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再度下山进城,果然城里变了许多。
人少了,路过几条往日熙攘繁盛的大道,那种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就没了,街上总有捕快往来巡查,那些挎刀挎剑的武林中人都不再三五成群招摇过市,只有百姓还照样的摆摊开店过日子,不过人人都在议论那日英才会闹出的事。
这么大的事儿,足够市井流传个把月了。
有的担忧,害怕这些江湖人在城中以武犯禁,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能那日自己在演武场亲眼看见,有的嘘长叹短,觉得死人太多太晦气,觉得要请和尚道士到演武场做一场法事,否则日后都不敢去那边玩儿了。
当然,他们明着谈论的是这些走江湖的,暗地里则没有一个不偷偷议论,广燕王府恐怕要闹一场了,世子殿下无论如何都得收拾二公子了吧?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怕连老王爷也要被上京申斥一顿。
这姜二爷平日当个败家子儿混赖也就算了,哪个高门大户里不出几个气死人的纨绔子弟,因他年纪小,世子看在父亲面子上隐忍不发,不能摆长兄的款教训他,这回捅出天大的篓子,连老王爷估计也包庇不能,必定是要被重罚的。
人人都特别想看世子爷是怎么重击这个嚣张跋扈的弟弟,看戏似的伸长了脖子等着,谁知道广燕王府里没有动静了,静悄悄的。
辛渺听了茶馆里几个关着窗户高谈阔论的人说完八卦,也就走了,她没什么感想,只是摇头叹息。
她觉得自己之前是太想当然,她看姜此玉还是上中学的小孩子,可是毕竟这又不是现代,风气习俗殊异,其实这对兄妹在这里的人看来已经是能成家的年纪了,也并没有那么稚嫩天真。
她慢吞吞朝喜春坊走着,忽然想到上次见姜此玉,她拉着自己的手哭,是在故意卖乖作样子吧。
倒是她自己小看人了,姜此玉也许比她想象的要成熟得多。
走到喜春坊,照样是白日里大门半掩,门房小厮百无聊赖的歪靠着,见有人来,他就站起身,一眼把辛渺认出来了。
“姑娘今日怎么又来了!?”门房愁眉苦脸的,虽然她这回独自一人,没有官爷同路,但又不敢不让她进来。
“我来看看藤颇塔吉,她在吗?”
辛渺问完,门房连忙松了一口气:“在啊,怎么不在,我们二当家的近日身子骨不爽利,躺着呢。”
她既然说自己是来看望藤颇塔吉的,门房就不忙着叫丫鬟给她上茶了,正要殷勤在前面带路,辛渺却顿住了脚步,开口问道:“她生病了?”
“唉!您是不知道啊!我们大当家的出了事……这一院子姑娘都没人管啦,正是人心浮动之时,那些铺子怕我们关门了赖账,也不往这儿来送货了,扎堆儿来要账,生怕不给似的,闹得沸沸扬扬的。”门房也不顾忌在客人面前臊眉耷眼的忌讳了,也抱怨:“我们二当家从来不管这些事的,可是现下也得硬着头皮算账料理了,她不稳住,我们这些人哪儿还有活路去啊!这不就把她给累病了吗。”
辛渺立刻领悟了,算规模喜春坊也是个大型公司了,柳玉曼突然死了,就算她的罪行不牵累喜春坊,但也是突逢大变,算上院里的女人们,还有干活的丫鬟小厮和打手,有这么多人张口等饭吃呢,能不乱吗。给喜春坊供给服装布料胭脂水粉一应酒水饮食的铺子,估计也怕喜春坊突然没了,钱打了水漂了,所以纷纷来清账。
这么一来,不会搞得资金断裂吧……藤颇塔吉听说是不管这些事,只跳舞当头牌的,骤然担起这么多杂务,她累病了也不足为奇。
“那就麻烦你带我去看看吧。”辛渺捧着匣子叹气。
跟着门房穿过大厅,走进后院,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连出来晒太阳打发时间的姑娘们都没了,看来这坊中每一个人都心烦意乱得很。
这里本来是静悄悄的,辛渺跟着往里走,忽然听见前方游廊里一阵喧闹之声,她定睛一看,是一个富贵逼人的吊梢眼妇人,抱着胳膊冷笑:“云媚,我瞧你素日是个聪明的,咱们就不必费神在这儿纠缠了吧?”
