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此玉将刀放在床边,却不肯躺上去休息,只在床上坐着,强打精神,很快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
她带着一队人马怒气冲冲赶到这个小镇,连夜去的章家,当时天色已经全黑,还没到章家,突然间大雾弥漫,身边人一个个消失在无声的雾气中,就仿佛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怪兽吞噬了。
最后只剩李奇在她身边,两人僵持不久,一个转身,连李奇也不见了。
她知道不妙,当即拔刀,但意识很快昏沉起来,而且一股无名的寒意浸透全身,一点点的透入肺腑,她当时似乎已经到了章府外头,沿着墙发现一处角门,扣门半晌没有人回应,整个府邸就像是没有一个人在,隔着一扇门一堵墙,空荡荡的死寂。
她当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沿着墙走了一段,最终还是倒下了,而且浑身寒冷入骨,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将要被冻死的人。
她听见刀落地的声音,倒在地上彻底昏迷之前,姜此玉听见了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其实她不是完全的陷入昏迷,有短暂的意识略略清明的时候,好像是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甚至于好像出现了幻觉,昏昏沉沉之间,听见了辛渺的声音!
到底是不是做梦她不是很清楚,但姜此玉的确在昏迷之中梦见了许多纷乱的场景,一时耳边充斥着无数婴孩凄惨的嚎啕,一时之间又好像有什么猛兽在远处呼啸。血肉横飞的可怕景象也有,一堆赤条条的惨白婴儿围着一个人,手脚并用的撕开他的胸膛,咯咯笑着从里面掏出肠肚肺腑,无数双黑漆漆的眼珠突然看向她,浑身染血地朝她爬过来……
姜此玉已经把这辈子的噩梦都做完了。
她头痛得很,虚弱的身体不足以维持思考,姜此玉用手按住头,冷汗不断的冒出来。
这府上的人为什么都这么……她又想起刚刚自己清醒后,立刻被一群如虎狼般毫无理智的仆役围住的场景,这非常的不合常理,处处透着蹊跷,但她直觉危险,这些人的凶狠不是她所熟悉的战斗时所激发的斗志,更像是一群疯了的绵羊,在野兽的围堵杀戮中被逼得神志不清,发疯了。
甚至于在她报出名后,她都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不加掩饰的恶意,好像对疯狂之后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都全然不在乎了。
什么样的威胁才会让一群仆役忘却身份,不管尊卑体统,疯了似的要发泄杀意?
耳边似乎又响起梦中出现过的婴儿嚎啕,一声胜过一声的尖锐,铺天盖地的涌来,几乎让她头痛欲裂,震耳欲聋,甚至于生出了天旋地转的错觉……
姜此玉猛地一晃,惊得抬起头来。
不是错觉!真的是整个天地都好像在晃动!
姜此玉汗涔涔地望向站在屋中的李凌云,她依然如同木雕泥塑般站在原地不动,不躲不闪,任由旁边一个大花瓶砰然倒下,在她脚边砸得稀碎。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四面八方都有噪音不断朝她涌来,挤进她的脑海,姜此玉几乎要呕吐出来,却努力地稳住了身形,强撑着抓住了床架要站起身:“凌云快跑!!”
姜此玉猛地起身,却一步都没有迈出,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只听得胸腔内咚咚作响,视线倒转,她整个往后倒去,跌入柔软的床榻。
最后看李凌云一眼,她似乎还是呆呆的伫立着,恍惚之间,又像是突然转头朝她看了一眼,两眼黑白分明。
姜此玉彻底昏了过去。
李凌云的两只眼睛像是烙铁一样深深烙在她眼中,闭了眼睛后也在一片黑暗中存在着,引着她的意识往下坠,往下坠。
模模糊糊的梦朝姜此玉飘过来,她看见一个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宅院,新娘子在熙熙攘攘的门前下了花轿,被一脸喜气的男人迎进院门。
姜此玉抬起头来,在挂着红绸的牌匾上看到两个字‘章府’。
她看见李凌云被揭开盖头,露出含羞的俏脸,对新郎含情脉脉地一笑,随后这笑容又变得恭恭敬敬,低眉顺眼地端起茶杯来:“娘喝茶。”
姜此玉恍然,转头就看见居高临下俯视着李凌云的一个老太太,满面沟壑挤出一个笑容来,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嫁到家里来,要温和恭顺,好好照顾你的夫君,更要争气,给二房开枝散叶。”
老太太别有深意的笑容引起周围一阵窃笑,李凌云在这种笑声中脸红了,却不是娇羞,而是是实实在在的困窘和难堪,然而最终她也只是低声应了。
旁边走过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少妇,将李凌云扶起来,笑着说:“听说弟妹以前未出阁时在家中很是能干,如今我有了身子,以后府上大小事情,还要你来为母亲分忧。”
“你就是这样为我分忧的?”一声严厉的斥责惊得李凌云脸色苍白,老太太坐在榻上,一个丫鬟跪在脚踏上为她轻轻捶腿。
其他人又都不见了,李凌云受着这叱骂,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母亲,这账目确实有不清楚的地方……”
老太太脸色的皱纹又一根根的往下垂,浑浊的眼光几乎要变成针扎在她身上:“不清楚?有什么不清楚!你还敢顶嘴?这就是你的家教?不敬婆母,忤逆!!”
