,便向蒋星重解释道:“我本也做过此想,但他们没有消息的情况下,派人去接应不大妥。若有危险,派少了不起作用,派多了的话,如若无事,反而更易叫他们暴露。”
“那我们现在……”蒋星重颇有些忧虑地看向王希音。
王希音道:“只能等了。”
蒋星重听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王希音将一本空白册子递给蒋星重,又拨拉桌上那些信封纸条,对她道:“渔船稳坐,长杆自涝。且耐心等着吧,先将这些情报登记造册吧。”
蒋星重只好应下,同众人一道整理起了京官档案。
谢祯回去后,便有一道圣旨送进了勇卫营。
勇卫营参将张济,以失职之罪论处,罢官发还原籍。敕令副参将孙德裕任勇卫营参将,重整勇卫营,并给予其调任选拔人丁之权,叫他自己去同赵翰秋商量。
圣旨一下,勇卫营彻底变了天,张济于浑噩迷茫中被摘了乌纱帽,再也没了见蒋星重时的嚣张和圆滑,他不明白,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如今到了这位提督,自己便被罢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