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艾卿给了自己那份的钱,起身先走,周筠杰去结账。
谢宝儿说是另有约,三人原在店里就分道扬镳。没成想才刚分开,艾卿甚至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呼唤声。
是周筠杰追出来送她。
她听见声音,回头看,看他手里抓着一条雪白围脖,下意识摸摸自己空落落漏风的领口,才发现是丢三落四的老毛病又犯了。讪讪从他手里接过围脖,迭声道谢。
他却笑笑说这么冷,别等车了。我正好也没喝酒,开车送你回学校吧?
她摇摇头。说不急,刚吃完饭,喝了酒全身都热,正好散散步。
“这样。”
周筠杰闻言,点点头。
很是自然地站到她身旁——靠马路那一侧,又建议道:“你喝了酒,晚上这么走怕不安全,不如我们一起走?”
她失笑,说有你就安全了吗?
“我等会儿送你回去啊。”
周筠杰也跟着笑。
他最近忙得人都清减不少。
从前腮边有肉,笑起来十足阳光灿烂。如今人瘦了,整个人都显得“薄”。又因着眉骨陡峭,鼻子挺拔,从前十足端正的浓眉大眼,如今一看竟也有些凌厉观感。唯有笑起来的时候,隐约却还是她熟悉的“小周”——没变成“周生”或“周总”,谢天谢地。
她被自己这想法逗笑。随口说那就谢谢你了,便迎着冷风往前走。
醉酒的缘故,走路却难免有些晃,他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看了半天,终于仍是上前来,又隔着衣袖轻扣住她手腕。
艾卿脚步一顿。
下意识试图抽手,无奈抽到一半,又被他牢牢握住。
她无奈。
不想让人下不来台,只得又作开玩笑的模样,抬头说小周,我喝醉就算了,你难道还晕茶啊。不都跟你说了,在国内,随意牵女孩子的手很不礼貌吗?
而周筠杰指了指天,不答反问,说要不要来打一个赌?
“什么赌。”
“赌明天会下雪。”
“……小周,现在才十一月,十一月五号啊。我在北京这几年就没见过这么早下雪的。”
“所以才说打赌嘛。”
她一脸莫名其妙。
想了半天,却还是摇头。看他仍不放手——行了,不放就不放。这么大了被人牵下手也不会掉块肉,当哄小孩子了。便又兀自往前走。
“赌一下嘛,”他依旧不死心,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赌一下呀,艾卿,你都不听赌注吗?”
“不赌。远离黄/赌/毒,从我做起。”
“你怎么喝醉了还这么——”
“这么聪明。”
“……”
“所以说不要忽悠姐姐,”她一时自得,忍不住冲他晃晃手指,“不用想也知道,你铁定提前看天气预报了吧?不然怎么可能突然没话找话说什么下雪的事。”
“……”
“好好好,行了,别这个表情看我,那你说,你想跟我赌什么?”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
艾卿头天晚上喝太多,宿醉的后遗症闹得整个人晕晕乎乎,一直睡到快傍晚才醒。窝在被窝里发了会儿愣,忽听得似狂风拍打窗面,呼呼作响,又迷糊着爬起来,拉开窗帘看。
外头白雪纷飞,飘飘扬扬。
这天是2021年的11月6日。北京初雪。
脑子里忽似灵光乍现,她突然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回床上到处翻,终于找到掉进缝隙里的手机。划开微信,除了工作信息、江淼发来的初雪视频,其中还剩下颇不愿面对的一条。她做了充足心理建设,缓缓点开。
是周筠杰发来的一张图片。
他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一个戴着红帽子,一个手里拿着树杈,两个小人并排挨在一起。
后面再没有别的话。
她心有戚戚然,当即打字问对方:“我昨天喝醉酒了,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胡话?”
小周回她:“你才醒吗?头不疼吧。”
她一个微信电话回拨过去。
“我昨晚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开口便是甩锅,“那个,什么,我不会答应了你什么,不太……那个的事情吧?”
“有吗?哈哈哈。”
小周笑起来,对面似乎在开会还是什么,隐隐有人声。他走开了些,那声音才远去,他的嗓音变清晰,带着笑意:“你是不是喝断片了?昨天还吐了一回。开始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没怎么,也没发酒疯,结果你喝醉原来是这样的。”
“你昨晚说下雪了就怎么样来着?”
“嗯?”
“不会是跟偶像剧里演得一样!下雪就要跟你……吧?!救命,现在又不是古代,有天气预报了啊。= =!!”
小周从小声的笑变成捧腹大笑。
直笑得她脑门上青筋开始跳踢踏舞,咬牙切齿威胁他别趁火打劫,这才轻咳两声收住笑意。随即一本正经道:“我买了一个存钱罐。”
“啊?”
“小存钱罐,刚好可以放365个一块钱的硬币。”
“……”
原是前夜她喝过头,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吐过一次后突然开始自顾自说话,有问必答那种。他于是问她,唐进余追了你多久?
