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盏情不自禁地抚上微凸起的肚子,与他对视的时间,如几个世纪长镜头的慢回放,让她不禁去想很多事情,真的该为一时赌气生下这个孩子吗?
而她本人,也根本不具备为人母的一切,她尖锐不定的性格,教育知识的匮乏,童年阴影的影响,这些所有加在一起,早已注定她没办法成为一个好母亲。
天空开始飘雪。
等时盏注意到时,已从沙沙白絮转为鹅毛风雪。她不禁再次看向维持单膝跪地姿势的闻靳深,心里想着,这下总该知难而退了吧?
殊不知——
那男人现在不知“难”字怎么写,他疯了。
闻靳深周身上下只一件白衬衫和黑西裤,除此外再没有其他可以御寒的,漫天雪落,晶莹的白色覆在他浓密的长睫上,宽宽的双肩上,屈起的那只长腿上。
寒冷无孔不入,砭骨凉血。
他的身体出现抗寒应激反应,唇齿磕在一起,浑身肌肉开始不自主地战栗,但他偏偏像颗长生于此的松树,跪得挺拔,英俊狼狈,千等万等,只等心爱姑娘的半分垂怜。
渐渐地,白雪覆盖掌心那枚戒指。
闻靳深小心翼翼地抖掉一整捧白雪,他无力地垂落手,收紧冻得失去知觉的修长手指,握紧那枚戒指。
他自知,自己的情感部分生长得缓慢而愚钝,凡事淡到得过且过,天生太过优越的自身和家庭,令他觉得自己可以什么都不需要,连爱也可以不要。
真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爱意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生长,快到令他措手不及,一颗心也彻底死无葬身之地。
早知有今日这份狼狈,他又何必当初那样忽视她。
爱情这东西。
真应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雪越下越大。
15年港城的第一场雪,像是要给世人一点下马威似的,寒流疾风,风大到什么程度,人耳能听到的程度。
很响的风声,猎猎作响。
闻靳深觉得脸被挂得很疼很疼,如有利刃刮肉似的疼,但疼着疼着,感觉神经直接宣布罢工,彻底失去知觉。
与此同时。
闻时礼的房间灯火通明,他姿态闲散坐在一方黑桌前,长腿交叠着高高放在桌沿上,整个人仰躺在软椅里。
正对面一张墙上,布满监控画面,多达三十台机器。
倘若谁潦草一眼看去,定会吓得惊愕,密密麻麻的实时监控画面,细到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有厕所的画面。
就在半小时前。
服下高量安眠药的闻时礼睡得混沌,做着噩梦,梦里有被剥光皮的光秃秃活猫,血淋淋嘶叫着地满地跑,有好多装满男性液体的腥臭避孕套,也有沸点非常高的滚油,油里面,有一个口腔与胃高度灼伤的小男孩。
梦的尽头——
却有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般的美好晴空,隐约间,出现一道藏青色旗袍身影。
没等看清女子的脸,警报响起。
卧室里长鸣不断的警报,声声催命般,刺激着熟睡中的男人,他霍地睁眼,额头冷汗遍布,青筋鼓涨,他警惕地迅速翻身下床,伸手关掉床头警报开关,黑眸利剑似的扫向一墙的监控器。
整整三十九个画面。
男人眸光飞快地自第一排迅速扫过,终于,锁定在第三排正中间的画面——阴暗幽长的地下室廊道里,身着旗袍的女人缓慢地朝某个房间靠近着,她整个人的颜色不是正常颜色,而是一种刺目大红色,是被红外线监控器加工的缘故。
他所设的这些监视器,开启时,范围内只要出现有温度的活物,体积达到设定峰值时,就会发出警报,提醒他注意。
眼下,闻时礼慵散地仰躺在椅上,指间香烟正烈,轻吐烟雾,眸光玩味看着其中某两个监控,一个是雪地里长跪不起的闻靳深,一个是坐在窗台上面色阴郁的时盏。
安静里,男人莫名轻笑一声。
真有意思。
等那支烟抽完,闻时礼拉开手边抽屉,取出一本黑色封皮日记本,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不是每晚,时间也不固定。
《闻》
2016.12.7,星期三,夜,有大雪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和小千岁的相遇不是个好时机。要是我早点遇到她该多好,在我掉进地狱前,在我成为怪物前,在我尚且能够被救赎前,在所有棋子落成以前......那我将会做个正常人,也做个好人。她看我的眼神,也许与如今不同。
我原本从没想过得到爱,也没试图与他人联结,建立深层的关系,偏偏遇到她后,理智全盘崩溃,诸多行为与我所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我,变得,不像我。
等来年三四月,我这的西府海棠花期一到,就想办法让她过来看上一眼,我想看那些樱粉的花瓣落她眼中时的景致,一定会比花朵本身艳上万倍。
小千岁。
叔叔爱你,也只爱你。
——by闻时礼
*
闻家。
别墅里,温华接听着电话:“什么叫做丢失具体位置?把话说清楚!”