她染着鲜红的丹蔻,捏着一张文书抖了抖:“藤颇塔吉连你的身契都给了我了,你还说得出个什么?”
两个身强力健的粗壮婆子押着云媚,牢牢的抓住了她的双手,又不会伤了身娇体弱的姑娘,十分娴熟。
云媚夹在这当中,披头散发泪如雨下:“李妈妈,你好歹可怜可怜我,让我亲眼去看一看我干娘……她不会对我这么狠心的!”
李妈妈翻了个白眼:“唉,这可免了吧,她就是不想见你,才特地叫我赶快把你带走。你个小妮子自作聪明,以为做了人证让柳玉曼那个娘们儿进了大牢,藤颇塔吉成了当家的,你自然就升上去了,打这么多鬼主意,也不想想柳玉曼虽说是个损阴德的背时鬼,可是到底和你干妈这么多年,总有些情谊,她看不惯柳玉曼,也不至于要她死于非命呐!”
她似笑非笑的用云媚的身契慢悠悠扇着风:“我看她是小瞧你了,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倒是比我们这些老油条下手还狠,柳玉曼是活该,栽在你这么个小丫头手里,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云媚俏脸雪白,只是哭:“我没想……是顾先生让我做人证的,我姨娘老是打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李妈妈,我求求你,就算要走,也让我给我干娘磕个头去。”
李妈妈可不会被她这幅样子蒙蔽,冷笑:“这时候也不必在我面前耍这些小聪明了,就你这小伎俩,也就柳玉曼五成功力,她在我面前都不敢装模作样,何况是你。不过你放心,你干娘让我关照你,到了我哪里,调教就可免了,你若是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若是敢犯到我手里,你干娘的面子我也不看,把你送到暗窑子里去三五月,你这身娇体弱的,怕是也就一命呜呼了。”
她捏着云媚的下巴,长长的指甲立刻在她白嫩的面皮上留下一道红痕,云媚不敢再哭,抽抽搭搭的垂下了头,李妈妈一甩帕子:“走!”
云媚就这样被架着走了。
辛渺站在原地,好半天也没动,门房回头看,只见她面色复杂,眉头沉沉紧蹙。
“藤颇塔吉把云媚送走了?”
“可不是嘛,云媚这个小蹄子胳膊肘往外拐!活该!也就是我们二当家心善,还特地让红香楼的李妈妈来亲自带人走,一分钱也不要,衣裳体己也都让一并带走了。”门房还忿忿的:“进坊这么多年锦衣玉食,二当家还亲自传授舞艺,都白费了,若是卖给人牙子,也还能回个本呢,哼!”
辛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跟着门房一路安静的走到了藤颇塔吉住的小院子里。
她两个徒弟正坐在屋外描花样,见到有人来,立刻站起身来:“师父今日不见客,怎么把人带进来了?”
另一个看见辛渺,连忙说:“我记得这个姐姐,我们师父那天还给她梳头发呢!姐姐请等着,我去问一声,啊。”
小姑娘黄鹂鸟儿似的进了屋去通传了,辛渺站在屋外等着,还颇有些忐忑。
她根本没等几秒钟,那小徒弟就飞奔出来:“姐姐请进来,您喝什么茶?”
