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侧身看良儿,说道:“外边难得出太阳,你今日穿的衣裳可是薄了,瞧你的脸都冻红了,夫人不是赏了咱们一件素绒绣花袄吗下回若出府,穿那件。”
“娘子的厢房有暖炉,咱们整天闷在房里也冷不到哪儿去。”金盏拿了一根发簪,给虞雪怜戴上,“出府就不一样了,若穿得少了,自己难受不说,若把风寒传给娘子,是咱们做奴婢的不对。”
“不……我不冷。”良儿畏畏缩缩地走过去,把胭脂放在妆台边,半吞半吐地说,“娘子,临川侯府出祸事了。”
金盏嗔道:“好端端的,提临川侯府干什么”
“让她说。”虞雪怜从座上起来,她刚睡醒,身上只穿了里衣。
良儿让金盏这么一嗔,颤着肩膀,道:“奴婢愚拙,只想着把今日看到的告诉娘子,没想要惹娘子不痛快。”
“无碍。”虞雪怜问,“你看到什么了”
良儿把今日所见逐一道出,末了,她道:“怪奴婢好奇心重,凑在那里看热闹,回来忍不住,才跟娘子提这一嘴。”
虞雪怜说:“不怪你,倘若别的小丫鬟见了,也会私底下议论。况且临川侯府惊动了东厂,此事早晚要传遍金陵的。”
金盏讶异临川侯府竟一朝之间横生变故,她瞥见良儿眼眶发红,扭捏道:“是我说话急,没旁的意思,你莫要难受。”
良儿偷偷用帕子擦拭眼角,扯出一丝笑,道:“奴婢去给娘子传早膳。”
金盏继续伺候虞雪怜洗漱,叫小丫鬟搬来一盆新炭,添进暖炉。
当夜,虞鸿率领一队禁军,按圣上的旨意,把临川侯府的前后府门分别派人守着,以免临川候携罪证逃脱。
侯府的院内站着整齐的锦衣卫。临川候在正厅肃然危坐,他的夫人憔悴不堪,时不时地掏出丝帕抹眼泪。
虞鸿身着戎装,他有数余年不穿这沾染鲜血的铠甲了,不想今日再穿,却是来拿临川候。
侯夫人揪紧帕子,哽咽地问:“虞将军,我们侯爷犯了何等的滔天大罪,能让圣上请你来”
饶是虞鸿有几分同情侯夫人,可有圣上的旨意在,另有司礼监掌印冯璞玉亲自举证,临川候难逃一劫。
他前半辈子在战场拼命,先帝给他加官封爵,后半辈子在这官场,侯夫人若说不知晓临川侯犯了何罪,虞鸿不信。
虞鸿沉默以对,旋即下令锦衣卫搜查侯府。
“侯爷!你要眼睁睁地让他们查吗”陈氏哑着嗓子,为了保持最后的体面,她忍着撕心裂肺的痛,道,“那阉人妖言惑众,污蔑侯爷,侯爷若是由着他们查。那些不该让人看到的,那些他们想让圣上看到的——临川侯府还有活着的希望吗”
袁丞冷静地护在侯夫人的身旁,道:“母亲,你别逼父亲了。”
他的眼神含着屈辱,昔日气派的侯府被翻得像个匪穴,犹如掉入了梦魇。
第51章 誊抄
袁丞在年初便梦到父亲锒铛入狱,临川侯府遭受灭门惨祸。
他忌惮这不祥之梦,跟母亲去了寺庙参拜,求得神佛庇佑临川侯府。
烧香拜佛并不能解决他被梦魇困扰的问题,反而越发折磨,是以他恳请父亲去镇国将军府送聘礼,娶虞雪怜过门。
之后的种种,再不如以前顺遂,虞雪怜拒婚,府邸出了叛徒,眼下父亲也被奸人暗算——
“袁郎,我若不逼你父亲,你日后的前程怎么办”陈氏已不在乎临川侯的死活,心如死灰地说,“你现在不及弱冠,手里没实权,若你父亲倒了……母亲不仅要随他去,侯府要挨百姓的唾弃,你父亲的政敌要给咱们使绊子。袁郎,我和你父亲老了,死了不足惜,可你呢”
纵使临川侯府过去承蒙圣上恩宠,朝廷官宦倚靠着它这座屹立的大山,现如今,圣上要把这座山搬了拆了,还会有谁敢来抵抗
即便是圣上的枕边人,今日在皇宫让奴才敬奉,倘若惹了圣上不快,被贬进冷宫也是屡见不鲜。
