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渺歉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花家父母:“金风玉露一相逢……但终有尽时。”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反而是花家父母面上忧愁更甚,也许是因为此刻她身后,花满楼失魂落魄地看着辛渺的神色令人不忍。
“我和他说过,我不能在他身边常伴,却没有说过往后的事。”她转身看向花满楼,双目如水,温情溢泄:“花满楼,我走以后,你会一生顺遂无忧的,也许等你老了,儿孙满堂幸福美满的时候,我会回来接你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此刻忽然豁达至此,只是满心地希望他好,她想,花满楼的余生,难道不值得过得圆满吗?他是花家最小的儿子,他拥有家人发自内心的关爱和在乎,他将来会娶一个好女子,生儿育女,享受一生的快乐和美满。
她不能让他一辈子都等着她,生命尺度的不公会让他在终生无尽的等待中遗憾地消磨殆尽,可是他实在是个太好的人,若他不是个忠心的爱人,那么他还可以去享受世间的美好,用她给他的眼睛,去亲眼领略百花的盛开。
有什么可遗憾的?他的眼睛会代替她陪着他,这一生都是。
可是花满楼却闭上了眼,一滴泪仓促地从他面颊上滑过,他只是望着辛渺一言不发,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痛心切骨之时,人反而说不出话来,花母望着他身形摇晃,便立刻垂泪,他们并不是见不得儿子好,只是终究……终究……
花家父母都想起先前花满楼在他们面前立誓,终生不娶的誓言,花满楼与她是一对有情人,分明早已做好了分离的准备,可是花满楼为她情愿终生不娶,辛渺却希望他能一生幸福,二人的分开并不是因为有任何人从中阻挠,只是彼此都在为对方着想。
辛渺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二人对面而立,他纵然是没有说话,然而目露哀戚,辛渺忍着胸口椎心泣血般的痛楚,抬头看着他,嘴角牵扯:“七童,你不该哭。”
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他忍不住,此刻凝视辛渺的面容时,他心中一片恍惚,世间过得好快,他的双眼还没有看够她呢,她就要走了吗?
除了这双眼睛,她还会留下什么?
眼泪只会让视线模糊,花满楼伸手抚摸她的脸,试图将这轮廓和触觉记得更清楚一点:“等我几十年后老了,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
辛渺忍不住了,她的泪水落在他指尖,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做了个决定。
“你是我的丈夫,我会是你的妻子——花满楼,我要和你成亲。”
她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
对,她要和他成亲。
辛渺瞬间就决定了,她要用这种世俗的仪式,将他和自己紧紧地相连,也许他以后还会遇见其他人,也许不会,但就在现在,她和他无法长相厮守的这段时间,一定值得一场刻骨铭心的婚礼,太短了,她不能让这短暂的缘分就这样无疾而终,没名没分地成为她记忆中模糊的一部分。
花满楼笑了起来,他温声说:“一个人只能成一次亲,你往后都不能,和其他人成亲了。”
他不在乎辛渺以后也许会遇见其他男人,这次他允许自己独占一场婚礼。
花满楼转身跪在花家父母面前,温柔而笃定:“爹,娘,我要和她成亲。”
花父和花母不知所措,辛渺竟然也跟着跪下:“请伯父伯母允准吧。”
花家父母紧张至极,连忙上前扶起他们:“好,都依你们。”
这是全然出乎意料的,鬼神之心难测,他们并不想让花满楼如此心痛却无可奈何,更没有想到的是辛渺如此情深义重,宁愿让花满楼再娶,并不肯自私地占有他或者带走他,她也愿意给花满楼一个名分,花家父母已经别无所求。
如此,二人成亲,并无嫁娶之说,天底下多得是鬼神妖怪娶亲,肉体凡胎不死便是最好了,花家没有想过能让辛渺嫁入,更唯恐花满楼伤心,整个花家强自打起精神,仿佛这只是一场盛大的寻常婚礼,也向众亲朋好友发过了请帖,女眷们也尽心地操持起方方面面。
