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之后,郑显文过了段自在快意的生活。他有点得意忘形了,暴露了他跟韩松山之间的联系。
当然也可能是他过于高傲,不屑于维护这个谎言。
郑显文回忆着说:“我妈知道后,觉得是韩松山带坏了我,挑唆我不念大学,于是去找韩松山大吵了一架。我接到消息过去把她带回来,回到家后两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冲突。”
郑尽美从没发过那么大的火,不过郑显文已经不大记得当时争吵的内容了。他忘乎所以,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说。‘你这样很丢人’,‘希望你能体面一点’,‘不管是什么原因,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为什么还要抓着不放’……之类的吧。”
郑显文声音干涩,说着扭头朝边上看了一眼,好像刚才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什么人在他耳边低语,让他感到精神恍惚。
“反正什么屁话我都说了。”
黄哥跟张队一脸肃然地听着他说。剧情进展到这里,姿势接连换了好几个,表情也因不能骂人而越发阴沉。
如果这是他儿子。
他会打死他。
“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有所了解。”郑显文缓缓阖了下眼,声音低哑,端着杯子喝了口水。
可能是郑尽美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也可能是明白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从这之后,她清醒了一点,不再一切围绕着郑显文打转。
郑显文也没在韩松山那里捞到多少好处,后者以磨炼为借口,让他先在A市自己打拼,站稳脚跟。
韩松山是个极其现实的人,他只看谁对自己有用,是不是儿子不是最关键的,毕竟他不只有一个孩子。
郑显文想向他证明自己,这样才能获得他手上的权利。
韩松山当初是靠口才崭露的头角,郑显文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分明感到自己也有相同的天赋。刚开始也确实一切顺利,他轻松筹集到了足够的启动资金。
然而他没有吃苦的决心,也不懂市场分析跟企业运营。别人是万事开头难,到了他这里,是除了开头一切都难,很快就迎来了彻底的失败。
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误,且在数次尝试中给自己制定了一套职业道德准则。他创业,但是不诈骗、不传销。
他自认为问心无愧,但就跟他依靠人性的贪婪来敛财一样,因贪婪而失去财产的人同样不认同他的判定标准。
郑显文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可惜一瞬而过的温情过于短暂,笑意消失时,他的唇角还翘着,导致僵硬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中间出过事,我妈还是过来照顾我了。她好笨啊,韩松山就从来不会出现。”
饶是如此,他依旧沉浸在韩松山给他编织的出人头地的美梦上。
他一头猛地扎进那被金钱包裹得流光溢彩的陷阱里,魔怔地沉迷其中。被韩松山利用,入狱顶包也没彻底清醒。直到郑尽美自杀。
第67章 歧路67
郑尽美刚死的那段时间, 郑显文还回不过神。
正好当时监狱请了一位老民警过来开讲座,郑显文认得他。那个中年男人边喝水边对照着笔记讲述自己的经验, 激励大家好好接受改造, 不要放弃希望,人生还是大有可为。
郑显文听着那沉稳和缓的语调,感到有种莫名的熟悉, 目光平而直地望了过去。
民警察觉到他的视线,停下讲课,问了一句:“怎么了?”
郑显文迟钝地摇了摇头。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场极为清醒的梦,准确来说应该段真实的回忆。只是重新回顾一遍觉得恍如隔世,到这个地步他才终于看得清楚, 读懂深意。
他入狱后的半个月, 郑尽美过来探视。
隔着玻璃窗, 郑尽美思忖许久, 只平常地叮嘱他:“好好吃饭, 知道吗?”
郑显文的头发剃得很短, 露出他额头上的一道白色伤疤。他摸了摸自己长着青茬的脑袋, 搪塞地点头。
郑尽美身体前倾, 关心地问:“会有人欺负你吗?他们会打你吗?”
郑显文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可郑尽美依旧不能安心。她伸长了脖子,鼻子快贴到玻璃面板上,试图透过郑显文的微表情看出真相。
郑尽美嘴唇翕动, 嚅嗫道:“我听说监狱里面很乱的,他们都拉帮结派。”
“你听谁说的?”郑显文没听清楚, 不过大概能猜到她在说什么, 皱眉道, “你别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 时代不一样了。少上点网。”
郑显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狱警:“现在哪儿都有监控,能出什么乱子?”
郑尽美点了下头,可是跟听不进话一样,没一会儿又问:“你们都穿一样的衣服,冬天会不会冷啊?”
郑显文说:“不会。”
郑尽美:“那吃得好吗?”
郑显文抬手抹了把脸,将话筒稍稍拿开一点。
郑尽美知道自己又多话惹他不高兴了,张着嘴犹豫了会儿,蔫头耷脑地说:“你听话一点。”
郑显文气笑了:“我上哪儿都要听话。”
郑尽美本来想说,他就是因为不听话所以才进来的。深知他不喜欢受人管教,再说这些又没有用处,低垂着眉眼,生硬转了话题:“我本来给你带了点吃的,但是他们说不行。”
郑显文看着她,习惯性地呛了句:“那你还跟我说什么?”
