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恍然:“这些疯狼是被她驯养的?”他真以为是石观音对这些狼群用了某种邪法。
二人登上楼,看着这些狼被光一照,真像是地狱恶鬼受不了人间的阳光,夹着尾巴哀嚎着逃走了,看着它们如潮水般褪去,两个人收拾行装,这回是不能带着水囊骑骆驼就走了,帐篷干粮和水都要带够,就算能随时补给,也需要速战速决。
在大漠,有家园傍身和孤零零行进完全是两个概念,甚至比起先前随着大部队一起,永远一成不变的漫天黄沙,好像人都要恍惚了,无法在烈日的炙烤下进行多余的思考。
辛渺一声不吭,在骆驼背上闭着眼睛养神,就像置身于海浪之上,只是这海浪滚烫,容易把人煮熟,但是又干涸得如同这个世界上不曾存在水这个元素,微弱的感应向地下层层穿透,几十米几百米,水源无处可寻。
她吞咽干渴的喉咙,不加节制的喝水,一早上就喝空十来个水囊,仍然还觉得五脏六腑在身体内部逐渐枯竭皲裂似的,再多的水也不够。
但她能忍住这种不适,直到晌午,楚留香找到一块大石头,他们可以在石头下方歇脚遮阴。
当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时,她甚至感觉气息灼烫到能灼伤口鼻,但这种虚弱仿佛让她更加敏锐,好像是保护身体的结界被打破后,一点轻微的动静都能让她刺痛似的注意到——她盯着岩石缝深处,能感知到里面有三五个细小的生灵,盘踞在凉快而隐蔽的地方等待太阳过去。
可能是蝎子之类的,总之能在这种环境生存的生物都是些坚忍不拔的能手,鲜少汲取水分,又或者说搏杀捕猎时,吃饱了肚子又汲取了猎物体内的水分。
楚留香将长钉拍进岩石,支起遮阳棚,让岩石下的阴凉足以容纳两人两骆驼。
他让辛渺躺在他膝盖上小憩,辛渺眼睛闭上片刻,黑暗中感觉有一阵清风拂过面颊,微微睁眼,楚留香竟然在怀里揣了一把折扇,此刻正在给她扇风。
辛渺顿时怔住了,她知道楚留香很贴心,但是没想到他能贴心到这个地步,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脸上和脖子上的蒙着一层薄汗,他还耐得住,一下一下地给她扇风。
楚留香对她是由爱生怜,也许他是想得太多,太紧张,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对她越发地小心翼翼。她仰躺在膝头时,长发从头纱中滑出,落在只有轻微起伏的胸前,脸色好白,透明得能看到颈脖上淡青的血管汩汩而动,像一尊玉像,阖上双目之后,连睫毛的阴影都灰暗冷淡。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种古怪的怀疑,在这燠热可怖的大漠中,她会不会被烈日晒化了,蒸发了,变成一缕轻烟消失在眼前。
楚留香懊恼着自己的多疑多思,他觉得自己太把石观音想象得无所不能,实在是他不知道石观音还知道什么,还有什么招数,未知中产生的恐惧将对方铸成坚不可摧的形象,甚至接近于无所不知。
这种让人失去信心打击士气的猜测,实则是他内心不愿意面对的一种恐惧,他珍而重之的爱人是否会消失无痕?也许他此刻的得到只是沙漠中海市蜃楼般的一种幻想?
