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离开许久,天地仿佛还回荡着那道嗓音。
前世被她纠缠的烦闷感涌上心头。
陆栩生回到书房,沐浴更衣,用冷水抚了一把脸,又擦拭干净,大步往宁济堂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午时人声空寂,连只知了也无。
陆栩生慢慢来到廊庑下,透过月洞窗瞧见程亦安带着孩子在罗汉床上午歇。
大约是料到他会过来,程亦安将下人使离,东次间内只他们母子二人。
陆栩生掀帘进来,先看了一眼程亦安的脸色,平静依旧,好似看不出什么端倪。
陆栩生没有立即开口,只觉喉咙干痒,拾起桌案的茶盏准备斟茶,却见壶里倒出的茶冒着腾腾热气,嫌热又搁下了。
他来到程亦安对面的摇篮旁坐下。
孩子被程亦安抱在罗汉床里侧睡着,脸蛋生得白乎乎的,玉雪可爱,程亦安背对着陆栩生,拿着一把轻罗小扇给他驱蚊扇风。
沉默良久。
陆栩生率先开口,“白银山的事,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这是我前世今生最深的伤疤,像个噩梦,不愿想起,也不愿提起,我将父亲尸身背回大晋时,王云修在边关等我,大致是从剩余的将士嘴里得知了情形,转告给了王韵怡。”
陆栩生当然知道今日症结所在,于是开门见山解释给她听。
程亦安听了心里很不好受,自己丈夫最深的伤疤还是从别人口中方得知,她姿势未动,淡声颔首,“能理解,毕竟我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了你,且,身为妻子,我不够关怀你,我也有过错。”
见她反省上了,陆栩生心里更不是滋味,“安安,你若是心里不舒坦,发泄出来,别闷坏了,我们有什么事均可好好商量的。”
“商量什么?”程亦安回过身,搁下罗扇,面无表情看着他,“商量她给你做妾的事?”
方
才发生在斜廊的事,已有丫鬟一字不差转告于她。
陆栩生苦笑,“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吩咐管家,不会再让王家人进门来。”
他这么一说,程亦安反而不知该说什么,闷闷点了点头,复又折回去给孩子擦汗。
陆栩生已经做好被她骂被她闹的准备,程亦安却一声不吭,“安安,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程亦安头也不回“嗯”了一声,过去的事已经发生,无可更改,人家表兄妹多年,就是比她更了解陆栩生,陆栩生虽然不如她爹爹那般招人,这般位高权重,打他主意的定也不少,今日是王韵怡,明日也可能是李韵怡,程亦安不能为这点事气着自己,不值得。
陆栩生也不知是不放心还是别的缘故,又问,“真的不介意?”
程亦安想了想,摇头道,“你放心,我没你那般小心眼。”
总不能学陆栩生把王韵怡打一顿?
陆栩生抿唇一言未发。
对比他自己,范玉林三字听都听不得,如今王韵怡都上门来了,程亦安反应平平。
她到底是过于大度呢,还是不在乎他。
陆栩生忽然问,“安安,在你心里,是把我当做搭伙过日子的丈夫,还是视为心爱的男人?”
这话上回唐家表妹觊觎他时,他就想问了,当时的程亦安面对别的女人插足,是一点眉头都不皱。
易身而处,换做是他,他恨不得弄死对方。
如果是心爱的男人,不可能没有占有欲。
程亦安闻言心里咯噔一跳,旋即一股无可名状的怒火窜上心头。
他的小表妹找上门来,要给他做妾,她大度不予计较,不想因为旁人生分了夫妻感情,结果反而被他怀疑上了。
程亦安不可否认,今日之事挑衅了她的底线,她着实很生气,但她的风度与教养告诉她,不能动怒,不能称了歹人的意。
但此时此刻,她怒火压不住了。
程亦安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看着他,
“陆栩生,咱们最开始,不就是决定搭伙过日子么?怎么,你想得寸进尺?”
程亦安眼神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这样的话却跟冷水似得浇在陆栩生心头,他豁然起身,眼神发硬发凉盯着她一动不动。
他知道他们前世错过,到今生他强求她留下来,他不该奢望太多,可是随着感情越投入,他想要的也越多。
偏偏程亦安的话,让他无法反驳,
孩子睡着呢,他不能跟她吵。
陆栩生眉峰一敛,气得转身离开。
几声响雷毫无预兆划过半空,乌云汇聚,渐渐笼罩在上空,陆栩生回到书房,立在廊下,闭着眼深呼吸,神情前所未有狼狈。
狼狈之余,他又觉得自己可笑,好笑。
前世嫌表妹闹荒荒的,他不高兴,今生程亦安不跟他闹,他也不高兴。
但他知道这不一样。
雨滴三三两两砸下来,陆栩生闭着眼,任由雨水冲刷面庞。
程亦安这边看着他掉头离开,气得将手中的小扇给扔了。
她前世今生极少动气,更没有摔东西的时候,这是头一回。
丁香瞧见了,悄悄进来将扇子拾起,又擦抹干净,见程亦安怒气冲冲的,一张脸都被气红了,忍不住替她委屈,
“姑娘,姑爷自个儿惹出的桃花债,如今还给您甩脸色,咱们回程家吧,带着小主子回程家,不在这里受这门子委屈。”
程亦安气出一声笑,又慢悠悠将扇子接过来,“我不回娘家,高兴时我爱回几趟回几趟,跟男人吵架的时候我才不回,凭什么连带阖家跟我受气,他陆栩生不配!”
