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让他坐在上面解手,沈安吾坐在上头竟然睡着了,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外间。
屋里除那个妇人,还有个老太太。老太太眼窝深陷,脸上布满褶皱,看到他时,浑浊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嫌恶。
从未有人用那种眼神看过他,沈安吾心里一阵害怕,小声喊了句“妈妈”。母亲回过头,一双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有泪痕。
他愣住了,好端端的,母亲怎么哭了呢?他看不懂,一把扑进母亲怀里。母亲搂着他,他感觉有眼泪滚进他的脖子……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突然开了口,嗓门尖利刺耳,似乎在咒骂什么,沈安吾一句也听不懂,搂着他的母亲却倏地站了起来,面色冰冷地抱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停下步子,转过头对老太太道:“你骂我作甚什么?作孽的是你儿子!你以为你不认安吾,安吾就不是他儿子了?!远星又不是他一个做起来的,我尚蕙兰的儿子还轮不到别人来作践!”
母亲说完,就抱着他走了。
沈安吾搂着母亲的脖子,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心里害怕极了,紧紧抱着母亲:“妈妈,我们回家吧,我不喜欢这里。”
尚蕙兰将眼里的泪意憋回去,轻抚着儿子的脊背:“妈妈也不喜欢这里。我们以后不来了。”
事实是,他和母亲后来再没来过白泉村。就连他那个名义上的奶奶去世时,他们也没有回白泉奔丧。
如今老太太已经去世,母亲改嫁,沈安吾跟父亲再次来到白泉,那些努力忘记的往事全都一一浮现了。
对面的老太太满心满眼全是乖孙,不停地往沈栾碗里夹菜。沈栾面前的空碗堆满了大鱼大肉,他有些无奈地对道:“奶奶,我自己想吃会夹的,你夹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孙兰香:“才这么点怎么吃不完,你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米饭都能吃三碗!”
婆孙俩一个要孙子多吃一口,一个偷着藏着不让奶奶多往碗里塞。
坐在上首的沈兴邦终于开了口,说的是白泉的土话:“现在跟绍周小时候哪一样?!他们年轻后生哪有缺营养的!”
孙兰香讪讪地放下筷子,眼珠子一错一错地看着乖孙,“你那对象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这话一出,沈兴邦目光又扫了过来。沈绍周、傅芹、沈栾脸上俱是一僵。
沈栾脸一阵发麻,含糊地回了一句:“她今天有课……”
沈兴邦目光沉沉盯着儿子儿媳:“栾儿交女朋友了?”
傅芹气得脑门痛,面上还一点不能显露出来,她后悔自己没跟婆婆提前打好招呼,此刻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年轻人谈对象,这八字还没一撇……”
沈兴邦抿了口酒:“既然处了对象,就好好谈,改天带回来给我看看。”
傅芹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死死咬着后槽牙,抿着唇,半晌从唇里挤出一个“好”字。
沈兴邦将目光转向儿子,“连栾儿都交了女朋友,你个当叔叔的竟然连侄子都不如!”
乡里的席面几乎都是大鱼大肉,沈安吾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此刻对上父亲冷锐的目光,刚压下去的恶劣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沈栾唇角轻牵,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爸,您这个样子,我有女朋友也不会往您跟前带。”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啥意思?这是有女朋友了?
沈栾猛地抬眼看向小叔,触到他唇角的笑意,他脑袋嗡的一声,脸色唰的变了,连心跳也乱了。
*
回浔城的路上,张野揣着一肚子心事,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着老板。
沈总一直闭目仰靠在椅背上,车里萦绕着淡淡的酒气。他天天跟着沈总,哪里不知道他交没交女朋友呢。
可是他刚才竟然答应老爷子,改天家宴带女朋友回去。难不成他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他不知道?
张野将这些日子沈总的行程捋了一遍,猛然品味出了点什么,还未来得及细思,就听到沈总开口让他停车。
沈安吾今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却喝了很多酒,此刻翻江倒海的难受。他让张野停车,自己推开车门下去,对着草丛吐得天昏地暗。
扶着树站直身子,接过张野递上来的矿泉水,漱了漱口。
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沈安吾拿出来看了一眼,一定是他喝多了,正是他想的那个人。
她感谢他借电脑给她,帮了她的忙。
沈安吾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又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带着跟她年龄不符的温柔和悯然。他厌恶任何人的同情,却无法抵抗那样的眼神。
他不想装了,他对她的感觉跟对任何人都不一样。
看着短信的对话框,沈安吾任由自己按下回复按键:“既然我帮了你大忙,你也帮我一个忙。”
发完也不等对方回复,又发了一条:“半个小时后,学校门口见。”
第64章
从四栋到学校门口需要走15分钟,许青菱估摸了一下时间,抱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出了门。
清明节又恰逢周五,学校门口塑像那挤满了女生,似乎在搞什么社团活动。
许青菱扫了一眼树上拉起的横幅——飞迪杯全国大学生足球形象大使选拔赛。
她恍然想起来,再过几个月就是日韩世界杯了,这可是中国足球队历史上第一次出线。
准确来说,是她记忆里的唯一一次。
那年陪着沈栾熬了太多夜。其实她对足球并没有多大兴趣,却拼了命地研究各球队的战术水平和球员的特点。只为了能跟他多一些共同话题。
现在想想太可笑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好好的青春,喂了狗。
许青菱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直接塞了张海报给她,“同学,足球宝贝选拔赛,要不要参加一下?”
转过头对上一张黝黑的大脸,许青菱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指着横幅道:“你不识字啊,足球形象大使选拔赛,怎么到你嘴里变成足球宝贝了?”
