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没登牺牲官兵名单,刘毓敏这边收不到最新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同样着急的还有梁国栋的父母,他爸天天在家念叨,要是能留个孩子就好了,总是有个希望在。
梁国栋离开家前,特意叮嘱过父母,不能说孩子的事,也不要逼她。老人家顾及刘毓敏的心情,从没在她面前提过,到了这一刻,他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但在刘毓敏听来却极为刺耳,像是在苛责她不会生孩子。
大约一个月后,梁国栋寄信回来报平安,并于隔年春节回家。
梁国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梁家的亲戚们分成几波来家串门。
亲戚串门又将两人生不出孩子事拿出来说,反反复复的,有的是真的觉得惋惜,有的话里话外的带点看笑话的意味。
刘毓敏在这方面极为敏感,每次亲戚一走,就躲到厕所里哭,要梁国栋哄很久才肯出来。
梁国栋朝家里亲戚发了一通火,不许他们再提这件事。
还带着刘毓敏回昆明,陪她在那呆了小半个月。
只可惜,回娘家还是不清净。
不能生育,像是一道永远也不会愈合的疤,而且就长在刘毓敏身上最显眼的地方。
无论在哪,所有人看到她,想到的第一个话题永远是这个。
七六年。
梁国栋的弟媳妇生了个儿子,刘毓敏去帮忙照顾。
她原本就是很喜欢孩子的人,现在怀里抱着一个全身粉嫩的小团子,心顿时软作一团。
一次她给孩子换尿布,小团子忽然伸手抓住她的食指,含含糊糊地喊了声“妈妈”。
刘毓敏的眼泪无声落下。
她也想当妈妈,可是她不能生。
也是在那一刻,她脑袋里生出一个念头,去抱一个孩子来养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提议最早梁国栋的爸爸提过,但梁国栋觉得抱的怎么都是隔一层的关系,日后还容易起纷争,直接否决了这个想法。
于是,刘毓敏决定先斩后奏。
她开始留意福利院的领养信息,还联系了医院的妇产科,说是如果有人不要孩子,一定联系她。
终于在七七年,梁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怀孕,但他家已经有三个小孩了,实在养不起,来问刘毓敏想不想要。
刘毓敏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一口应下。
只是那个亲戚生产后,看着怀里不满月的婴儿突然又后悔了。
无奈他们家经济拮据,根本负担不起四个孩子。
思来想去,那家决定把第三个孩子送给刘毓敏。
那一年,梁国栋也回来了。
刘毓敏带着他去乡下亲戚那看孩子。
小男孩四岁了,一双眼睛黑又亮,炯炯有神的,身材壮实,大冬天的只穿了件单衣,满屋子乱窜。
他爸妈喊他过来坐,他屁股像是有针似的,坐没两分钟又跑去院里玩扔石子。
刘毓敏觉得有精神头的孩子不错,看着就好养活。
梁国栋却摇头,小声说:“都这么大了,能记事了,还能跟我们亲吗?”
刘毓敏信心满满,“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他好点不就好了!”
在乡下住的几天,刘毓敏和孩子相处融洽,梁国栋提着的心渐渐放下,也不再反对。
孩子已经懂事了。
父母骗他说是刘毓敏带他去城里玩几周就回来。
男孩拍掌,高高兴兴地牵着两人的手回广州了。
回到广州,刘毓敏对孩子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一周后,她告诉男孩,以后这里就是他的新家,她和梁国栋是他的爸爸妈妈。
男孩一听,急得大哭,吵着闹着要回家。
梁国栋觉得不能骗孩子,把他们家的情况跟他说清楚。
男孩听到他是被爸妈送出来的,哭得更厉害了。
刘毓敏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哄他,他就是闷在屋里不出来,还放话说,不让他回家,他就把自己饿死。
梁国栋愣是被这话气笑,说:“不错,这小崽子跟老子小时候倒是很像。”
刘毓敏打他一下,“不能真饿坏了,你快想办法啊!”