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指着李凌云惊惶的面孔说:“看来你是要做全府上下的主了?!我告诉你,等你那不争气的肚子为我的儿子续上了香火之后,你再来我面前拿乔卖弄吧!!”
姜此玉心中冒出一股怒火,立刻上前两步,对着这老虔婆一巴掌打出去,却立刻打了个空。
她的巴掌挥出一阵风,轻轻的扫动了燃烧的烛火,暗淡的烛火在黑暗中摇动,照亮了供台上一排排陈列的牌位。
李凌云的抽泣声从后面响起,姜此玉转身,看见跪在地上的李凌云。
祠堂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是她的丈夫走了进来。
“凌云。”姜此玉冷冷看着他柔声呼唤李凌云的名字,走上前来将李凌云扶起来。
李凌云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然后迅速地暗淡下去。
“你不要怪母亲,她是为了我们好。”因为这一句话,姜此玉冷笑一声,几乎是和李凌云的抽泣声同时响起。
他为李凌云擦眼泪,李凌云却转头躲过了,他叹了一口气:“你我成婚不过几个月,是母亲太心急了,大哥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如今大嫂又怀有身孕,我……”
李凌云冷声:“这种事情难道是我急得来的?自我入门,从没有半分懈怠,再多规矩我都一一遵从,管家查账是母亲要我做的,我不敢有违,却……”她脸上登时淌下两行眼泪。
“你这么说,是怨我还是怨母亲?”他满面都是深深的失望,像是根本不认识李凌云一样,悲道:“难道你就不肯为我放软些身段?非要我两面为难?”
李凌云也怔住了,脸上没了血色,只默默盯着他看。
他嘴角动了动,避开了李凌云的目光,长叹一声,转身:“夜里冷,我给你拿床被褥来。”
姜此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凌云:“这就是你要嫁的人!”就是如此的、如此的懦弱可恨!
一声痛叫划破平静。
纷乱的脚步响起,李凌云默默地站在廊下,惊恐地听着远处产房中传来的惨叫声。
老太太笑着坐在高位,身旁坐了一个抱着小孩儿的男子,与李凌云的丈夫坐在一处,神色有些懒散,似乎听不见妻子在痛呼。
他怀里的小孩儿跟着哭起来,他立时将孩子递给旁边的奶妈:“娘,我饿了,我先去垫垫肚子。”
男人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掉了,丝毫没有因为远处女子的痛呼而有一丝凝滞。
看到李凌云的神色和坐立不安的姿态,老太太拉长了脸:“怎么满脸的晦气?你若不愿意沾你嫂子的喜气,便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李凌云的丈夫陪笑道:“是凌云听着害怕了。”
老太太神色依然不虞:“做女人的,都要有这么一遭,不然怎么配当娘?”
她目光如刀地在李凌云肚子上刮过:“你也是个没福气的,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姜此玉抱着手,冷冷地扫过老太太的脸,嗤笑了一声。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凄厉的惨叫声,李凌云的脸越发白了,来来往往的人从里面端出一盆盆血水,腥味几乎要飘到眼前。
连姜此玉都默默地攥紧了拳,女子的生产何等可怕,简直就像是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活活剜下一块肉来!
好像过了很久,惨叫声消失了,随之响起的是孩童的啼哭声。
老太太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总算是生了。”她脸上带着笑看了李凌云一眼:“你大嫂又给大房生了个儿子,不是我要逼你,你自己想一想比一比,两相对比,脸上可有光?我也是为你好……”
她话音刚落,一个妈妈从产房里出来,脸上却不好,附耳到老太太耳边说了什么,她脸上的表情登时大变。
刚才的喜悦瞬间化为了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大家的也是个不争气的!”老太太瞬间冰冷下来:“既然如此,就养着吧,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养个丫头还养得起。”
她说完,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走了。
李凌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身旁说:“可惜了,是个女儿,大哥一定要不高兴了。”
李凌云缓缓转头看他,满面茫然。姜此玉气得打颤,胸口起伏不住。
“可惜了,又是个丫头。”他满脸不忍心,坐在榻上,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明亮的日光从窗外投射到屋里,李凌云坐在梳妆镜前,回过头来问:“什么?”
