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辛渺看着无花跪倒在地上,匍匐下身体,因为疲累而不住喘气的样子,仿佛看见了一头被追得筋疲力尽的狼,但你要认为他已经走投无路那就错了,显然,他只是在伺机蛰伏,一准儿在准备着反击。
所以辛渺朝他走过去时步伐缓慢,但她在逐渐接近他时,也更给他带来一种心理上的压迫,相隔几米远时,无花惶恐出声:“麟主娘娘在上,请饶恕我犯下的罪孽。”
他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朝她匍匐,然后抬起头来,这个角度能让辛渺看到他汗津津的脸,说是剑眉星目也不为过,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而这样的美男子以卑下的位置仰头俯视,形状狼狈,怎么样都会让人觉得有几分恻隐之心。
可他迎来的却只是一把长剑,麟主的剑在晨光中映着日光,刺得他汗流浃背几欲闭眼,剑锋出鞘,像一泓秋水,冷冰冰地散发出一股寒意。
无花的身体僵住,分毫不敢擅动。
“红花教教主是否在洛阳?”辛渺用剑抵着他的喉头,无花洁白的皮肤上被切出一条血线,他张了张嘴:“是……”
辛渺从他颓败的神色中证实了这件事,又问:“太后是你杀的。”
无花挣扎片刻:“是。”
“起来,跟我走。”
辛渺只需要这个答案,光是这个就足以定罪,其他的都可以之后再问。
她很果决,也不打算再给无花周旋辩解的机会,剑尖从他脖子上挪开,完全不容他否定。
“麟主娘娘,请听我一言,无花刺杀太后罪不容诛,但教主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她还怀了我的孩子,请娘娘对教主手下留情。”
无花的眼睛红了,他这样的皮囊,若红了眼睛要哭,甚至比女子还多几分我见犹怜,他毫不犹豫叩首:“是我冒犯了麟主的神威,借用您的名声谋私利,可是教主腹中有了我的骨肉,我死不足惜,却希望您能放她一马。”
辛渺冷冷地凝视着他匍匐的样子:“到底你是主谋还是她是主谋,这件事等拿了她来再审问就是,你若真的顾忌妻儿,怎么会意图谋反?”
开玩笑,被抓了就哭自己有妻儿?辛渺有些匪夷所思,他还是个和尚呢,和尚犯戒不说,就算有天大的苦衷,谁会谋反?还把自己深爱的妻子推上教主之位?简直是怕头不够砍啊?
她没有表现出心软,无花立刻抬起头来,神色沉凝:“此事非我之愿,只是如今天下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唯有世外圣人可救苦救难!姜氏残暴不仁,百姓流离失所!若非西域上师为我等指点迷津,无花岂能知悉您的存在?!”
他仰望着辛渺,虔诚而狂热,甚至膝行几步,双掌合十:“漫天神佛不应我,唯有您是此世行走的神祇!这天下百姓的命运都在您一念之间,我等卑弱之人,只能将您的名讳传播四方,才能普度众生——”
辛渺却后撤一步,躲开了他伸出的手,无花神色一凝,忽然感觉眼前一暗,脊背后迅速窜上一阵疼痛般的寒意,汗出如浆。
他脸上的狂热都被凝固冻结,只有眼珠缓缓上移,与那狰狞兽首中黑洞洞的眼睛对视,她微微弯腰,近乎冷酷地审视着他的狂热,无花没想过她的眼神会有如此的洞察力,甚至让他心跳加快,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就像是被破开了肠肚被摊在太阳底下,他的所有心思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辛渺对他的这一段表现没有过多在意,只是轻声发问:“西域上师是谁?是他告诉你我的事情的?”
比起无花到底是不是在演戏,辛渺更在意他提到的西域上师,这倒是能解答关于她一直以来的疑惑,这个人知道所谓的麟主娘娘的事情,想必也是哪一方高人,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什么目的,才是辛渺想知道的。
无花下意识地吞咽,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感到紧张,无暇深思熟虑,一些话便不假思索地从喉头滚出:“宗央上师是吐蕃而来的大师,他知晓一切,知道您的来处,他说你必然扰动许多宿命,凡人总是被命运牵着走,而你只需要轻轻吹一口气,就能覆灭一个强大的王朝,水利生万物,滋养万物,可是你的出现却像是海啸一样摧毁朽烂的木头,在荒芜的原野上带走旧世界,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无花感觉自己的舌头越来越不灵敏,他额头开始迅速渗出汗水来,有些话他不该说,可是他为什么说了出来呢?
他感到十分恐怖,怀疑自己是被使了什么妖法。
“你只是力量的行使者,却不肯主动地使用,所以由我们来替你使用你的威名,纵然无法驱策妖魔,却能得到更多好处……”
无花的话含糊不清,他的唇边逐渐开始溢出鲜红的血液,满脸痛苦地抽动着脸部肌肉。
“你们代我使用我的力量……”辛渺却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一愣,无花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他的形貌已经扭曲可怖得如同恶鬼,可是他的肌肉和骨骼却在反抗着他的意志,高亢的喉舌震动喧嚣:“此乃天命!!”