对方说:“根据少爷手机的定位,我们看到最新显示的位置在港城与隔壁城市北坞中间位置的延秀山的山脚下后,之后就完全失去信号了,追踪不到少爷具体位置。”
温华声音径直斜上去:“这不明摆着进那座山里了吗,这都查不到,算了算了,我上次说的那事准备得怎么样?”
对方:“回夫人,准备好了。”
温华:“那你们行动吧!”
......
次日清晨,天色放晴。
雪停了。
明媚的冬季没有一丝云朵,湛蓝纹丝不动,阔如镜面。
昨晚在窗台坐到后半夜的时盏,没再和那男人僵持不下,盘回床上,哪怕彻夜未眠,也好过与他整晚的四目相对。
简单洗漱后,时盏到窗边一看,心脏免不了重重一跳。
闻靳深还跪在那里,真的跪足了一整夜,她知道,他的掌心里始终有一枚为她准备的戒指。
下楼。
与客厅相连的餐室里,闻时礼简单地熬了白粥煮了鸡蛋,见她下来,简洁地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吃早饭。”
“不了。”时盏说,“我要走了,谢谢你收留我一晚。”
闻时礼盛着粥,往桌上放:“过来,吃了我送你回去。”
温柔的语气里,全是人拒绝的强势。
时盏站着没动。
男人撑着桌沿,懒洋洋地撩眼看她:“不过来?手机没信号,所以这里打不到车的,那你等会想坐他的车回去么,乖乖过来。”
按照当下的情况。
时盏勉强接受坐闻时礼的车,但是不能接受和闻靳深同处一片封闭空间内,他会深情款款地求和,会狼狈地向她示弱认错。
她怕自己定力不足,经受不住诱惑松口答应。
毕竟退步这种事情,她也不是没做过,现在真的不想重蹈覆辙。
时盏进到餐室,拉开椅子坐下,面前摆放着白粥和一些爽口小菜。
闻时礼在她对面坐下。
他素手剥好一枚鸡蛋,自然地放进她碗里,也顺便带出话题:“你真不想跟他过的话,你跟我吧,孩子跟你姓,算我入赘给你,怎么样?”
委实不怎么样。
两个重度精神病患者+一个无辜婴孩,这该是怎样的魔幻又胡来的组合?
时盏面无表情:“闻律师私生活不检点,恕我无能为力,再说——昨天我就说过,不会选择他,也不会选择你。”
他们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男人低笑一声,往嘴里喂着粥,咽下去后又不死心地问:“那你谁都不选,该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叫什么来着,方石?”
“白时。”时盏发现他这人老记不住别人姓名,“你别瞎操心我,行吗?”
闻时礼啧一声:“那不行。”
时盏好无语,搁下勺子:“吃饭就吃饭,怎么叭叭个没完,你话真密。”
其实,闻时礼的话真的很少很少。
时盏不知道。
他人面前,闻时礼从来都是金口尊贵难开,通常以阴冷狠辣的眼神回应,不管手下人和陌生人都一样。
当然,除开发怒时口吐芬芳除外。
男人暂时安静下来。
时盏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来看,刷新半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没网络,免不了一声吐槽:“真无趣。”
“嗯?”
“我说你阿。”时盏懒洋洋地,熄灭手机屏幕,“你这里没网,你不玩手机,那你平时待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做什么,打坐念经求佛?”
对于这个问题,闻时礼像是很认真地在思考,半晌后,他抬睫看她,眼角笑意浮现:“我要是打坐念经,佛祖可能会说一句话,——晦气,真他妈晦气。”
时盏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这男人真的有点意思,语出有趣。
她很浅淡地勾了唇。
闻时礼开始正儿八经地回答她:“平时也不做什么。就看看书,整理案件资料,剪枝浇水,大部分时间就坐着发呆,然后开始...想你。”
“——”
聊天到这里该结束了,时盏想。
潦草地吃完早饭,等闻时礼收拾完厨房后,同她一道往外。男人帮她开的门,外面的白日天光涌进来,视野里,除开铺天盖地的雪景,占据大范围的还是在雪地里跪了整夜的男人。
闻靳深肩头压满白雪。
长睫上白意浓重,甚至能清晰看见挂在睫毛尖端的雪花片,随着他缓慢的眨眼动作,在风里颤颤巍巍的,要落不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