“我除非是和离才回娘家,否则闹别扭时绝不回去。”
想了想,她又挪上床四平八稳坐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扇风,“即便和离,我也不回程家,我带着孩子去江南,置办个别苑,不知多逍遥自在!”
这话一落,廊庑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谁要和离?谁敢说和离?我砍了她的舌头!”
应着这话,陆栩生背着手大步迈进来,眼刀子扔向丁香。
丁香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吱声,求救似的看着程亦安,程亦安大方朝她摆手,
“你去煮一碗燕窝给我,这里没你的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敢动你。”
丁香如蒙大赦,立即退出去。
程亦安等她离开,看着怒火难消的男人,冷笑问,
“哟,怎么又回来了?这可不像你陆阁老的作风?”
陆栩生胸口憋着气。
他承诺过不跟程亦安动气,她才刚生了个可爱的孩子,那么辛苦,女人产后容易抑郁,他也不该跟她闹别扭,所以洗了一把脸又折回来,孰知便听到主仆那番对话。
“咱能别动不动提和离好吗?”
“谁跟你提和离了?掉头走的是谁?”程亦安没好气瞪他,
陆栩生无言以对,复又来到她身侧坐下,这回径直坐到了罗汉床跟前,程亦安扭过身去不理他,窗外风雨如注,孩子被雷声吓醒了,挥舞着手臂皱眉要哭,程亦安轻轻抚了抚他胸口,低喃道,
“九思,娘在身边呢,九思不怕....”
就是这么一句话将陆栩生心里的皱褶给抹平,他等着程亦安安抚好孩子,低声道,
“方才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
“你哪有不是呢,你什么不是都没有。”程亦安只顾着给孩子擦汗,看都不看他一眼。
陆栩生火气又窜上来,“过去范玉林三字就是我的命门,我一想到你跟着他走了,还跟他过了五年日子,甚至跟他...”陆栩生俊脸绷紧,带着寒声,“我心里就不好受。”
“反观你,对着表妹太过淡定从容,我便以为你心里没我。”
程亦安气大发了,扭头斥过来,
“说得好像你没跟人家过日子似的,当初是谁的母亲瞧不上我来着?整日有事无事拿我跟王韵怡比?说你们小时候感情如何好,多么般配的一对,明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到头来像是插足的第三者!”
“害我好好怀了几月的孩子没了!”说到这里,程亦安抱着膝盖哭得泣不成声,那憋了许久的委屈忍不住宣泄出来。
陆栩生顿时矮人一截,心里剜肉般疼,要来拉她,程亦安抬手将他甩开。
陆栩生无法,只能认错,“是,前世终究是我的错,没能照料好你,至于我母亲,我也是斥过她的,可惜我留在府上时候不多,不够重视,让你受了委屈。”
“但无论如何,有一桩事我要与你说明白,我心里没有表妹,前世今生都没有。”
程亦安拿着帕子擦干眼泪,耻笑道,“算了吧,你不也转背就娶了她?可见心里有多么迫不及待!瞧你表妹的穿衣打扮,哪一处不在你心坎上,你的喜好她可全对上了,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既然吵开了,也不必藏着掖着,程亦安索性跟他吵个明白。
这事陆栩生可不认,“我是得知你跟着范玉林离开京城后,心里不舒坦,又被我母亲三番两次撮合,一气之下才答应的。”
程亦安翻了他一个白眼,“心里没她,能跟她过五年日子?”
陆栩生听到这里,忽然不做声了,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突然开口,
“我们不曾同房。”
程亦安愣了下,简直不敢置信,眼风扫过来看着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满嘴嘲讽,
“你骗谁呢你?你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对着我,你一夜都不大消停,
亲亲表妹你忍得住?”
陆栩生觉得程亦安的话简直呕得死人,“我骗你作甚?”
“你哄我呀。”
“我像个为了哄女人信口雌黄的男人吗?”
程亦安顿了下,“那你过去怎么不说。”
“因为你不会信。”
程亦安确实不信。
陆栩生解释道,
“前世与她洞房花烛那晚,她穿着与你一般无二的喜服,又坐在咱们那张婚床上,我看着她就想起你,想起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走了,心里憋屈得慌,那一夜就没有兴致,总不好带着戾气与她做那等事,对她不公平,所以与她告了罪,让她给我点时间。”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