辛渺忽而睁开眼,二人四目相对,她眼睛刚一眨,就感觉一道阴影沉下来,楚留香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无限眷恋地厮磨着她的面庞,异样的粘人。
她捧住楚留香的脸,用袖子蹭了蹭他鬓角的汗珠:“你给自己扇扇风。”
楚留香直勾勾地望着辛渺,很敷衍地摇了摇扇子:“我不热。”
辛渺说:“我倒是知道召风之术,只是不宜用在此处。”红红是山精野怪,能教授的法术当然在山林间呼风唤雨是没问题,但是用在这里,卷起来的都是一地尘灰沙烁,实在不妙。
楚留香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指腹揉捏,她再热,肌肤清无汗,不像凡人汗流浃背又蒸发了,浑身汗腻不清爽,好在他味道不难闻。
她一说话一睁眼,楚留香之前的古怪想法就随之迅速淡去,他喜欢她望着自己,眼神相接:“我想胡铁花和姬冰雁要是也能在就好了。”
他们能看到,能见证她也是回应了自己的,一场热恋才不像水气在无人处蒸发。
“和我说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辛渺心中有一点异样迅速的划过,但她未必知道具体形貌,楚留香看她总是专注得深沉,绵绵溢出,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双眼含情关不住,原来真有人的目光能随时都深情款款,好像天上地下唯你一人。
第220章
于是楚留香开始说他最好的两个朋友的事,他们之间的经历,彼此都敢把命交托的兄弟情,所以江湖上流传的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不算夸张。
辛渺也和他说自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奶奶,一个是朋友。二人絮语交谈,只觉得身处所在炎热仿佛不值得一顾,楚留香没想到辛渺会主动跟他提起这些,心里觉得很高兴,像是更贴近了她一分。
然而他们是不可能在这里久待的,补充了水分和干粮之后,又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尘骑上骆驼继续前进。
辛渺仍然是在骆驼背上闭着眼睛,闭目养神兼具警惕四周,她已经放弃感受水源,转而将感应发散四周。
风的呼吸,裹挟着沙砾吹拂,平静死寂,越过一重又一重沙丘绵延,目的地好像还在无休无止的前方。
骆驼喷着气,宽厚的脚掌踩在沙地上,它坚忍地负重前行,沉默而从容地对抗沙漠中的酷热,对一切仿佛都是了如指掌。
所以在风向转变的时候,骆驼第一时间展现出焦躁,辛渺没能识别出它传递的信息,以为疲惫而导致的抗议,手中缰绳一紧,骆驼喷着响鼻甩动脑袋,左顾右盼。
楚留香眉头一皱,这是怎么了?
辛渺抬起手来,把手掌举到半空反复感受:“你有没有觉得风向变了?”
微不可感的风穿过指缝,其间隐匿着自然的讯息,辛渺心头突然跳出来一个不妙的念头:“是不是沙尘暴?”
二人对视一眼,一拽缰绳:“走!”
骆驼也就撒开蹄子开始狂奔起来,并不需要他们驱策,以动物的天性躲避风暴跑动起来,没一会儿,风越发的大了,肉眼可见的沙尘弥漫四周,变成一片黄沙漫天,整个视野都成了昏黄一片,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
风声隆隆,滚动的沙尘暴袭来,辛渺在茫茫的沙尘中看见前方有一片大块的阴影,绵延三四里,模糊地伫立在远处。
那是沙漠中的山岩,受着风沙的侵蚀,在沙尘暴来临之际,这里将会是一处安全的庇护所。
要命的沙尘暴在后方追杀,骆驼甩开四条腿狂奔向山岩,这些山岩像是天神朝人间随意扔下的几颗石头,孤零零伫立在大漠中间。
这样的大沙尘暴,人力是无法抵抗的,风沙的吹拂能把一座城夷为平地,二人找寻着避风背面,终于在沙尘来时找见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穴外阔内窄,像一个大喇叭,在最里侧有一个大石头横档,留出一条可供人侧身进去的口子,而里面则是一处最多只有一人高的天然避难所。
里面完全可以容纳两个人,骆驼在外面,也只有几米远,它们温顺地趴俯在柔软的沙地上,喘着粗气,楚留香卸下它们身上的包袱,拍了拍骆驼的头顶:“多亏你们。”
辛渺在里面的洞穴里点起火,铺了毯子:“今天恐怕是走不了。”
