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谢祯抬手指了指那顶万民伞,接着道:“喏,这顶万民伞,便是山西百姓送给你的。凤翔府全城 百姓共筹路费,资助三位年轻人上京,不远千里,为你送来了这顶万民伞。”
吴令台闻言彻底惊住,他看看谢祯,看看万民伞,复又看看谢祯,看看万民伞。
这一刻,谢祯终于从这位滑头面上,看见了丝毫不加掩饰的震惊之色,无比的真,瞠目结舌,表情跟冻住了没有区别。
好半晌,吴令台方才反应过来,似是还有些不信,指着自己鼻下问道:“给我的?”
谢祯再次点头。
吴令台倒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了那顶万民伞,一时间心间百感交集。谢祯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回荡。格外感激,全城百姓,共筹路费,不远千里……
吴令台怔怔地看着万民伞,谢祯则玩味地看着他。谢祯清晰地看到,吴令台脸色泛白,眼中神色是何等复杂。
谢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吴爱卿,万民伞沉,朕派两名殿前太监,一道帮着你送回内阁大堂,晚上你且自己拿回府中吧。”
吴令台闻言惊醒过来,忙行礼道:“臣谢主隆恩。”
说着,谢祯示意恩禄去唤人,不多时,跟着恩禄进来两名御前太监,抬起万民伞,便往外走去。
谢祯见此,抬手道:“诸位爱卿,且先行退下吧。”
赵翰秋、吴令台、刁宇坤、吴甘来等四人行礼退出殿中。吴令台颇有些魂不守舍,机械地跟在两个太监手中抬着的万民伞旁走着,却没有再看万民伞一眼。
出了养心殿不久,临分别之际,刁宇坤不由看了吴令台的万民伞一眼,神色复杂,有嫉妒,有不平,有歆羡。
他可太知道吴令台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人虽能力出众,颇有才华,脑瓜子也机灵,但却是个毫无立场和底线的东西。
这吴令台就好像一条狗,哪个主子给的食好,他就跟着哪个主子,从来都是主子手底下一条极其会咬人的狗。
在主子跟前无底线地摇尾乞怜,对主子的敌人又紧咬着不放。他最擅长的便是如何讨主子欢心,又因其聪明才能,咬人又极疼。
就这样一条如狗般的东西,万民伞,他配吗?
可念头刚落,刁宇坤心间却又泛起丝丝自卑。同样都是当初同批被查的贪官,同样都是被陛下原谅,戴罪立功。可人家吴令台却切切实实做出了功绩。先是为陛下充盈国库,又是保住阉党旧臣制衡建安党人,如今还得了万民伞。
但是他呢,被陛下原谅至今,却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功绩。他虽也贪了些银子,但在工部这种肥差衙门,他贪得当真不算多,论实干能力,他不亚于吴令台。
吴令台的万民伞,他是羡慕的,是想要的。
刁宇坤微微抿唇,他如今已有五十五岁,不知还能再做几年官,他这工部尚书,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当下去。
此次陛下令他兴修陕甘宁水利,这于他而言,是个好机会。干好了,不仅能解决陕甘宁百姓的干旱之苦,如吴令台一般得百姓爱戴,或许还能名留青史。
念及此,刁宇坤唇抿得更紧,等下回工部便安排相关事宜,今晚回去就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启程,前往陕甘宁勘探地形,兴修水利。
吴令台一路跟在万民伞旁边,走在回内阁大堂的宫道上。可他却始终低着头,背也躬着,在承载着百姓爱戴的万民伞旁,无端便像个偷窃被发现的贼,仿佛这顶万民伞,是他偷来的荣耀。
就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宫道上人渐少,吴令台忽地伸手抹脸。抹完之后,他便飞速地眨眼。可心间就好似住了一只凶猛的野兽,他那破旧的牢笼,根本承受不住猛兽的猛烈爆冲。
吴令台脸抹得越来越频繁,眼睛眨动得也愈快。
他为了掩饰和压制,做足了努力,可到底是关不住那冲破牢笼的情绪猛兽。吴令台忽地掩面,呜咽出声,随之背愈发的躬,缓缓跪蹲在地上。
两位太监见此,忙停下了脚步,一时眼露迷茫之色,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吴令台被释放的情绪,恍如掘开堤坝的洪水,霎时间汹涌而下,吴令台掩着面,几近号啕。
这一刻,无数往昔的回忆,在吴令台脑海中翻涌。
他听到无数读书时的自己,在心中许下的豪言壮志。他再一次地,清晰地听到了它们。
他出身贫寒,年少时见过许多人间疾苦,他明明曾立志考上之后要为百姓请命,要做一个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可为什么现在,他却成了这副模样。
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他记得初入官场时,他确实如自己所想一般做着官,可是他官位低,权力有限。他税收时规规矩矩,可上缴之时,上头却说他的税收不足数,又派人越过他去跟百姓催缴。
他明知是上头的人有错,他明明想要护住百姓,可他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那时他便知,若想实现心中的理想,就只能获得更大的权力。他想往上爬,却发觉曾经那些他仰慕崇拜的文官,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往来“无白丁”,像他这样出身贫寒,背景平平的官员,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人家的圈子。
直到上头派下来镇守太监,他才迎来了自己的机会。那时他想,只要能实现心中理想,用些不光明的手段,又能如何。
于是他便开始巴结奉承,曲意逢迎。没有钱贿赂,那他就冲在前头办事,把事给人家办得漂漂亮亮,无可指摘。没有人脉提供给人家,那他就嘴甜一点,处处叫人家心里头舒服。
可是这朝堂真暗啊,暗到容不下清明的理想。他从为了百姓,转而开始先考虑自己如何生存,打算顾好自己之后,再为民请命。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民请命的念头,就好似一只受伤的小兽般,躲去了角落里,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他再也无暇顾及它,直到它,不知在何时,彻底死去。
吴令台痛哭不已,心间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懊悔与悲伤。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全城百姓,共筹路费、不远千里……他怎配?
