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霖点完菜,沈濯、沈淑、刘广元三人方才走进酒楼。
云台山下的这家酒楼, 算是顺天府城外最好的一家。云台山景色好,山上又有不少名胜古迹,顺天府城民常来此地游玩。所以这家酒楼的规格处处不低于顺天府城内的酒楼,还都是顺天府的特色菜,价格自是也和顺天府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刘广元跟沈濯兄妹二人说了什么,这次沈濯进来,到时比今日初见面时要谦逊很多。
一见蒋星驰和蒋星重,便上前行礼道:“见过蒋主事,见过蒋姑娘。”不再似之前,只跟蒋星驰行礼,而只是冲蒋星重点一下头。
这次反倒是蒋星驰,只冲他点了下头,连礼都没回。而蒋星重,直接看向一旁,理都没理。
刘广元朝沈濯使了个眼色,沈濯见此,看向蒋星重,行礼,并诚恳道歉道:“蒋姑娘,今日沈某怠慢,实在失礼,还请姑娘见谅。蒋主事和姑娘想吃些什么,我来请。”
蒋星驰抬抬手,示意三人坐下。三人这才和兄妹二人同桌而坐。
沈淑挨着蒋星重坐,看向蒋星重,神色间 有了歉意,对她道:“蒋姑娘,你别介意,哥哥就是个大老粗,他很多东西都不懂。”
你哥哥大老粗,很多东西不懂,莫非你就懂了?但凡你们二人有一个懂得,也不至于卷饼就买两份。但沈淑毕竟是女孩子,蒋星重也无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一位姑娘的面子,便冲她笑着点了下头。
只是笑意格外勉强,几乎就是扯了下嘴角,便收回了目光。
沈濯坐下后,招呼来小二,要了两份菜单,递了一份给蒋星驰和蒋星重兄妹二人,道:“二位瞧瞧,想吃些什么。”
蒋星重和蒋星驰兄妹二人看一份,坐在蒋星重身边的沈淑,侧头和坐她身边的沈濯看一份。
蒋星重看到菜单有炙羊肉,听说云台山这家酒楼的炙羊肉甚是适口,外焦里嫩,格外适口。
蒋星重便道:“这道炙羊肉不错。”
听着蒋星重的话,沈淑和沈濯二人便去找炙羊肉。看到炙羊肉后头标价的那一瞬间,沈淑霎时变了脸色,明显有些慌张。
沈淑很快恢复神色,不动声色地将眼睛移开,笑着道:“这时节天气热,羊肉又是热性的,吃羊肉恐怕身上燥得慌。”
蒋星重和蒋星驰听罢,觉得有道理,确实天热,羊肉也属于热性,这时节吃炙羊肉确实不太合适。羊肉适合天寒地冻之时,用生姜来炖汤,喝着格外暖身子。
蒋星重的目光顺着下移,看到一道酒腌螃蟹,便对小二道:“那就酒腌螃蟹吧,螃蟹性寒,这时节正合适。”
说罢,蒋星重便准备看下一道菜。
沈淑复又去找酒腌螃蟹,看到后头标价的那一瞬间,沈淑又笑笑道:“听说螃蟹还是秋天的最好,这个时节的,恐怕还差一点。”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蒋星驰这才都觉出不对来,抬头看向沈淑。蒋星重似是明白过来什么,扫了一眼菜单,道:“那白芍菜心呢,刘夫人觉着如何?”
沈淑目光扫向白芍菜心,笑着道:“这个不错。”
兄妹二人了然,前两道菜果然是嫌贵。沈濯说这顿饭他请,看来他妹妹是怕花他的钱。
蒋星重不由冷嗤,一个七品官的俸禄,在这种酒楼吃顿饭,根本涉及不到请不起这种问题,完全在毫无压力便能负担的范围内。
前头还说道歉请吃饭,后脚就说这种话。而且,今日邀请他们过来做客,这顿饭本就该是他们请。
而沈濯,对他妹妹的话,竟是也没有半点异议。只一旁的刘广元,痛惜闭目。
蒋星重正想说分开吃吧,谁知蒋星驰却看向沈濯,道:“沈都事,我妹妹今日起了个大早,坐车一个时辰,颠簸一路,等你又等了一个时辰,刚才又受了好一顿气,实在是不容易。怎么,今日沈都事邀请做客,我妹妹竟是连一道想吃的菜都吃不上吗?”