两个小孩儿把她请进了屋子,一进来,她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儿。
藤颇塔吉的屋子里也是装饰华美,红香软帐,垂着珠帘挂着美人图,骤然进来,还以为是进了中原女子的闺房,但细细一看,墙壁上还挂着镶了宝石的西域弯刀,多宝架上摆着些风格异域的装饰品。
进了里间,小徒弟掀起珠帘来,露出里面的一张床榻。
藤颇塔吉穿着家常衣服,一头丰厚秀美的长发都裹在包头巾里,素净的巾子让她不施脂粉的面庞显得有些憔悴的病容,她躺在软枕上,见辛渺进来,微微起身,似乎要坐起来。
“你躺着吧,别动了。”辛渺连忙上前去,帮她把枕头垫高,躺的舒服些。
“让我徒弟来吧,你坐着就行。”藤颇塔吉说话确实有点有气无力的,和那天明艳照人的模样一对照,更显得苍白萎靡,辛渺心里就顿时一酸。
小徒弟被她抢了差事,便殷勤的搬来凳子给她,坐下之后,藤颇塔吉就让她退出去,房间里就剩她们两个人。
“这屋里药味儿有点大。”藤颇塔吉说完,要喊徒弟进来把香点上。
辛渺连忙制止了她:“别这样,我没关系的。”
藤颇塔吉就只好躺了回去,辛渺反而默默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低着头给她掖了掖被子。
一阵让她有些坐立难安的沉默之后,藤颇塔吉无奈的说:“瞧你这幅样子,倒像是要来给我送葬了似的。”
辛渺一脸沉重,坐在凳子上,两手抓着妆奁匣子使劲儿,呐呐的说:“别瞎说……”
藤颇塔吉打量她两眼:“你这头发梳得倒是不错,多用点儿头油梳光溜点儿就好了。”
“……”辛渺也是无言以对,梳头装扮这种事,女孩儿练个几次也就上手了,不过之前藤颇塔吉教她的那几个发型式样,她都简化了又简化,又不像这里的梳发髻一样,沾着发油梳满头光亮亮的,不过最终效果还是挺叫人满意的。
藤颇塔吉早看见她手里那个匣子了,自然都懂了,看见辛渺的样子,反而率先开口道:“那天是你捡到了吧?那瓶大眠花粉。”
辛渺垂下眼帘,清晰的说:“是,柳老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怪不得我叫我徒弟去找你的发带,她说没找着,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回来拿去了。”藤颇塔吉苦笑一声:“这也是命中注定。”
第75章
“你……你知道我回来过?”
辛渺反倒惊愕了。
“是啊,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恐怕都听见了,那瓶子应该也被你捡去了。”藤颇塔吉长长叹了一口气,失神地望向窗外:“她向来糊涂,我早知道她会折在这件事上,其实我心里已经早有准备了。”
藤颇塔吉那天本来应该将那瓶大眠花粉早早处理掉,或者在辛渺来时候不和酒一起拿出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她为什么没有隐藏掩饰,辛渺说她是和查案的人一起来的时候,她本应该暗自提防,岔开话题。
但是她没有,藤颇塔吉在当时就有了一种隐约模糊的预感,柳玉曼这次是逃不掉的。
徒弟回来说没找到帐子里遗落的发带,藤颇塔吉心中立刻咯噔一下,她已经知道是辛渺返回拿走的,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是不是听见自己和柳玉曼的对话?
当藤颇塔吉亲自去看见缸里本应该静静躺在底部的小瓷瓶不见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
然后柳玉曼被逮捕,甚至连云媚都被带走了。
她其实都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云媚居然去做了人证这件事,几乎令她怒气冲天。
柳玉曼的死讯传来时,她几乎是懵的。按理来说,就算柳玉曼被判斩首,也不应当如此仓促突然的。
直到演武场生变大乱的事沸沸扬扬传遍整个杭州城,藤颇塔吉才明白过来,柳玉曼甚至都没有得到一个白纸黑字的判决,她的死亡纯粹只是意外。
人已经死了,其他的事也没办法计较,出了这么大的事,没人顾得上这么一个青楼舞坊的老鸨,就通知喜春坊来人收敛柳玉曼的尸体,藤颇塔吉亲自去的,给她伤痕累累不成人形的尸体清洗整理,浑浑噩噩的换了干净衣裳,让死者看着体面一些。
除了领回柳玉曼的尸体,还有战战兢兢的云媚,藤颇塔吉看见云媚的时候,她毫无迟疑的冲上前去,给了她一个完全不收敛力气的耳光,扇得云媚倒在了地上,嘴里甚至都吐出了血。
但她也只打了云媚这么一下,藤颇塔吉就已经冷静了下来。
回到喜春坊,草草发送了柳玉曼,藤颇塔吉就开始精疲力尽的应对各方上门的人。
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直到一切都告一段,落棘手困境稍稍好转,她就忽然泄了劲,一头栽倒了。
现在她可以安心的生病了。
“你带着这个来,又是什么意思?”