他知道这些年旁人是怎么说他的,他们都说他是九千岁跟前一条会咬人的狗。看不起他依附阉党,唾弃他丢了文人风骨。
可若不是建安党人自视甚高,排除异己,他又怎么会依附九千岁?
什么是文人风骨?文人风骨,何等虚无缥缈的一个词。读圣贤书万卷,为官数十载。建安党人骂了他多少回丢了文人风骨。可他还是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文人风骨?建安党人唾弃宦官,排除异己,就是文人风骨了吗?他一直都不明白。
可是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到底什么才是文人风骨。
吴令台哭声渐止,一旁的太监见状,连忙上前,帮着扶起了吴令台。
吴令台蹲得?腿发酸,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扶着太监的手,终于抬头看向那顶万民伞,大胆地正视于它。
万民伞在微风中随风轻轻飘荡,无声地摇曳。
吴令台望着它,眼神坚定。
不畏强权,为民请命!这,就是他的文人风骨!
吴令台松开那太监的手,行至万民伞前,朝养心殿跪了下去。
面前是万民伞,远方是养心殿。
吴令台抬手行礼,朗声道:“臣,吴令台,誓死效忠陛下,从今往后,一心一意,为民请命!如若有违此誓,上不得黄天眷顾,下不得祖宗保佑,身死无坟,永无宁日!”
说罢,吴令台拜下身去,以额触地。
两名太监都惊呆了,不知吴令台忽然这是怎么了,只暗中记下了他方才的所有反应,以及他方才说的所有话,打算回去后一五一十报给陛下。
吴令台这才起身,擦净脸上泪水,跟着两位太监继续往内阁大堂走去。
而这桩大喜事,谢祯自是在第二日早朝,便昭告天下,同时赐下嘉奖常启的圣旨。
这满朝的建安党人,一时哑口无言。之前弹劾常启的那些官员,更是低头抿唇,不发一言。
这一消息,自是在刚下早朝后,就传入了一向消息最为灵通的东厂。
蒋星重闻言震惊,一下从京官档案中钻了出来,惊道:“什么?常启竟然这么厉害?意思是陕甘宁的流寇之乱,算是从根上平了?”
第073章
王希音和孔瑞等人也看诧异看向去打探消息的小宦官, 等着他回话。
小太监重点一下头,行礼道:“对。无论那起子文官瞧不瞧得上咱们宦官,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常掌班此番在陕甘宁赈灾的差事确实办得漂亮, 陛下今日早朝嘉奖场掌班, 他们屁都放不出一个。”
王希音和孔瑞面上闻言皆笑, 一时东厂院中朗笑声阵阵。
蒋星重却怔怔看着那名小太监,胸膛随之起伏起来。
她知道今日的消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陕甘宁受旱灾区的百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必再担心吃不饱饭, 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们便不会再成为流寇。
见东厂几位当家都笑得开心,那小太监语气间的兴奋之感也浓郁了起来,他趁热打铁道:
“不仅如此,今日早朝, 陛下还宣布,工部和郭春威已经抵达陕西,开始着手修建边防军事的事宜,要大批招募当地受灾的百姓, 以工代赈。哦对了,陛下还要在陕甘宁三地兴修水利。”
“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缓解,陛下说不能听凭天意,而且边防军事的工程, 并不能覆盖陕甘宁灾区的所有百姓, 叫他们有业可依。但是修建水利就不同了,这工程量大, 覆盖面广,工程时长久,能覆盖更多的百姓,如果修成,陕甘宁即便依旧干旱,百姓也不必再担心没有灌溉用水。这事如果成了,不仅能解决陕甘宁当下的问题,且功在千秋。工部尚书刁宇坤,今日早朝都没有来,便已经带着人离京前往陕甘宁,要亲自去勘探地形。”
话至此处,王希音点头道:“嗯,甚好。刁宇坤之前虽卷入贪污案,但此人能力确实无可指摘,尤其善于兴修水利,他亲自前去,这事十有八九稳当了。”
蒋星重静静听着小太监说完这番话,一时心跳得愈发地快,便是连眼眶都跟着发红。
她很想让自己平静,可她没法儿平静。前世大昭内忧外患,流寇自陕甘宁而始,逐渐发展壮大。因赈灾不利,几百年景宁帝对待流寇政策宽松,可招降后复叛的流寇却极多,吃不起饭无法安身的百姓,更是源源不断地加入叛军队伍,直至最后成为足以抗衡朝廷军的存在。
可是现在,在阉党旧臣案后,景宁帝便重启宦官,派常启前往陕甘宁赈灾。常启之举,为大昭争取来了足够多时间,国库也有了银子。所以景宁帝便可以兴修水利,以工代赈。
百姓有饭吃,有业守,怎么可能再成为流寇?