姜此玉皱起眉来,余怒未消,便听见他摇头道:“大哥侧室生了个女儿……”
他的话说出来,几乎令明媚的阳光都结冰:“娘已经命人把孩子溺死了。”
李凌云几乎是惊恐得腾地站起来,差点带倒了凳子。
“可惜了,可惜了。”
他背对着李凌云,喝了一口茶:“对了,娘说要带你去送子观音庙去祈福,你记得……”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远,很小声,几不可闻。
姜此玉用力地闭眼,然后再睁开,一座庙宇伫立在眼前。
李凌云跟在老太太身后出来,听见老太太在主持前面絮絮叨叨:“家里没福气,生一个女儿,又生一个,恐怕接下来还要生,若如此下去还得了,得把来投胎的女婴吓走……老二家的也是至今肚子没动静,我儿可要传宗接代,章家香火怎么能断?他身子骨自小就差,我真是操碎了一颗心……”
走到庙外,李凌云远远的眺望着辽远蔚蓝的天空,好像看不够似的,望着远方重重的山脉发呆。
不知哪儿传来一阵叮铃铃声,李凌云侧目望去,一座宝塔伫立于庙外一处荒地之中,周围既没有田地,也没有道路,只有一个石塔静静的立在哪里。
姜此玉也不由得跟着望过去,看得久了,她发觉有些古怪。
塔基深深埋在荒草之中,塔身之上,没有任何文字和雕刻,也无门窗,灰扑扑的,却显眼到令人无法忽视。
李凌云不由得发声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她问了之后,老太太身边的妈妈嗤地笑了一声:“生了小孩儿不要的,就扔进去,我小时候,婴尸垒得老高……”
她嘴唇蠕动着,嘀咕着什么,大约是前几日溺死那个女婴,本该扔到这里自生自灭。
李凌云之后一直没有说话,她脸色白得像纸,沉默着看着老太太从住持手中毕恭毕敬接过一个护身符,充满希冀地塞给自己——李凌云捏着这符,恍然间意识到,她真的不该嫁到这里来。
第149章
光影又移动着,变成了昏暗的室内,一缕烛光映着床帐,躺在床上的男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呛咳声。
老太太更哭得撕心裂肺,扑倒在厚厚的被衾上,嘶哑的哭声比屋外乌鸦的叫嚣更难以入耳。
李凌云跪在床榻上,捧着一碗苦药默默流泪,她变得很清瘦,素净的衣摆落在地上,被踏在老太太的脚底。
老太太为了儿子哭,天明哭到天黑,疾呼自己的苦命,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哭儿子命苦,身子骨太弱,最后,她的眼泪就变成了利器,不留情的扎向李凌云。
“就是你这个晦气的女人!克死了我的孩儿!”
李凌云默然跪在原地,在她的厮打和辱骂中摇摇欲坠,手中的药碗从发颤的指尖滑落,砰的一声砸了个粉碎。
她往后偏倒,几乎是半个身子压在火盆上,手掌按进未燃尽的炭火和艾草灰烬之中,疼得立刻就掉下眼泪来,终于也化作绝望的哭泣和呜咽。
在男人连声的劝解和老太太的辱骂中,李凌云的哭声不绝,她已经形容枯槁,几乎让姜此玉觉得恍然——那个曾经笑颜如花,神采飞扬的女子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只剩下被榨干了,伤透了心,此刻涕泪满面,哭嚎之声就像野兽一样毫无体面和理智的寡妇。
她趴在棺木上,惨烈的哭嚎几乎洞穿灵堂之上来祭拜的人们的心脏,妇人们感同身受的红了眼眶,姜此玉听见人群中有人赞叹着:“好生贞烈的女子,真真叫人哀怜……”
他们都夸赞着李凌云所表现出的对死去丈夫的坚贞不渝,认为她表现得像个节妇。
既然是节妇,那么定然是要伤心欲绝,随夫而去才能为人所称道了。
老太太看着李凌云,也用帕子擦拭着眼泪,慢慢地说道:“凌云是有心。”
李凌云好像一下子又不是那个遭人厌弃的可恨媳妇了,她用自己的贞烈换来了全府上下的尊重,她吃得又少又简单,在临近冬日的天气里也用不得热水,屋里的装饰书墨都被清除,床被单薄,不准生炭火取暖,粗陋的衣裳才能彰显她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