郑尽美偏过头,瞄向左侧正在侃侃而谈的几对陌生人,不敢回过身看郑显文的眼睛。
她不喜欢那种刺人的、厌倦的目光,她能冷静地坐在这里已经是精神的极限了,无法再附加郑显文的负面情绪。
从事情开始到现在,她每天都在接受着想象之外的打击,可没有得到过哪怕一句安慰。
感觉快要哭出来时,郑尽美抽了抽鼻子,含糊地说了句:“那我先走了。”
郑显文看着她的背影,伸手想拉住她,可惜抓了个空。
郑尽美侧身离座的画面不停回放,并随着他的想象细节变得越发丰满。
她肯定还穿着五六年前买的那件旧外套,领口跟袖子都被磨得褪色,衣服版型也大幅走样,颜色看着灰扑扑的,只有她自己喜欢。
郑显文张口叫了声“妈”,想劝她给自己买身新衣服,画面已经随着时间线开始倒流。
狭小晦暗的客厅里,十几人混乱的脚步声被凶狠的叫嚷跟凄厉的哭喊声所淹没。
郑尽美站在人群外围,被几个债主粗暴地推攘,一次次地冲上前,又一次次被抓着衣领往后拽去。
拖拽她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手上力气大,对她态度粗暴。郑尽美被推得站不稳,两次撞到墙上,头晕目眩中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辨认好方向想挤过去。
眼见有人举起刀要砍郑显文的手,她动作顿时变得敏捷,一下子扑了过去,哭喊着道:“砍我的,砍我的!你们别这样对他!”
郑显文没看她,被打得鼻青脸肿,艰难扯出一点笑容,跟对方商量:“好好说话嘛,不至于吧,法治社会啊。”
郑尽美抱着他的头痛哭失声,眼泪顺着他的额头低落下来,瘦弱的身体整个都在发抖,明明惊恐万分,却不肯松手。
郑显文朝边上偏了下头,避开郑尽美的眼泪,还脑子不清楚地道:“咱们是做生意,生意亏本很正常的,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帮你赚回来。”
这场闹剧直到民警上来敲门才得以结束。
郑显文被两个警察小心抬到一楼门口,守在边上等着救护车赶来,郑尽美一直留在楼上,过了许久才抓着扶手颤颤巍巍地下来,最后几步路趔趄了下,差不多是爬到郑显文身边,用力握住他的手,已然被吓得失魂。
郑显文看了她一眼,用力回握了下,仰着头跟边上的民警说话。
民警都烦了,指着他说:“你先闭嘴吧。看看你妈都成什么样了!”
郑显文想不通,他怎么会那么冷血无情?
每一幕都触目惊心,森凉可怖。
郑显文忽然回忆起他上一年级的某个晚上,郑尽美因为临时加班不能过来接他。
学校关了门,他一个人坐在路灯下乖巧等候。有不少路人过来问他,他都摇头。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郑尽美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
她放下手提袋,愧疚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关系。”郑显文主动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长大了!”
郑尽美蹲在他面前,抚摸着他的脸道:“文文长大了呀?”
郑显文用力点头:“嗯!”
郑尽美柔声问:“不用妈妈照顾了吗?”
“嗯!”男孩儿握紧拳头,“我可以照顾妈妈!”
郑尽美笑得漂亮灵动,抬手摸他的头,说:“妈妈真开心。”
过了会儿将他抱进怀里哭了出来。
郑显文的悔意像找到出口的泉水一样迸发出来。
如果他一直像小时候那样懂事就好了。
郑显文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脸上带着湿润,抬手一抹,全是泪渍。
他坐了起来,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等这股悲伤翻涌过去。
这天夜里,他久违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又很快死了过去。
他荒唐、滑稽的前半生,至此才终结。
何川舟保持着沉默,半晌等不到他再开口,才出声道:“你觉得是韩松山害了她?”
郑显文的眼珠机械似地缓缓转了过来,问:“难道不是吗?”
何川舟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起码他要负责任吧。”郑显文说,“起码他应该付一半的责任。”
张队插了句话,浑厚有力的声音稍稍打破了空气的沉凝。
“所以你决定要杀了他?”
郑显文说:“我本来没想杀韩松山的,我只是觉得他应该付出一点代价。”
张队:“所以你想怎么做?”
“能让他伤筋痛骨的,只有利益。他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钱。”郑显文毫无感情地说,“出狱后我没有马上去找他。因为我在他眼里已经是个废物,就算找他,他也不会搭理我,顶多陪我演一演父子情深,再说一堆自以为正确的大人物感想。我懒得看他那副嘴脸。我要等机会。”
“你……”黄哥挠了挠眉毛,“等到了吗?”
倒不是他有意嘲讽郑显文,而是这个人的本领大半是从韩松山身上学来的,不仅被老狐狸耍得团团转,时候还浑然未觉。本领跟手段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郑显文低头闷声笑了出来:“好歹我在他身边跟了那么多年,就算他满嘴谎话,偶尔也会吐露一两句心声。而且他太自大了,在我面前吹嘘自己的时候从来不加掩饰。”
“他很瞧不起陶先勇,同时又眼红光逸的发展,不止一次说过陶先勇本质是个道德败坏的小人,偏偏喜欢营销自己热爱慈善。他认为陶先勇的成功全靠别人的提携,创业的第一桶金是靠卖女求荣,坚定认为陶先勇跟他的公司不会长久。”郑显文顿了顿,讥讽道,“看吧,同性相斥啊。同样他们既了解对方的卑劣,又深谙自己的无耻,都是一路货色。”
黄哥飞速瞥了眼何川舟,狐疑地道:“韩松山跟陶先勇之前不是有过合作吗?他们相处得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