袁丞隐忍着情绪,他安慰道:“母亲,你不用担忧儿子的前程。你抚养儿子长大,我若不能护母亲周全,枉为人子。”
陈氏泪语凝噎,容颜苍老了许多,她颤巍巍地抬手,说:“好孩子,你不必管我。”
她看向仍坐在厅内处变不惊的临川侯,冷笑道:“你父亲养的小妾外室,白吃白喝侯府这么些年,她们也当要跟我们母子同甘共苦。”
“这会儿侯府大难临头,她们休想置身事外。”
袁丞有一瞬的失神,说话温柔细语的母亲在此刻仿佛让人夺了魂魄,恨不能生吞了父亲和他的妾室。
“母亲万不能轻举妄动。”袁丞劝道,“锦衣卫根本查不出什么。”
陈氏收起帕子,理了理鬓发,说:“你父亲做的事,我心里有数。袁郎,母亲去拖着虞将军,你借机抽身去销毁暗房的东西,能毁多少便毁多少。若实在抽不出身,你就把它拿出来给东厂的人,检举我和你父亲。”
她想尽了帮儿子脱身的办法,“你要一口咬死,自己毫不知情,是我吩咐你去销毁证据。”
“母亲,我怎能弃你于不顾。”袁丞神情复杂,脸上像是被刀割裂出口子,无形的伤痕致使他痛不堪言,“母亲,我去辩解。”
“辩解……”陈氏喃喃自语,好似抓住救命稻草,“袁郎,你去跟虞将军辩解,那怜娘同你是多要好的。可惜,可惜她没嫁给你。她若嫁给你,侯府便不会有今日,虞将军护不了你父亲,总能护得了你这个女婿。”
话音落地,虞鸿进了正厅,说:“侯爷,请吧。”
临川侯纹丝不动地坐在官帽椅上,问:“虞将军要送老夫入昭狱么”
“侯爷这是何苦。”虞鸿语气生硬,道,“我是奉圣上的旨意来请侯爷,陛下既明确地下了圣旨,侯爷若有冤屈,到时自会有刑部的人调查。”
圣上相当重视临川侯的事,若非如此,岂会动用他这个老武将过来。
临川侯笑道:“虞将军,本侯可以跟你走,但请别危及我夫人和袁丞。”
虞鸿意味深长地看着袁丞,思绪可谓是百转千回,这孩子是不靠谱,但也曾称他一声叔父。而侯夫人身躯柔弱,一直抹着眼泪,但临川侯清白与否,不归他管。
“侯爷,请。”虞鸿重复着说。
临川侯儒雅地离座,全然不像要入昭狱的囚犯,“虞将军,这世上果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走到虞鸿身前,手沉重地落在虞鸿的肩上,道,“我自问行事滴水不漏,能有今日,全是他人陷害。”
虞鸿目不斜视:“行得正坐得端,侯爷若是清白的,圣上会为你主持公道。”
临川侯却不苟同:“虞将军不觉得这话可笑吗有人在圣上跟前栽赃嫁祸本侯,我失去了陛下的信任,从何证明我的清白。”
“孰是孰非,侯爷且先跟我走这一遭。”
虞鸿念着临川侯的身份,没给他上镣铐。那边搜查侯府的锦衣卫统领见了,笑着说虞将军切莫顾及私情,随之给临川侯戴上脚镣。
带走了临川侯,锦衣卫直接略过虞鸿,让禁军在天亮前把侯府的人押到刑部去。
临川侯府一夜倾倒,消息不胫而走。
虞鸿在府上不提政事,丫鬟小厮们悄悄凑着说点闲话。
外界说临川侯人面兽心,徇私舞弊,一箩筐的罪行,现被圣上打进昭狱。亦有说临川侯是受奸臣所害,罪不至此。
兰园的小丫鬟这几天很是注意虞雪怜,不管娘子跟小侯爷闹得再难看,毕竟是往日情意相通的一对儿,娘子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娘子每日该读书就读书,该弹琴就弹琴,还不忘去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准许娘子去红螺寺”金盏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到一边,犹豫地问,“娘子去红螺寺,求姻缘吗”