无花面朝下倒了下去,辛渺轻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起来。”
他大约是昏迷了一瞬,但辛渺的声音立刻又叫醒了他的理智,他浑身直抖,用手撑着地面,朝后瑟缩。
辛渺表现得如此无情,却恰如他所想象的神威不可测的形象,脑中混沌与恐惧交杂。
“你的天一神水是从神水宫所得,是吧?”她几乎已经有些没耐心了,这只是最简单的一句问话,并不掺杂法术,只是作为测试,她觉得无花这个人抵抗的意志强到前所未见,必然是个心智坚忍且奸猾至极的角色。
他似乎还想维护自己先前所说的:“……天一神水是我从我妻子处所得。”
树林中忽然传来一个辛渺殊为熟悉的声音:“无花,你又何必垂死挣扎做些口舌混淆?”
楚留香出现得太过突然,辛渺完全猝不及防,藏在面具后的眼睛都睁大了一瞬。
楚留香身上披着件斗篷,遮掩了面貌,此刻沉声对无花说话,语气中带着失望。
他自树林后走出,伸手取下兜帽,露出俊美英挺的真容来,黑白分明的双目扫过无花僵硬的背脊之后就望向了辛渺,非常快地再度挪开了视线。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几缕鬓发落在脸侧,甚至黑了好几个度,越发显得眉眼深邃,只是不见往日的轻快,显得有几分粗粝的沉重。
“你混入神水宫中,在水母阴姬的眼皮子底下欺骗了她的女儿司徒静,骗着她为你偷了天一神水和你逃出神水宫去,你对司徒静分明没有半分情意,唯有利用。”
楚留香一步步走过来,剥开自己昔日好友的皮囊和谎言。
“你让司徒静当教主,也不过是让她做了个幌子而已,为的不过是掩藏背后的那个女人,对么?”
‘那个女人’。
辛渺发现楚留香提到的时候,无花脸上的面具终于碎了一样,他的眼睛和神情都无一不暴露出,这才是他真正需要好好掩藏的秘密。
“你不必再顽抗了,司徒静已经被我抓住,早晚有一天,石观音也会被找到的,你们还是好好想一想,要如何面对水母阴姬的怒火。”
他话音刚落,无花就像疯了似的暴起,他也是闻名天下的七绝妙僧,功夫也是武林一流,然而楚留香显然是早有防备,几乎是立刻就出手了,二人在瞬息间就过了好几招,无花一看自己没有胜算,马上就作势要逃。
辛渺接近的速度却形如鬼魅,她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无花看见她时,整个视野都被兽骨面具所占据完了,他无法遏制地流露出一瞬间的恐惧,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无花的身躯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辛渺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了,楚留香没有说话,在变得完全安静之前,她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故人相见,辛渺不是不高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和他双目对视之后,这份愉快就变得不纯粹了。
其中原因很复杂,但最大的占比还是来源于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一份尴尬。
如果陆小凤在这里就好了。
楚留香的视线从倒在地上的无花移向了辛渺,十分克制地停留在她身上,但心口却不讲道理地多跳了两下。
“我一直在追查无花的下落。”
辛渺心中一紧,楚留香去的地方不容易通信,不仅是普通的通信,陆小凤说连鸟儿都难飞,她只是听陆小凤说,因为之前的事情,她和楚留香没有信件往来。
隔了好些日子不见,他是真的憔悴了不少,显然日子过得也并不很舒坦,楚留香垂眼半晌,开口说:“苏蓉蓉她们三个,被石观音掳走为质。”
辛渺只觉得胸口咚地一下下沉:“……石观音究竟是谁?”
楚留香在大漠为此事奔波,如鬣狗般对石观音追逐不休,他再度望向辛渺,轻声说:“一个将要搅动天下风云的女人。”
第199章
谁也想不到,楚留香销声匿迹这么久,其经历的惊心动魄曲折离奇完全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而他所知悉的一切,却恰好为所有人补上最后一块拼图。
这一切还得从他与辛渺分别开始,他当时还不知道苏蓉蓉三人都被抓走,只是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便出发去寻找,谁知道机缘巧合之下,神水宫失窃,水母阴姬暴怒,他受了些牵连,最后居然不得不担起寻找真相的重任,线索如丝般牵引着他,仿佛冥冥之中的天意,令他发现了自己的好友无花似乎在其中有着极深的秘密。
然后他在寻找线索以及寻找苏蓉蓉的同时,与自己的两个好友汇合,深入大漠。
大沙漠不是这么好待的地方,但比沙漠更可怕是在大漠上酝酿的阴谋。
“西域小国林立,因为环境艰苦,这些小国部落都如同星子一般四处散落,他们之间不算友好,常年因为争夺水源,财宝,国土等等原因而彼此厮杀,彼此虎视眈眈。”
楚留香现在的皮肤几乎已经变成了古铜色,风沙让他变得更粗粝,但纵然落魄,也不失风度,此刻拿着酒盏豪迈痛饮的样子,更有些西域作风。
“然而,大漠之上却出现了一个变数,一个女人,如狂风般横扫过去,势如破竹地攫取了大漠之中的大部分权利。她完全不择手段,先是以美□□惑那些蠢得可怜的国王,然后获得王庭权柄,将国王们作为自己的傀儡,极快地扫清反对派的声音,大权独握后,迅速地整合力量,掌握军队,杀掉其他的继承人。”
“她有计谋,有手腕,既有着举世无双的美貌,又狠毒无比,同时武功盖世,找遍整个武林中,也恐怕是数一数二。”
他说得无比平静,对这个女子的描述却十分耐人寻味,陆小凤眼睛一眯,很促狭地脱口而出:“你听上去倒十分倾慕此人?难道这女子也是你的情债?”