此事并不避讳,因此,流传甚广,何况各地妖异频出,妖怪们得知这件事便加快教程四面八方赶去江南一带贺喜,一时间连着民间市井都议论沸腾,怎么到处都在闹妖怪?好像是为了一位麟主娘娘贺喜。
而这场特殊的婚礼,也在花家乃至整个江南都惹得议论纷纷,本地人自然是知道,花家要娶个神仙女人当儿媳,传言四起,就连百姓也特地拿着些鸡蛋肉干赶到花家门庭来送贺,花家宗族特地在河边那天的祭坛处为镇水兽和辛渺立碑刻传,百姓的祭品香烛已经摆满了空地。
而外地人则都因为这种奇怪的事来到这里,想要亲眼一见麟主娘娘真面目,要求财治病的人在花家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这婚礼十分仓促,声势却越发的浩大,乃至惊动当地官员,连县令和州府都俱已听说了这件奇事。
花家作为巨富,自然人脉极广,如此一来,宾客已经远远超出了原本的预计,好在宗族和本地乡绅,富户官员都纷纷襄助,百姓们将街道围上,每条街都摆满桌椅,大宴宾客,几乎所有人都将好奇和热情投注在这场奇怪而格外盛大的婚礼上。
婚礼当天,以花家为圆心,街巷四处都是宾客,来者不拒,就算是乞丐也能成为座上之宾,如此恢弘的宴席,足以被大大地记上一笔。
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整个城市都仿佛挤满了人,摩肩接踵,街道上的席面是流水席,花家巨富却不豪奢,然而本次婚礼,全城的,不,恐怕是整个州府的厨子都被请来了,人们远远地看一眼,发现光是临时搭建的厨棚就在城内占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空地,烧柴的烟飘在天上如同乌云,而城里则挤满了流水般的宾客。
如此大宴一日,许多人连花家都无法靠近,因为人太多了,街道难以穿行。
就这样热闹了一整个白天,到了夜晚,天色黑了,城里仍然是人声鼎沸,四处都是灯棚,照得人眼花缭乱。
此刻在花家的宅院内,也招待着亲朋好友,高官与巨富商贾在席上享用完了美食之后,才听得院中吹打起来,众人侧目之后,发现新郎官终于出场了。
花满楼穿着婚服,在宾客们的注视下款款走入厅堂。
这位品貌非凡的公子一出场,便引得人人惊呼起来,实在不一般,好一个锦衣翩翩的儿郎,论仪容,自然是顶顶的温润俊朗,的确是神仙中人,今日穿了婚服,红衣如血,却只把他衬做十二分的神清骨秀,如此风姿,才配得上做个鬼神的夫郎呢!
众人都知道,这场婚事并不能以凡夫俗子论之,看见花满楼独身来叩拜父母,也是难免唏嘘,与鬼神成亲么,自然不能领着新娘来拜父母了,倒是如同皇亲贵族尚了公主,侍君如主,才像个道理呢!不过这可比尚公主好多咯,花家这个儿子原本是个瞎子,这下子法术一用就好了,以后花家子子孙孙岂不是都有神明庇佑百病全消?唉,多叫人羡慕啊!
花满楼叩拜父母,花家父母在众目睽睽之下也难免垂泪,众人只以为是嫁了儿子难过,没想到花家父母是如何疼惜儿子,今日喜事办过,往后还要夫妻分离。
就在此刻,天上猛地打响一个惊雷,吓得众人惊叫起来——月明星稀的清朗夜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雷声?
外头忽然传来许多尖叫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此刻,一条奇怪的队伍闪着灯火与磷光,从城外延至城内,街道上,百姓们惊叫连连,慌慌忙忙地躲避到墙角去,巨大的飞禽在天上张着翅膀滑过,模样怪异的走兽汇聚成了一条河流,有猿猴,猫犬,野鹿野猪,甚至还有一只体型略小的白虎。
妖怪们大都体型特殊,而且有些已经如同人一般后脚着地走着,神态和人没有区别,它们的身上都戴着红花,左顾右盼大摇大摆地走在人类城市的街道上,吓得人瞠目结舌。
这些妖怪和人群保持着距离,在观者如云的街道上向花家走去,最前面的是一匹令人眼前一亮的雪白宝马,四蹄轻捷,体态如云,身上挂着彩绳珠链,打扮得珠光宝气,抬头挺胸神气十足地走在最前方,它的马鞍上没有人,却坐着一只狐狸,毛色红如火焰,神态精灵狡黠,也是左顾右盼。
天上彩雀飞绕,花瓣纷纷而下,百姓看得目不暇接,忽然有人大叫起来:“扔的是铜钱啊!”