梁国栋想起他这次回来,带回一把模型手|枪,本来是要送给侄子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将人从床上直接拎起。
男孩挣扎一番未果,环着胸坐在床边瞧他,一会左哼哼,一会右哼哼的,反正就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梁国栋从腰间掏出枪,“见过这玩意吗?”
男孩瞪大眼睛,兴奋得话都不会说了,就直勾勾地盯着枪发呆。
梁国栋把枪凑到他面前,“想要吗?”
男孩拼命点头。
梁国栋朝门外噘嘴,“喊她一声妈,就让你玩。”
男孩犹豫半晌,跳下床,走到刘毓敏面前,别别扭扭地喊出一声,“妈。”
声音很小,像含在嘴里似的。
可刘毓敏已经心满意足,迅速应了。
男孩折回梁国栋面前,朝他伸手,“给我。”
梁国栋下巴扬起,“你叫老子什么?”
男孩撇嘴,极不情愿地喊:“爸。”
梁国栋把枪塞进他手里。
男孩捣鼓一会,发现那把枪没法射子弹。
他气愤地一丢,“你诓我!”
梁国栋还是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这子弹危险着呢,我们用都得打报告,向上申请的。要是谁都能打枪,那还得了。”
男孩一想觉得有道理,又拿着枪继续摆弄。
梁国栋蹲在他身边,手覆在他脑后慈爱地摸了下,“喜欢打|枪?以后想不想当兵?”
“想!保家卫国!光荣!”男孩回答得很响亮。
梁国栋拿出自己的军功章和穿军服的照片,“你好好听妈妈的话,用功读书,以后爸爸让你去当兵。”
男孩捏着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喜笑颜开地应道:“好。”
过完年,梁国栋带着男孩去上户口,将他改名为梁向军,寓意为‘一心向军’。
而后,梁国栋便回到西珊岛驻守。
刘毓敏则在家带孩子,她教孩子读书认字,几乎是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
梁向军不再排斥她,认真地喊她妈妈。
有次,刘毓敏发烧,梁向军还踩着小板凳煮面给她吃。
七九年年末。
刘毓敏要置办年货,牵着梁向军出门,去附近的市集买瓜子糖点。
那条街上,全是推着手推车卖货的村民。
刘毓敏带着他到一个卖核桃的摊位前,她随手抓了几粒在手里颠,问:“老板,你这核桃怎么卖?”
“八角……”那人转头,三人目光相对,焉地凝住。
来这卖核桃的不是别人,就是梁向军的亲妈。
场面一时很尴尬。
女人迅速往袋子里抓进一大把核桃,塞给刘毓敏,“送你了。”
然后她伸手去推梁向军,“跟你妈走吧。”
刘毓敏没说话,轻轻牵起梁向军的手要带他走。
梁向军咬咬牙,狠心朝亲妈喊了一句,“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这句有对刘毓敏照顾他的感激,也有对亲妈抛弃他的怨念。
可是说出口的一刻,他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得绵密。
女人怔住,在原地愣神很久,一直到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才回过神来。
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花,摇头叹气地坐回摊位后的小板凳上。
这件事,像在刘毓敏心里凿进一根针,时不时地就跳出来刺她两下。
平常逛街,她觉得广州好大,明明就住在农科所附近,却极少碰到同事。
但这件事后,她又觉得广州实在是太小了,若是哪天梁向军又想起亲妈来,会不会抛下她又跑回去找亲妈?
忽然陷入会失去孩子的恐慌中。
就在这时,她听梁国栋说西珊岛建了学校,正在征召老师。
刘毓敏想都没想,直接打了随军申请,带着梁向军一起去了西珊岛。
美其名曰是一家团聚,心里想的是要让孩子离亲生父母越远越好。
……
长长的过往,刘毓敏像是发泄一样,在几分钟内迅速说完。
她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的吊灯,感叹:“我真是个糟糕的妈妈,也是个糟糕的老师,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