能找到这样一个栖身之地已经很幸运了,好处是,这样大的沙尘暴,他们不必担忧任何追兵,但坏处是,沙尘暴不知道要肆虐几日,即使是就在这安全的地方往外看,风的怒号和滚滚冲刷而去的沙尘也让人心惊。
二人心中一沉,凝重地望着洞口。
昏天黑地不知日夜,二人坐在火堆边,听着狂风呼啸,感觉一切都仿佛不值一提。
“要是石观音能被这大风吹走就好了。”
辛渺盯着火堆没头没尾地说。
楚留香本来心中有些担忧,听到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诅咒,竟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是啊,她要是能被风吹走,咱们就万事大吉,仗也不用打了,蓉蓉估计早憋了气,恐怕要第一时间对无花报以老拳,等我们到了,说不准红袖和甜儿已经拿下了石观音的老巢,生火做饭等着咱们到呢。”
辛渺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她们在石观音手里当人质,你还要人家生火做饭给你接风啊。”
楚留香微微一笑,反手将她手捉住握在掌心里,他对自己的家人,性命都握在石观音手里,不是心里不忧虑,只是他很少惊慌失措,任由无谓的焦虑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说:“石观音的老巢是一处迷谷,内有玄机,普通人走进去,道路迂回离奇,很难走出来,生生困死也不离奇。”
辛渺听了,却心中一动,能让石观音长期盘踞的所在,自然是沙漠中的绿洲,地上地下的水系都一定非常发达,才能供给她和她的手下生存,除非她如今已经修炼得比妖怪还妖怪,真能滴水不进。
石观音不仅会拖延,还会用尽全力将她伏杀在沙漠中,不会容许她杀到老巢,借水系恢复自己。
外面的风声中突然传来一阵狼犬暴吠之声,两个人当即腾身而起,骆驼惊得嘶鸣,拼命往石壁里挤,他们拿起刀剑冲出去,洞外的风沙之中,三五只浑身血淋淋的牲畜犹如地狱中返还的恶犬,从那漫天的风暴流沙中冲向洞内。
洞内并无其余出口,这些狼怎么会从风暴中幸存,也找到了这里?辛渺简直难以置信,定睛一看,外面的风沙如刀,流速极高,吹削在任何物体上,都是千刀万剐,这些疯狼在剧痛的驱使下伏在沙地中匍匐前进,必然是成群抱团才不会被狂风卷走,它们以生物的本能寻找生机,竟然找到了这个洞穴。
疯狼的身躯已经被风沙削掉了皮肉,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血流而死,但困兽犹斗,尤其在这样剧痛和恐惧中,它们再次嗅到了先前没能消灭的敌人的气味,只会更加疯狂。
这个洞穴虽然大,但不足以让辛渺故技重施,血淋淋的疯狼咆哮着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面前风暴中的幸存者们只能陷入被瓮中捉鳖的危险之中。
楚留香和辛渺拔剑就上,狼群源源不断,暴戾疯狂,在骆驼的惊恐嘶鸣中,辛渺的长剑在阴暗的洞中如雪光一闪,切下了狼头,鲜血飞溅,辛渺猛然一惊,回身躲避:“要小心这些疯狼的血!!”
发狂的野兽不好对付,何况它们成群?甚至连血液也有毒,这样方寸之地,也不得不说是鏖战,惊险万分。
楚留香一剑砍断这畜生的脊梁,谁料狼头哀嚎一声,猛地甩头张嘴,他险险收剑,狼牙蹭着皮肉擦过,楚留香一惊,好在没破皮,可是也是这一瞬息,鲜血淋漓的狼头甩动了一下,腥臭的血液飞溅起来,滚烫地洒了几滴在他的侧脸上。
飞旋的沙烁叮叮击在剑身上,辛渺杀得洞穴前尸骸成堆,疯狼群的血在沙地上沁出大片血红,被血润湿的沙砾迅速将这地上的尸骸埋了一半,黄红交加,令人几欲作呕。
太多了……
楚留香和辛渺都感觉自己虎口发麻,切肉如削菜瓜,如此杀得血海成片,疯狼的尸骸在洞穴口堆起来到膝盖,终于,不再有新的疯狼出现,风沙仍旧轰隆隆淹过去,两人喘着粗气看着沙漠将这些逐渐冰冷的躯体掩埋,如同一个天然的墓地,尽善尽美地处理善后了这些尸骸,原地只剩下隆起的绵连的沙丘在洞口横亘。
就连血腥气也被大风刮走,简直就像刚才的一切都不存在,大漠仍旧若无其事。
楚留香用手背去擦拭发痒的脸颊,一片猩红残留,他下意识地一眨眼,只觉得睫毛上黏着血糊糊的一块,将他的余光都染红了。
而在他猩红的余光中,辛渺转过头来,原本放松了的神色顿时一怔,随即惊慌到发白。
“你的眼睛沾到狼血了?!”
