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家,陈修泽将脱下的外套递给孟妈,径直往自己房间走,方清芷急急叫他:“修泽。”
陈修泽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有话要同你讲,”方清芷说,“关于今天晚上的事。”
陈修泽握着手杖看她,他身量高些,不笑时便显得严肃:“我有些累了。”
是不愿意详谈的模样。
方清芷说:“只给我一点点时间好吗?我想我有必要解释清楚,修泽……”
陈修泽说:“我说过,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不必如此。”
顿了顿,他又说:“过来吧。”
他握着手杖往前走,方清芷循着他的步伐——她其实没有来过陈修泽这里的卧室,如今还是第一次。同方清芷那个舒适明亮的卧室相比,陈修泽的房间显得空荡、整洁许多,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桌子,一个椅子,地上铺着一张地毯,墙上高悬一副字,「万物静观皆自得」。
桌子上除了一本书外,只有两个相框,一张是陈修泽同弟弟妹妹拍摄的全家福,看背景,是在老宅里,大约是之前圣诞节。
还有一个相框,是方清芷的照片。
是她刚入学时拍摄的,不是很清晰,之前是交到学校里去,不知为何此刻到了陈修泽手上。
其实也不必计较如何到他手中,一张照片而已,他怎样拿不到。
方清芷看着那相框,片刻后,移开视线。
陈修泽松了领带,单手解下,去洗澡,他洗得很快,不多时便回来,换上睡衣,擦着头发,坐在床边:“说吧。”
方清芷说:“今天晚上我没想到梁其颂也去,是个意外。”
陈修泽说:“我问过你,你的老师有没有邀请其他学生,你说没有。”
方清芷沉默了。
“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会不允许你去?清芷,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陈修泽沉沉说,“你想做的事情,我何时阻拦过。”
方清芷说:“抱歉。”
陈修泽说:“我现在的确有些生气,不是气你同他见面,是……”
他说不下去,静思片刻,又说:“是,我也很气你同他见面,清芷,你喜欢过他。我大约在为此吃醋。”
方清芷惊诧。
陈修泽说:“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想想,大约明天就好了。”
方清芷站在原地,她说:“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女友,我发誓,并没有背叛过你一次。”
陈修泽凝视她:“那你为何拒绝同我亲热?”
方清芷不言语,她走到陈修泽面前,半坐在床边,抬手,开始解衬衫。
“瞧,清芷,”陈修泽忽然开口,他伸手,放在自己的那条伤腿上,坦然,“我的腿有缺陷。”
是的。
他的腿有缺陷,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看着她。
她懂得其中的意思。
只是方清芷之前不知道,原来腿尚的人也不能做这种事……难道要她主动?方清芷对此一窍不通,这倒是真正难为她。
陈修泽不言语,他并不主动,一如之前说的那般,他不喜勉强人。
他要方清芷自己上来。
罢了。
自己掌控节奏,或许能避免很多伤害。
只当他是角,先生。
方清芷苍白的脸慢慢地浮了一层薄红,片刻后,她垂首,慢慢解开衬衫的纽扣。
作者有话说:
备注:「个个揸住个兜,刀叉都生左锈,污垢又有,朝朝都当阿茂,晚晚发吽哣,又要瞓路旁,又要踎,苦困冇尽。」
不是原创,这首歌是当时有人用《天佑女王》旋律编的广东话歌词,歌词大意“人人都乞讨,刀叉都生了锈,还有污垢。每日都闲着无事,每天晚上都发呆,又要睡在街头,又要蹲在地上,苦困没有尽头”。
另,关于当时时政等消息来源自新闻。
「万物静观皆自得」出自程颢《秋日偶成》
全诗如下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第22章 夜昙
如今的方清芷已经不再是之前读教会女中的那个方清芷。
里面所宣扬的那些东西, 什么恪守己身,什么不许婚前……都已经从方清芷脑海中渐渐淡去。
教会女中本身就是为了传播教义而建立,学费低廉, 希望引导女学生虔诚做教徒, 从而更好地施加文化影响, 将传教散布到普通家庭中。
方清芷认为自己同主大约是无缘的,她始终不曾真正信奉上帝,对于教会所教导的那些,也不会真正印刻在脑海中。
但也无人教给她这些事情。
她也不知, 原来腿的影响如此之大。
“我想同你讲清楚,”方清芷的手握着干净的扣子, 说,“今天晚上, 我不知梁其颂也去。我同他谈话,也是要同他说清,今后我与他彻底没有可能,算是一刀两断。”
直觉令方清芷必须说清这些,否则, 她怕自己会在这件事情上吃苦头。
一日日地温水煮下去,她如今并没有起初那般排斥。纵使真成事又能怎样, 也是陈修泽领着她尝到甜头,也是他同方清芷说,这不是牺牲, 是两相欢喜。
陈修泽半躺着, 背倚靠着一个旧式样的靛蓝长枕, 他说:“我信你。”
方清芷说:“我还在读书, 如果真的有了孩子, 也不能生下。”
陈修泽说:“你去桌子上,将抽屉里的纸盒拿过来。”
方清芷依言照做,里面是小方片,写着英语,她慢慢读,忽然停止,出现一个没有接触过的单词。
“Condom,”陈修泽将纸盒递给她瞧,“保·险套的意思,你英语比我好,帮我瞧瞧,这上面步骤是什么?具体怎么用?”