她说九个月。
他说好,那我们就赌一赌时间吧。
“等到三百六十五个硬币放满存钱罐,”周筠杰说,“到那时候,你或许会给我答复吧。”
她怔住,继而哑然。
到第二年开春,他的小存钱罐里,果然已存下浅浅一个底。
至于喝醉的那天晚上,她还有没有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赌约的最初又是否只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时间”,当然,就此成为一个千古谜题。
*
夏天的时候,周筠杰出差回了一趟澳大利亚。
回来时,除了一大堆什么蜂蜜啊牛奶咖啡之类的伴手礼。还给她带了一个毛茸茸的袋鼠玩偶,袋鼠的“口袋”里,甚至还装着两只更小的袋鼠娃娃挂坠。艾卿觉得可爱,索性挂在包上当了点缀。
不想去给江淼送蜂蜜的时候,江北北竟对这毛绒吊坠情有独钟。
眼见得袋鼠娃娃就要被这不知轻重的“网通鲁智深”扑杀成碎绒。艾卿想了半天——虽说平时对这猫实在是溺爱惯了。最后,却也还是没让它得逞,反而小心翼翼将“袋鼠”收回包里,不让它再扑了。
旁边江淼目睹全过程,不由却八卦起来。
“话说卿啊。”
一边给她递过来蜂蜜水,忍不住又问道:“话说,你跟周筠杰到底有没有点情况啊?你妈之前催得那么狠,最近竟然没声音吗?”
“别提了,昨天刚电话里念叨我半宿。”
“理解、理解,”江淼满脸沉痛地拍拍她肩,又问:“所以周筠杰……”
“嗯啊,人带了东西回来,我也不好问多少钱再转给他,显得太见外。回头我再送个贵点的礼物回礼吧。”
“你又转移话题!我明明问的不是钱。”
江淼说着,从她包里拿出那个袋鼠吊坠,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我是说,其实你和周筠杰,要不就试试呗?这么久了他对你都挺好的。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不是多贵的礼物就多好,是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想分享给你看。看到可爱的东西就想起你。”
“……他是很好。”
“你别心理负担太重了,这又不是包办婚姻不是?只是遇到了合适的,就接触接触,换个身份相处慢慢磨合,”江淼一爪子拍开蠢蠢欲动的江北北,“咱都二十九了,还跟人十八九的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怕辜负谁啊?”
艾卿笑了笑。
只说看到秋天的时候,他还这么好吗?
结果秋天来的时候,她终于物色好喜欢的房子,想着以后爸妈来北京也有个落脚地儿,遂决意搬出宿舍。
当天,周筠杰早早就到了校门口等她。
没穿西装,只穿了个简单的T恤配牛仔裤,远远瞧着,雪白衬着天蓝,怪年轻的。他陪着搬家师傅,前前后后搬了七八趟。到了新家,也没急着走,又一个个给她拆开纸箱泡沫袋,把大小家具归置到合适的位置。
这又要说到,艾卿其实是个不太会过日子的人。
简单来说,她对房子和家具的要求,就是能看得过去就行。从前和唐进余一起的时候,他俩就算是“臭味相投”到一块,都是实用性远远大过美观性的人。
因此游戏机得有,投影仪得有,大电视得有电脑得有——但是什么花瓶,什么壁画,什么雪纺窗帘之类,显得精致生活的种种,他们真是压根懒得弄。这种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所以她说是搬家,其实要搬来的东西和新买的家具,一个个也都简单得可怕。重新归类不过用了两个钟头。小小不足四十平的loft里,艾卿下厨,给周筠杰煮了碗面,两人坐在矮茶几上面对面吃。
吃到一半,周筠杰突然指着墙角空出一块的缝隙,说不如在那里摆一个落地灯吧。过了一会儿,又指指墙面,说是不是空落落的?不如买个画框来挂着。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画?
艾卿:“……”
震惊。
小周原来竟是个过日子很有仪式感的精致人。
此后每逢周末,他便找着借口拖她去逛宜家。买的其实都是平价,但瞧着温馨气十足:
米色的布艺沙发,躺在里头看书像睡在棉花糖里。
暖黄灯光的落地灯架,他买了小星星灯往上头挂,原本还略显单调的颜色顿时丰富起来。
窗帘亦都换了浅米色的雪纺,厚实的好几层,遮光严实,只留一层纱,亦能感受到窗外阳光。他甚至在窗台给她摆了几盆多肉来养。
她有时觉得烦,总想说你不如让我周末多睡个懒觉。
但偶尔真睡了懒觉,一觉睡到日暮西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瞧见原本单调冷清的家里,多出一点暖黄的灯光,窗帘的白纱被微风拂动,簌簌作响。她又觉得,算了吧,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或许这样也不错。
秋天的时候。艾家父母北上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