藤颇塔吉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她手里的匣子:“送你了就送你了,往我这里还,是不想和我有瓜葛的意思?”
辛渺就急了:“你不要这么说,你明明知道我没这个意思……柳老板的事,你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那天你本来就是来帮忙查案的,我那个姐姐,她一生糊涂,谁也怪不了。”藤颇塔吉躺在榻上,仰头望着屋梁,神色平静:“她其实也可怜,受了很多苦,我们互认姐妹以前,天天斗得和乌眼鸡似的,她扇我巴掌我抢她客人,后来大了反倒好了。这里的女子一辈子的苦难够多了,彼此之间还要互害,也太可笑了些。”
辛渺默默的听着,她一直以为藤颇塔吉是个不以自己身份自轻自贱的人,她跳舞的时候,就像这世间的主宰,所有人的中心,而不是一个取悦于人的舞姬,她的自信和本身的光芒已经穿透了层层卑贱的枷锁,充满了力量。
她现在却平淡的撕开了这种假象,她很清楚自己风靡全城名动江南的盛景也不过如此,终究还是渺小的。
但辛渺看得出来,藤颇塔吉已经不是会掩饰残酷现实欺骗自己,日夜不安惶恐的年纪了。
她微微凹陷的眼眶中淌出两行清泪,藤颇塔吉望着头顶,喃喃道:“没法子,我也只能为她流两滴眼泪而已,日子还要照过,这坊里这么多人,现在都得靠我了。”
一只手轻轻的握住了她,很温暖,紧紧的握着她发凉的手背手指,藤颇塔吉眨了眨眼睛,望着辛渺。
她往前倾身,用她暖呼呼的手轻轻擦拭了自己脸颊上的泪痕,辛渺的双眼非常清亮,一直凝望着藤颇塔吉,好像正在传递给她无言而坚定的力量。
这是女性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不需要说出声来,藤颇塔吉已经感受到了辛渺要传达给自己的鼓励和理解。
“等你忙过了这一阵子,就来找我,我给你做好吃的。”辛渺并不安慰她,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藤颇塔吉鼻腔内一酸,眼眶又隐隐发热:“好,你等着,我是一定回来的。”
辛渺又问她坊里的钱能不能周转得过来,藤颇塔吉笑着说:“放心,别的没有,钱是不差的。”她立刻放下心来,又待了一会儿,叮嘱藤颇塔吉好好休息,随后就离开了喜春坊。
走出喜春坊那一条长街,辛渺独自漫步在路上,太阳晃晃的晒下来,仿佛已经有了初夏的意味,一点不过分的暑气。
她不急着回去,反而漫无目的的走到了西湖边。
她抬眼看见断桥时,面上不由得露出一阵恍惚之色,心绪复杂的踏了上去,轻轻抚摸着石栏杆,远望雷锋塔时,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
是梦吗?也许她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只是个虚幻的梦境,面前的西湖只是个熙熙攘攘游人如织的景点,只要她转过身去,就能看见从身旁走过去拿着大喇叭的导游和旅行团,亲密的分享同一杯奶茶的小情侣,抱着孩子牵着气球游玩的父母,还有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拍荷花的人。
辛渺站在断桥上,眺望着远方,闭上眼深深的呼吸着温柔的清风,幻想着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二十一世纪的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