沈濯忙道:“我妹妹还小,不懂事。蒋主事,您别跟她一般计较。自然是蒋姑娘想吃什么,便点什么。”
蒋星驰又道:“你我同样为人兄长,若是刘广元同你对待我妹妹一般,对待你妹妹,你作何想?”
被蒋星驰这般质问,沈濯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代入一想,忽地面露尴尬的笑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蒋星驰接着道:“你说你为你的失礼和怠慢道歉,结果我妹妹想吃什么,都要被一一否定。请问沈都事的俸禄是请不起今天这顿饭吗?”
沈濯忙道:“不是,不是……”他一个月的俸禄,够在这酒楼一日三顿,吃一个月的饭。他刚才听妹妹那般说,并没有想到这么深远,只是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
思及至此,沈濯方才发觉自己和蒋家的思想观念差在哪里,但是也不是很明晰清楚。
沈濯有意弥补,看向小二道:“炙羊肉,酒腌螃蟹都上。还有你家的特色菜,也都上一份。”刘广元看向沈淑,神色严肃,沈淑见此,这下是不敢再吱声了。
本想离座起身的蒋星重,这下是不想动了。无他,就是觉得不叫沈濯花这顿饭的钱,都对不起她今日受得这些恶心。
显然蒋星驰也是这么想的,直接对沈濯道:“沈都事,你是我父亲安排给我妹妹的人,想来你是知道的。”
沈濯笑着道:“是,确实是,得感谢蒋将军瞧得上我。”他不知比身边的男子努力多少,就凭这份上进努力,如何入不了蒋将军的眼。
蒋星驰又道:“可今日见过后我才发觉,你这思想观念和我家相差实在太大,只能很遗憾地说,你跟我妹妹不合适。吃完这顿饭,咱们便就此别过,日后蒋家同你,再无半点干系。”
沈濯似是全然没想到蒋星驰会这般说,神色间竟明显闪过诧异,跟着便是难言的失落,好似很难受。
但他又顾及脸面,强笑着道:“好……”
蒋星驰见此一声嗤笑,他从未在人脸上见过如此勉强的笑意,更未见过如此明显的失落至极的神色。
这表情,明显是很喜欢自己妹妹。既如此,何故今日这般失礼怠慢?想来是他觉得这门亲事稳了,已将自己妹妹看做是囊中之物。所以不给半分尊重。
当然,想自己妹妹这般样貌,这般性格,这般家世,试问谁见了不喜欢?只可惜,沈濯本身水平实在太差,就算好机会来了,他也根本抓不住。
听蒋星驰说完话,蒋星重这才阴阳怪气道:“沈都事颐指气使,这番气派,怕是得尚公主才满意,我决计是配不上。”
被这般冷嘲热讽,沈濯等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典型的欺软怕硬。但凡今日蒋星重忍耐半分,他都会继续像之前那般颐指气使下去。
蒋星驰又打量沈濯一眼,嘲讽道:“沈都事既然在休沐,身上这官服还是换一换的好,若是连习武都穿着这宽袍大袖,怕是格外地不方便。”
今日初见时他还疑惑,沈濯怎么还穿着官服,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好不容易做了官,可不得好好显摆显摆,生怕出门在外,旁人不知道他是当官的。
话至此,蒋星重和蒋星驰也不管桌上另外三人了,自聊起了自己想说的话题,全然当桌上另外三人不存在。
刘广元看着这情形,满心里的火气,蠢,实在是蠢。这样的好亲事都抓不住,怎会如此这般蠢笨?大舅子这好事要是叫他遇上,他定鞍前马后,伺候得蒋家上下里里外外都满意。
不多时,桌上便上了菜,兄妹二人也不理会三人,只自己吃自己的。
蒋星重指着可口的饭菜,心情慢慢好了起来。今日沈濯做的这些事情,但凡她爹不蠢,今日她和哥哥回去后一说,爹爹必定会罢了这门亲事,沈濯的事,便算是彻底了结了。
蒋星重脑海中再次浮现言公子的面容,这一刻,她忽地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生,她能遇到言公子这样的人,是何等不容易。
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思想观念,居然会差别如此之大。沈濯的出现,让她深切地明白,在她如今所处的环境中,绝大多数男子,其实都如沈濯一般不将女子当回事。