说完,陆小凤突然闭上嘴,酒桌上沉默得尴尬,楚留香一僵,随即反驳:“怎么可能……”他竟然罕见地卡顿了一下,更显得此话不真,其中必有玄妙。意识到这有多么令人容易误会,楚留香的视线难以控制地移向辛渺,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扫过一眼。
辛渺就像是打坐一样端坐在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既不饮酒也不用饭,任由无数眼神从她脸上滑过,岿然不动。
“在大漠中,有人称她为妖女,有人称她为菩萨娘娘,我与她短短交锋而已,但若要我说,她太邪,我承认她的计谋手段诡奇残忍,武功毒辣,实在令人齿冷。”
“石观音……”
众人默默念着这个名号,这个女子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恐怕并不是因为她本事不够大,而是她本事太大了,大到足以谋国朝。
“所以,你们已经交过手?”陆小凤问。
“不错,我已经与她交过手,实在惭愧,我打不过她。”楚留香苦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躲开了朋友们惊愕的目光,实在不愿意在辛渺面前承认这一点,但无论如何这是个事实,纵然掩藏也藏不住。
“是她放了你?”陆小凤实在难以想象,很快就想歪了,他自己承认武功不如石观音,却还是毫发无伤的回来了,这难道不足以说明这女子对他另眼相待?
“这倒不是。”
楚留香坦然道:“我因为心中牵挂妹子,所以贸然闯入她的老巢,若不是妙妙赠我神器,我今日恐怕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他从怀里抽出来一把漆黑铁枪啪的一声放在桌上:“我将里面的铁弹都统统发出,却只是稍微延缓了她的脚步,勉强逃出生天而已。”
不过好在他并不是一无所获,起码石观音对他仍然算是一无所知,底牌没有出完,同时他得到的情报也很有价值。
“石观音本事大着呢,她手中已经将西域诸国都大部分握在了掌中,靠着举世无双的武功和谋略掌握了一支西域联军,已经潜伏在大漠边疆,只要她一声令下,便会东进中原,燃起战火致使民不聊生。”
这个消息实在令人后背发麻。
楚留香又斟酒一杯仰头饮尽,沉声道:“除了这个坏消息以外……”
陆小凤完全是在逃避现实,瞪着眼睛迫不及待道:“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不,除了这个坏消息以外,还有更坏的消息。”
楚留香环视了一圈众人的脸色,继续说:“她不仅掌握了西域联军,还与北戎有关系,北戎首领破朵达鲁与她达成了合作,意图瓜分中原,之前北戎进犯,就是她一手策划。”
这话才真如石破天惊,砸得众人鸦雀无声。
展昭闭了闭眼,他的表情已经是糟糕透顶:“而这所谓的红花教,恐怕也是石观音布控的一棋而已。”
楚留香神情复杂地说:“不错,无花的身份与她息息相关,据我追查所得,石观音恐怕就是无花和南宫灵的亲生母亲,无花一直为她所驱使,隐瞒身份,为她操控红花教大肆敛财,扰乱局势,为她攻破中原做准备。”
最糟的不是果然有人在背后准备谋反,而是直到如今,他们才知道敌人的存在。
白玉堂难以置信:“整个朝廷上下,无人发觉北戎和红花教都和这个女人有关系?简直是天要亡国朝!”
这话说得很不留情面,可是无人能分辨,毕竟大姜自有国情在此,可笑杨家和外戚乱政,却丝毫不知道虎视眈眈的豺狼已经将他们一左一右包围,只等夹攻之势一成,别说是他们手中所把持的朝政,恐怕连命都要做了姜朝的祭品。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楚留香看着酒桌上一片沉默,各个脸色都那么难看,只好苦笑一声:“实在抱歉,我带回来的都是些坏消息。”
“你不回来,也不代表事情就不存在,何必当埋在沙中的鸵鸟呢?倒不如放弃幻想,早日做好战斗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