她飞似的冲到楚留香面前,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种强烈的恐惧使得辛渺睁大了双眼,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楚留香下意识道:“没事。”
但是他心知,辛渺强调过所谓狂犬病毒,一定是极为厉害的,虽然皮肉无伤,但狼血溅到眼睛,绝不是什么小事。
二人当即越过洞穴内挤到最里面恐惧得发抖的两匹骆驼,辛渺扑到行礼上解下水囊,立即开始给他冲洗眼球。
就算溅到了,也只是一滴而已,几乎是立即就被水流带走,滴滴沥沥地渗入脚下沙地。
但他们还是持续冲刷洗了好一会儿,用空了两个水囊的水。
楚留香并没有感觉到传言中的的病毒侵袭了身体:“应当无大碍了。”
辛渺沉默着倒出塑料药瓶里的两颗抗生素:“吃掉这个。”
楚留香听话地将这看着古怪的药片吞了,脸上的水珠顺着下颌淌下来打湿了衣领,他笑着握了握辛渺的手:“没事的。”
辛渺知道他有意要宽自己的心,也轻轻一笑:“嗯。”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楚留香的运气挺好的,出现感染的几率一定很小,而且他们及时冲洗干净了,虽然辛渺没办法给他搞出狂犬疫苗,但是抗生素应该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的。
不会这么倒霉的,辛渺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轻轻出了一口气,将心里残存的恐慌呼了出去,安定下来。
第221章
夜半时分,辛渺骤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在这样的环境下是不可能睡得很沉,只是闭眼昏昏沉沉地休憩,楚留香躺在她身侧,二人身躯紧挨着,她睡在外侧,篝火余烬的温度隔着一米多烫着她的左臂,一直温热。
风声呼呼灌入耳中,虽然他们在岩石后躲避,但仍然很扰人,骆驼在外侧沙地趴卧,偶尔发出嗫嚅之声。
她内心潜藏的忧虑使得她的睡眠中仍然是充满了狼犬的嗥叫声,那显然是幻觉幻听,但辛渺的视网膜上仿佛还残存着印在沙地上的血痕。
她的意识毫无征兆地清醒过来,一瞬间惊得心头砰砰跳动。
火堆是早熄灭了,她感受的热度是身侧的楚留香的手臂挨着她,呼吸声沉重又断续,听着有些痛苦。
他怎么这么烫?辛渺一下子睁开眼,手当即向他的身体摸去,掌心下隔着一层衣服,他身上滚烫。
如重石坠地般的砸到辛渺头上,她内心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
“楚留香?”辛渺用因为干渴而发疼沙哑的喉咙喊了他的名字,翻身坐起来,爬俯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好烫,怎么会这样?
周围仿佛是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辛渺只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震耳欲聋,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辛渺睁大眼睛,摸着黑从包袱里掏出火折子,火星迸溅到熄灭的火堆里,她将备用的干柴整个丢到灰烬中,砸出一声轰燃,火苗瞬时亮起,红彤彤地映在嶙峋的石壁上,飞舞的灰烬飘飘悠悠。
终于有了光,辛渺终于得以看清楚留香的脸,他一声不吭地闭着眼,脸色发青,汗珠一颗颗冒出,没入乌黑的鬓角,火光照亮他半张侧脸,直挺的鼻梁被明暗分割出清晰的界限。
虽然没有醒,可是他仿佛也被这火光刺激,脸下意识地朝着暗处偏转过去,眉间痛苦地紧蹙起来。
他的唇色很苍白,干裂了之后鲜血洇在唇缝间,鲜艳得不祥,辛渺抓过水囊,用轻微颤抖的手旋开盖子,把水喂到他唇边去,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楚留香,你醒醒。”
冰凉的液体倾倒在他唇上,沿着下巴和脖颈湿透,辛渺小心地捏住他的脸颊,露出雪白的牙齿,水滴渗入他唇缝中,流入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