在他们的眼中,女子是只会生育和做活的人偶,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悲伤欢喜。亦或是说,即便有,也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言公子不同,他好似一朵独自绽放于雪山之顶的高岭之花,俯视着这世间的一切。他欣赏秦韶瑛,他不认为女子习武有何不妥,甚至从中运作,将东厂掌班、京营提督等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她。从未怀疑过她身为女子是否能够胜任的问题。
蒋星重的耳边,忽地再次浮现起言公子那晚在宫中池边跟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
“我明白面对严厉的父亲,依旧坚持习武的做法有多难。我明白你走出家门,走进东厂的决定是冒着何等风险。我也明白你根本不会依附于任何人,你的心中只有大昭,你只是恰好选择了我……”
“我明白你的掣肘,明白你的坚守,也明白你的理想。阿满,我都明白……”
许是有了沈濯这个清晰的负面例子,蒋星重方才更加清晰的认识到,言公子给了她近乎站在她角度去思考下的全部理解。
从前蒋星重只是知道,言公子了解她,明白她。可是直到此刻,蒋星重方才清晰地意识到,这样的了解和明白,有多可贵,有多难得。
蒋星重的心间,忽地生出一个格外清晰的念头,叫她万分警觉:过了这村,怕是就没这店了!
她忽地就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有些问题,她应当把握机会,绝不能错过言公子!这样的人,她两辈子才遇到这么一个。错过他,她也不会再遇到!
就外部环境来说,她现在确实得先以挽救大昭为主。但是私事上,也未必非要像从前那般泾渭分明。哪怕大业当前,他们暂时成不了亲,她先把这个位置占下来,却是可行的。
思及至此,蒋星重不由抿紧了唇,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定。
第081章
如此想着, 蒋星重忽觉心头一紧,脑海中再复闪过言公子的面庞,跟着便觉连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可偏生这些异样的反应中,又藏着许多欣喜、愉悦……以及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的期待。
今天回去, 再跟爹爹、哥哥一道吃顿晚饭, 明日便回宫去。她还有要紧事和言公子说。
蒋星重和蒋星驰兄妹二人, 完全不顾及其余三人,也不用招呼别人, 只顾着自己,自是很快就吃饱了肚子。
吃完饭后,兄妹二人起身, 沈濯等三人见此, 也忙站起身来。
此刻的沈濯,再看蒋星重,神色间已没了半分方才的颐指气使,全然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连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但蒋星重的心思已不在这饭桌上,连看都没看见,她唤过瑞霖,便径直出门离去。蒋星驰唤来店家, 只付了瑞霖那桌的饭菜钱,跟刘广元点了下头,便跟着蒋星重一道出门。
看着兄妹二人离去,沈濯眸中失落与难堪难以言喻。一旁的刘广元瞥了沈濯一眼, 实在没忍住, 摇头嘲讽道:“到手的鸭子都能飞喽,呵……”
兄妹二人来到酒楼外, 犹豫要不要顺道去云台山玩一圈。可见天色已过未时,今日平白耽误许多工夫,若是再去云台山游玩一趟,回去怕是就得很晚。就算现在赶着回去,到家怕是也得酉时。
兄妹二人商量一番后,便叫瑞霖重新将马匹套回车上,直接回顺天府。
而一直暗中跟着二人的傅清辉,见兄妹二人往回走去,几下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烧饼塞进嘴里,便也跟着回城去。
蒋星重和蒋星驰回到家时,酉时已过。兄妹二人各自回院中沐浴更衣,待结束时,蒋道明也正好放值回府。兄妹二人照例去蒋道明院中一道吃晚饭。
蒋星重一进屋,见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蒋道明,不等他发问,便直接蹙眉道:“阿爹,你找的什么人啊?”