蒋星重心中明白,至此,只待剿灭韩守业叛军,大昭内忧,便算是彻底解决。陕甘宁再也不会乱!
蒋星重深深吸气,蓦然闭目,泪水沾湿了睫毛。
这一刻,蒋星重再次深切地意识到,景宁帝绝不是昏君。而是大昭早已千疮百孔,前世的他根本无力回天。但是这一世,他只是通过言公子借了几股她的东风,便已将大昭治理得越来越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昏君?
如果他是昏君,他就不会在意识到建安党人打算借他之手排除异己时,便果断地重启东厂。如果他是昏君,他就不会在处理完晋之后,想到将晋商所有产业收归国有。如果他是昏君,他更想不到在常启解决灾区百姓吃饭的问题后,那一系列以工代赈的治理手段。
景宁帝,他不仅不是昏君,甚至是一位颇有才干的君王。
只是前世,他登基之初,先受国库空虚的掣肘,再受建安党人蒙蔽,更不知晋商在背地里卖国。等他发现这一切问题,开始试图修正的时候,本已千疮百孔的大昭,已经给不了他修正的机会。
所以后来的那一年,景宁帝朝令夕改。他一定是想了无数的办法,可是大厦倾颓,他出台一条政策,发觉不行,便只能抓紧废止,再出台另一条。
他一条条朝令夕改的政令,便是他无数次朝大昭伸出的推助之手,可帝国灭亡之时,便如一座倒下的须弥山,他的凡人之手,哪怕伸出再多次,却也根本扶不住,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一起压倒,随大昭陨灭。
即便没有见过前世的景宁帝,可是这一刻,蒋星重却莫名共情了他当初所遭遇的一切。
她无法想象,景宁帝朝令夕改之时,心中是何等的焦虑。更无法想象,最后登上自缢之地的景宁帝,心中的自责和悲痛,又该是何等的剧烈。
只是想想,她便觉得无法呼吸。
早在三朝之前,大昭便已种下亡国的种子,只是景宁帝,便那般不幸的,被选作了亡国之君。
此时此刻,蒋星重无比坚定地相信,如若让景宁帝生在一百年前的大昭,即便他做不成中兴之主,他也必定会成为一位极好的守业之君。
他非亡国之君,但逢亡国之运。
蒋星重缓缓睁开了眼睛,耳边全然是王希音等人谈论陕甘宁之事的欢声笑语。她赔笑着看着他们,又看着头顶的蓝天,看着眼之所及的紫禁城的金碧飞檐,一切都是美好,那么安宁祥和,那么充满希望……
她不想再造反了。
景宁帝不是昏君,而如今的大昭,也不是换个皇帝就能变得更好的。与其想着该如何更换皇帝,倒不如仔细想想,该如何帮着这位殚精竭虑的可怜皇帝,守住脚下的国土。
看来,她得再找言公子一趟。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造反。
倘若言公子还是想要造反,她该怎么办?若是她说不造反了,退出他的阵营,言公子势必不会再叫她继续留在东厂,而她又不认识景宁帝,她也就没有办法继续像现在这般通过言公子帮他。
可她若是继续造反,一旦言公子准备妥当,日后猝不及防在大昭掀起风浪,她又该怎么办?
也不知那晚言公子带她出去过端午,说的那句“如若大昭越来越好,那便也没有必要再造反”的话是不是真的。
蒋星重思来想去,将所有可能的结果挨个猜想一遍,随后做下一个决定。既然言公子那般说了,她便信言公子便是。
既然他们都是为了大昭好,那她便将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且看他怎么说,然后随机应变,再做打算。
念及此,蒋星重便起身,欲回房去取瑞鹤宫灯,见言公子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