果然,落英缤纷中,有些花瓣落到地上就变成了铜钱,众人欢呼雀跃,跟着队伍一边行进,一边捡钱。
第173章
“迎夫郎,喜洋洋,八方来客乱忙忙,麟主娘娘青丝长,凤冠霞帔备喜堂,妖怪恭贺万千样——”
尖声尖气的童谣翻来覆去,一窝一窝的小兽活泼地在迎亲队伍中乱窜,就像人类成亲时到处跑来跑去看热闹的孩童一样,还有故意跑进人群中吓得人们惊叫连连的,每每此时,便有更大一些的黄鼠狼或者山猫野猪如同严厉的家长般冲过来将小兽衔回。
这样诡异而和谐的景象使得人们一时不敢轻举乱动,麟主娘娘迎夫郎,这不就恰如迎亲队伍来接新娘子?两家自然要恭敬客气款待,就算面前来的迎亲队伍都是妖怪也得守规矩呀,不然惹怒了麟主娘娘,不晓得厉害。
于是勉强相安无事,花家甚至还派出许多仆役来维持秩序,尽管这些仆役也一样有些害怕,但也得硬着头皮告诫宾客们千万不要把这些妖怪当成野兽冒犯了。
就是在这样稀奇的场面中,花满楼面色如常地跨出了花家的大门,大家一下子就忘记了害怕,转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如冠玉的新郎官,花家这个公子果然是谪仙般的人物,难怪连鬼神都忍不住为之倾心,他俊美的仪容在辉煌的灯火下映衬得也不像凡人,脸上笑吟吟的,眉眼间没有半分的不情愿,和有些人猜测的被迫可完全不一样,反而盈溢着喜悦和满足,双目折射着如星般的辉光。
他身后跟着出来的是花家人,神色各异,但也大都是保持着喜气洋洋的基本态度。
人间的规矩鬼神自然不比遵守,不是嫁新娘而是迎夫郎,花家父母也许因此有些无所适从,但一看见花满楼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表情,也都欣慰感动。
新夫郎骑上珠光宝气的白色骏马,那只火红的狐狸甩了甩尾巴,花家门前的空地上凭空冒出手臂粗的青藤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扭动着纠缠变形,竟然当即变出了一辆如神话传说中仙人出行才会有的车舆,浑身饰以鲜花兰草,又有几只雄健的牡鹿从队伍中走出,主动衔起了车架。
“花家众位请上车,前往河边与我家娘娘共享欢宴。”
那只狐狸欢快地摇着长尾,花家人这才在短暂地面面相觑之后接二连三地爬上车舆。
迎亲队伍这才在众人的惊羡目光中掉头往城外走去,谁知道红红仍然站在原地,仙人车舆接二连三地从地里长出来,它大声说:“众位贵客若有意,也不妨同往,共享良辰!”
百姓们看的眼热心动极了!这可是神仙法术啊!!
花府的贵客们忙不迭抢着挤上车架,那些达官贵人们也难免在如此仙人机缘下争先恐后地乘上车去,强壮的牡鹿们也接二连三地将一车又一车的宾客拉走,直到拉满了三五十车,共有百千人,队伍长得像一条长龙,在夜空下连绵的灯火在百里外都看得清。
就算是没有赶上车,就算跑着也要跟去了,于是许多人引颈相望,跟着迎亲队伍,或者天上盘旋的飞鸟,一路跟到城外。
花满楼坐在玉狮的背上,一出了城门之后,它兴奋地长嘶一声,迈开步伐狂奔起来,快得甚至感到周围的视野都模糊,只片刻之后,前方便出现了一大片摄人心魄的壮观场景。
正是他们先前送过镇水兽的那条大河,彼岸竟然是一片辉煌瑰丽的灯火,耸立的楼阁亭台如梦似幻,天宫仙境一样屹立在河水那边,在水中倒映出一片粼粼的十里煊赫壮丽景象,黑沉沉的天幕都仿佛被映亮了,一轮明亮皎洁的月挂在那些光华夺目的楼阁之上,如此光彩夺目又诡异迷离之相简直如同幻梦,反正不属于人间所有。
难道这是梦吗?
花满楼看着这一切,也难免心神为之所摄,分不清此刻是否是他的幻想。
但他却也认出了彼岸中他所熟悉的辛渺的家,那个精致神奇的庭院的大门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顶精美的帐篷就落在门前,他张了张嘴,心头却涌上千般思绪。
青庐之中,他的新娘辛渺,端坐毡垫上,华美的婚服衬得她面如桃花,乌发成环,宝光煌煌,隔得这么老远,依然能看见她一下子就看见了他,然后露出了一个比任何夺目灯火还要灿烂耀眼的微笑。
他们今天要成亲了,竟然不是梦吗?
红红看着这一对情人隔着河对视个没完,像是要看到地老天荒,后面的宾客已经紧随而来,为彼岸的仙境天宫而震撼失语。
它不得不担负起催促流程的责任,对着河岸遥遥高呼:“等啥呢!奏乐啊!”