临川侯府被查抄是板上钉钉,又是老爷把他们捉拿归案的。老太太是再也不敢念叨娘子不识好歹,拒了临川侯府的婚事。
“滁州府下了大雪,耽搁了我姑母他们的路程。祖母一直想为小辈张罗婚事,我今日说去红螺寺给表兄表妹他们求姻缘,祖母当然一口就答应了。”虞雪怜翻着柜子,说,“良儿,你帮我收拾包袱。”
金盏问:“那娘子要自个儿去吗”
“你们两个跟我去。”虞雪怜笑吟吟地说,“若不是天冷,祖母非得跟我一同去。”
金盏点点头,说:“奴婢这就收拾包袱。”
……
红螺寺不单是虞雪怜一个女子来借宿求姻缘,有商贾门户的女娘,有高门的仕女,烧香许愿,只为不嫁错人。
虞雪怜备了三天换洗的袄裙。
她明面是来求姻缘挂祈愿红绳,实际是趁此来向陆隽学写诗作画。
虞雪怜捋了一遍上辈子的记忆。若等陆隽参加春闱,进了殿试,他往后要忙于升官,尤其是初入朝廷,棘手的事肯定不少。
陆隽是个十足努力的人,他一旦进了朝廷,不容得自己无所事事。
那么她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隔三岔五地去找他了。
夜明星稀,没有了府邸的束缚,虞雪怜很轻易便能去陆隽的宅子。
红螺寺在陆隽宅院的后边,若走近路,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虞雪怜敲门的时候,陆隽在厢房翻阅诗书。
老师说春闱将至,不需过度温习,挑拣着选薄弱的地方勤加思索。
他其实不擅长作诗。
陆隽听到敲门声,望窗外夜色如墨。
知晓他宅院的人只有那几人,吴阿牛在丹阳县做生意,吴煦遇挫不振,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登门见他。
陆隽开了一扇门。女子在搓手取暖,袄裙裹挟山间的湿寒,她笑着唤道:“陆隽。”
“虞姑娘。”陆隽让她进堂屋,然后问:“上次我说的话,忘了吗”
“事发突然。”虞雪怜解释道,“我今日来红螺寺帮姑母的孩子求姻缘,又想着陆公子歇息地晚,就过来看看。”
陆隽说:“虞姑娘的理由从来是层出不穷。”
虞雪怜不甘示弱道:“陆公子不是也忘了吗你答应要教我写诗作画的。”
“虞姑娘这个时辰来学写诗作画么”陆隽心里有些恼,可不知该说什么,他说,“陆某改日再教。”
虞雪怜两眼失落,问:“陆公子这是赶我走吗”
她识相地退出堂屋,说:“那我明日再来找陆公子。”
“我送你回去。”在陆隽的眼里,虞雪怜似是胡闹的孩子,而他也算不得明事理的。
是他由着她来的,但凡事讲究点到为止。
他是贪,可他要有道理有规矩地贪。
次日天不亮,陆隽拿了银两去城里买菜。虞穗喜爱吃辣,寺庙的斋饭清淡,不合她的口味。
若她今日来学写诗,他也好给她煮粥烧菜。
待他回去,虞穗已在门外等着了。
虞雪怜跟陆隽去了他的厢房,她极为自然地坐在他的书案前,问:“陆公子,我要从哪开始学起”
陆隽从木架拿出《诗经》,道:“虞姑娘把前面十首誊抄下来。”
誊抄是虞雪怜信手拈来的,她嘴唇翕动,拿起搁置在砚台的毛笔,仔细地对照着书册,认真地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写。
这本是件枯燥的事,虞雪怜单手撑脸,右手提笔,陆隽则坐在一旁看着。
虞雪怜指着一个形体繁琐的字,问:“陆隽,这个字怎么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