蒋道明闻言一愣,满脸不解地看向蒋星重,放下茶盏,道:“小沈不好吗?”
一旁的蒋星驰立时叉腰骂道:“好个屁!”
说罢,兄妹二人七嘴八舌地就将今日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蒋道明。
本以为是自家姑娘任性的蒋道明,在听罢二人的复述后,神色间难得出现一丝愧疚,他有些不安地搓搓手,讪笑道:“这后生怎这般行事?”
蒋星重走过去在蒋道明身边坐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阿爹你怎么回事?怎么找了个这样的人给我?莫非在你眼里,你的女儿就这么不堪?就只能同这样的人相配?”
蒋道明格外难得地伸手拍了拍蒋星重的后脑勺,解释道:“我也没想到他私底下是这样的。之前在军营里,我看他做事勤勤恳恳,旁人喝酒说笑,他也不参与,从来都只做自己的事,我便觉这小子很踏实。多留心了一些,时日一长,我才得知他家境贫寒,家中也没有习武的环境,却能凭自己本事考上武举。我觉得这小子格外上进,便看上了他。”
说罢后,蒋道明似是在琢磨什么,想了半晌,接着道:“从前一到休沐日,旁人都换了官服、盔甲跑去外头寻欢作乐,但是他却还一直穿着官服,留在司里做事,我便以为他是很注重自己的仪表。”
说着,蒋道明看向兄妹二人,问道:“怎么?他这么大老远地进京,又是和你相看的情况下,居然还是穿着官服吗?”
蒋星重翻了个白眼,道:“可不是吗?衣摆都沾泥了。”
这下蒋道明才反应过来,若是注重仪表,就不会衣摆沾泥。跑这么大老远来还穿着官服,那可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官啊。
而且方才兄妹二人描述的那些事,蒋道明听着也特别的气。尤其是叫自己两个孩子在刘家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以及沈濯颐指气使地跟自己女儿说话的态度。着实是狠狠气了蒋道明一把。
良久,蒋道明方才叹息着道:“我本想着给你找个踏实上进的,但家室最好不要比咱们家好,这样阿爹便可以压着他,无论何时都能给你撑腰,让你过得自在舒坦。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摆上谱了,觉得我蒋道明的姑娘是非嫁他不可吗?”
蒋星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嘲讽道:“哼,肯定是阿爹你的看重,叫那姓沈的以为这门亲事板上钉钉了。毕竟婚姻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你都看上他了,那哪儿还有心思顾及妹妹怎么想?显然这亲还没成呢,就已经把妹妹当自己媳妇了,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
听到哥哥分析的这些话,蒋星重“啪”一拍桌子,跟着道:“对!就是因为阿爹你,我才受了今日这一肚子气。”
蒋道明非常难得地没有责怪女儿,反倒是神色间充满歉意,蹙眉道:“这姓沈的确实蠢笨,居然这么不拿你们当回事。这件事是阿爹错了!是阿爹识人不明。不过你们相信我,阿爹肯定不是故意的,这姓沈的在我面前真不是这样,在司里头那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脾气极好,阿爹真当他是个憨厚老实的。”
说着,蒋道明缓缓点头道:“唉,看来也不能只看人,这家世也得看,不然这为人处世的方式差别也太大了些。他家境平平,我本想着他本人那般上进,待你们成亲后,多帮扶你们,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真没想到他私底下竟如此行事。”
蒋道明再次看向蒋星重,承诺道:“你放心,阿爹一定再给你相看个更好的青年才俊。”
话音落,蒋星重忙道:“阿爹不着急,你慢慢相看便是。如今跟着穆尚宫,我当真学到了不少东西,插花、打香纂等等。你容我好好学学,等学会了之后,你再给我相看,这样才不会错过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