关鹏呲了一口白牙,咧嘴笑道:“这不是一回事吗?”
跟他这种闲着没事只知道给女生打分的男生说不通,许青菱对他没什么耐心:“怎么什么社团都有你?上回是篮球社,这次是足球队。”
关鹏得意地扬了扬眉:“没办法,哥就是这么厉害!不管篮球、足球都是校队水平。”
这还自夸上了,许青菱抬脚扭头便走。关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又塞了几张报名表给她:“帮哥一个忙,让你们班女生填一下,凡是通过学校初选的女生,都能获得一副飞迪赞助的羽毛球拍。”
许青菱原本没想拿,听到“羽毛球拍”脚步顿了一下。前几天郭丽娜和江芃芃刚说想买羽毛球拍,有空到宿舍楼下打打球。
……
车子停靠在浔大门口,沈安吾下了车,又看到那个白色雕塑。
今天雕塑下人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她。她正昂着头和一旁穿着球衣的男生说着什么。两人显然熟识,那男生一双眼睛始终粘在她的脸上。
春日傍晚,两人身后的夕阳像是一匹华丽眩目的锦缎。女生发丝乌黑,满脸都是杏花一样的白,纤细修长像是一株亭亭净植的植物。男生笑容开朗,发梢的汗珠在夕阳里闪着光。
那雕塑四周全是和他们一样青春飞扬的少男少女,一张张青春的面庞在眼前掠过。
沈安吾那点微醺的酒意早已清醒。
十八九岁的男孩女孩,呼之欲出的青春,人生扉页才刚刚打开。
像她这样情窦初开的年纪,应该跟同龄人来一场甜蜜酸涩的恋爱才对,他又何必将她拽入乌糟丑陋的世界?
沈安吾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人,如果喜欢就是可以作孽的理由,他跟沈兴邦有什么两样?
胸口一阵难言的闷痛,他神情索然地站在那儿,刚才奔涌激蹿的热血一点点凉下去。她却像是感应到他的存在一样,突然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许青菱看到沈安吾来了,便不理会关鹏了,将那几那张报名表塞进口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就向他跑去。
沈安吾穿着一身正装,黑色大衣,敞开扣子,露出里面的黑色衬衫,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许青菱在离他一步的距离停下来,抬眼便看到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里密布的血丝,“你喝酒了?”
她印象中,他抽烟,但烟瘾并不大。平时滴酒不沾,心情不好或者极好的时候会喝上一点。
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隐隐含着关切。沈安吾对上她的眼睛,唇角勾了勾,“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们平面设计老师特难缠,多亏了你借电脑给我,这下平时分应该稳了。”
许青菱一边将手里的电脑还给他,一边又偷偷觑了他一眼。这是以前当他下属保留下来的习惯。
她一个没啥眼力见的人,在他手下工作几年后,变成了一个很擅长读空气的人。
此刻,直觉告诉她,他今天应该是心情不大好。
许青菱双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乖巧模样:“你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
沈安吾抿着唇,将笔记本电脑随手扔进副驾的座位上,拉开后车门,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像话,“你先陪我去趟樟墅。”
许青菱“哦”了一声,乖乖坐上后座,沈安吾也跟着上了车。
张野坐在前面开车,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刚才还拧成死结的麻绳“咻”地一下解开了。他有些激动,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刚好对上老板投过来的冷淡一瞥。
张野顿时头皮一紧,赶紧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专注开车。
许青菱以为沈安吾今天带自己来,是聊跟樟墅重建有关的事儿。结果到了樟墅,他什么也没说,只领着她往附近的羊山上去了。
这是大晚上爬山的架势?好在羊山并不高,只是一座海拔不到100米的小山坡。
夕阳一点点落下去,只剩下最后一抹昏黄的残影。白天里层层叠叠苍翠浓郁的山影此刻已渐渐融入了这薄纱一样的夜色。
许青菱很喜欢浔城的春天,虽然短暂得让人心颤,但水气丰沛,草木疯狂向上生长,自有它旺盛蓬勃的生命力。
此时的羊山还不像后世那样,成了著名的爬山露营地,还带着未经开发的原生态之美。
“冷不冷?”沈安吾终于开了口。
许青菱摇摇头,她今天穿了牛仔外套,里面是一件羊毛针织衫,这个温度刚刚好。
沈安吾沉默了一路,终于打开话匣子,“其实我在樟墅并没有住几年,满打满算五年吧。我八岁的时候,父母就分居了。我母亲把我安排进一所寄宿学校,一个人搬到香港去了……”
许青菱安静在听他说着小时候的经历。她惊讶于沈安吾跟她提到自己这么私密的事,幸好夜色笼罩下来,遮掩了她脸上的表情。
这些事她上辈子都或多或少听说了,此刻听到他本人提起,感受更加微妙复杂。
沈安吾随手扯了一把路边探出来的枝叶,语气沁着夜色的凉意:“原本,我并没有打算把樟墅推倒重建。”
许青菱也记得上辈子樟墅一直空在那儿,“那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沈安吾唇角牵起一抹嘲讽:“大概是那天突然知道我妈准备再婚吧。”
母亲一辈子要强,嫁给父亲大概是她一生最大的污点,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把污点给狠心抹除了。她终于可以在异乡重新开始了。
都说父女母子一场,是父母不断地目送子女的背影渐渐远去。只有他,似乎打从记事起,都是他在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
今天去宗祠祭祖,又勾起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恶劣情绪。
白泉不是他的故乡,樟墅又何尝是!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
许青菱听出他语气消沉,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原本藏在心底的一些事不由脱口而出:“你母亲离开浔城那天,我在火车站刚好碰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