对岸的天宫中立刻从各个角落钻出许多小妖怪来,它们摇身一变,便化成了人形,各个穿红带绿,喜气洋洋,吹吹打打,
可是隔着一条河,他们要如何过去呢?
花家个人都坐在车舆中,眼看着前方那匹白马迈步竟然朝着河里冲去,心中一惊,却见水下银光一闪,两头镇水兽浮出水面来,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马蹄踏水而去,溅起一串水花,奔腾的河面也如履平地。
今日,大家伙算是开了眼了,这样的神仙手段接连而来,花家父母都顾不上感慨,只捂着胸口,受了极大的惊吓。
新郎官跑在前,后面的车舆便紧随其后,如此鱼贯而去,将宾客们拉到了对岸,妖怪们也蹦蹦跳跳,呼朋引伴地过了岸。
众人只沉溺在这样奇幻瑰丽的场景中,目不暇接,如同做梦一般,各个都是目瞪口呆。
宴席也凭空地在两岸摆着,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们欢声笑语,纷纷落座,大吃大嚼,桌面上美食珍馐,瓜果香饮尽备,宾客们从车舆上下来,就也糊里糊涂地入席了。
修为高的妖怪都纷纷化作人形,众目睽睽之下围拢在青庐旁,花家父母也被推上高堂,红红一下子跳到他们中间去,妖怪们叽叽咕咕欢腾叫好,并不讲什么人类礼节,只是拍着掌嘻嘻哈哈,很不庄重,却够热闹的。
辛渺与花满楼就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相视而笑,听着红红喊拜堂,最后对拜起身,花满楼已经牵上了她的手。
小妖怪们可劲儿地朝他们扔花,香盈满室,大着胆子喧哗:“亲个嘴儿啊!亲个嘴儿!”
辛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花满楼却竟然真的忽的倾身上前,认认真真地吻了她的额头:“我看过,这是你们那边的婚仪礼节。”
观礼的妖怪们大吵大嚷嬉笑,在场的人则吓了一跳,花五哥左看右看,忍不住偷笑起来,和妻子一起连忙去捂住了孩子们的眼睛。
“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红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大锣来敲,砰砰砰地如雷贯耳。
花满楼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块儿朝院子里走去,大门随后便自动紧闭了,阻隔了其他人和妖怪窥探的视线。
彻夜的欢宴就这样一直没有停歇,花家作为江南首富,宾客也自然都是豪门望族,达官贵人,江南州府官,当地县令等一众官人如今列席而坐,置身此间,纵使多有见识,也从未想过竟然会成鬼神座上之宾,一时间神色恍惚,如梦一般。
知府身侧有一位侍郎,文采风流,也是极有名的诗人,当即赋诗一首,通宵达旦宴饮取乐,深深地沉浸在这梦幻的欢宴之中。
这场婚礼在民间流传成说,后来,在江南一带成为广为人知的奇事,有幸到现场的人们竭力证明这是一件真实故事,鬼神夫郎正是江南花家的七童,以诗词为证,一直为后世所津津乐道。
大约也是因此,号令众妖的麟主娘娘也成为本地的民间信仰,百姓在河边修祠建庙,为这位麟主娘娘和鬼神夫郎塑像供奉香火,此后百姓也不以妖怪出没为奇,视之为常。而此地也多有在光天化日下行走的妖精鬼怪,并不害人,只是自顾修行,时常庇佑百姓,和乐融融。
随着晨光亮起,幻境渐渐消散,醉倒的客人们被送上车架,须臾间便回了城内,妖怪们将宾客贴心地送回自家的床榻上,第二天酒醒之后发现自己在家,不少人都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后来往外一说,才知道,花家夫郎与鬼神成婚的事情并不是假的。
再去看河边,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这场婚礼如同泡沫一样随水而去了。
花家人在此之后闭门谢客了一阵子,拒绝了许多拿着钱财来,想要向麟主娘娘求富贵求长生的人。花家虽然态度坚决,却也没有得罪人,谁都知道,花家如今是受了真神护佑,往后哪怕起了战乱,也波及不到花家族人身上,往后富贵绵延,家族兴旺永葆,这才是天大的仙缘呢!
婚礼过后,辛渺和花满楼拜别了花家父母,所谓蜜月旅行便是了,她陪着花满楼遍访名山,游历山水,去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绝景仙境,寻到了不止几种奇花异卉。花满楼前所未有的满足,每日都忍不住问她:“我们如今是夫妻了?”
辛渺刚开始还笑:“你这个傻子。”
后来却不笑了,只是张开手臂,紧紧地拥着他,让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切身地确认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