方清芷真的顺着那纸盒上画的东西、以及英文说明看下去,越看,耳垂越红:“原来还有这东西。”
她完全不知。
只知舅舅舅妈一直想要再多生些孩子,最好能生个三四个儿子;也只知邻居家孩子遍地走,知……原来还可以没有孩子。
陈修泽说:“你不想,我也不勉强你。我已经有了许多弟弟妹妹,也不在意是否必须要有子嗣。”
方清芷愣住。
陈修泽这些言论也是她先前未听说过的,毕竟长于市井,周遭人都念叨着多子多福,多多生仔,哪怕生的孩子不若叉烧包呢?多生一些,总会有一个出挑的,将来就指望他(她)养活一家人。
方清芷虽明白孩子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多子多福更是无稽之谈,可如陈修泽这般对孩子完全不在意的,她还是第一次听。
陈修泽缓缓说:“但你须知,如果你这一生要有孩子,那孩子的父亲必须是我。”
他冷不丁提到这话,方清芷僵了一僵。
“也只能是我,”陈修泽盯着她,“其他人不配令你孕育生命。”
说这些时,陈修泽是一种令方清芷不安的严肃神情,笃定,确信,他这副模样让方清芷蓦然生出许多错觉,似乎自己这一生都当真要同他度过,纠缠到底。
她不言语,沉默地依照英文说明拆开。
陈修泽一直凝视着她,审视着她,在这个过程中,他只温和地提供一点点帮助,也是看她实在坐立两难全,不上不下地卡着,才施以援手。方清芷不知是不是腿脚不便的人只能这般,还是因他想要看清她的神情。他的确能自然审视她的一切,正如欣赏一朵渐次开放的白昙,看昙花如何开。
方清芷都不知对方是否在为她心疼,她脑海中的自尊啊害怕啊担忧啊,全都随着氧气的缺失而消弭了。好似世间只有两人,也好似陈修泽一语成谶,她此刻的确只能依靠他,眼中也只有他,存在感强烈到令她无法忽视,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方清芷叫他名字。
“修泽。”
陈修泽抬手,略带海风气息的手指触碰她的脸颊,他微微眯了眼睛,显然同她感受截然不同:“这个时候不能再提其他人。”
“不是,”方清芷吸气,她说,“必须吗?”
陈修泽直起身体,完全无视方清芷压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抬手搂住她,一手按住她的背,另一只手下压,简单一声嗯。
无视她的眼泪。
必须。
就像必须要赶走梁其颂,你也必须如此。
圣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忍让忍耐,陈修泽本身有耐心等她一点点爱上自己——假使没有梁其颂,他有更好的机会、更能博得她心思的手段;假使不是梁其颂时时刻刻纠缠,他也能耐心等清芷缓慢接受他。只今日之事敲起警钟,今天的梁其颂能触碰清芷肩膀,明日还能做什么?陈修泽若再不出手,只怕过段时间清芷就敢怀梁其颂的孩子。
她一直是不受控的。
梁其颂也出乎意料地死缠烂打,若不是他痴迷方清芷,陈修泽倒有意将他收入麾下,将来送他去催收要债,必定颇有天份。
陈修泽铁了心要一步到底,便不会再犹豫迟缓半分,方清芷再也无法支撑,俯在他肩膀,脸埋在他胸前,凉凉眼泪浸透他的衣衫。陈修泽铁石心肠,只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叫她。
“芷宝。”
芷宝,芷宝。
芷宝。
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陈修泽如此称呼她,方清芷已经说不出现如今这称呼究竟算不算爱称了,也不明白为何其他人要将这事称为“爱”。先前几次陈修泽的行为还能让她理解旁人称之为爱,如今却只剩下苦了,苦得她好似重重下坠,又难真正开口求救。
不知何时才能逃脱苦海,真正获得自由。
方清芷想,她只听陈修泽温声叫她芷宝,他舒缓长叹,就连芷宝两个字都叫得愈发亲切,听起来似乎真的很爱她,仿佛两人当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爱侣。
陈修泽抚摸她脸颊,要她仰脸,即将落在唇上时,方清芷躲开,却又吃痛地皱了眉,脚趾差点抽筋,重重跌倒在他怀抱中,陈修泽便扶着她,这一次,她一跪到底,终于不再同他反抗,噙泪贴上他的唇。
方清芷当真不能将对方当作角,先生,至少那位先生不若陈先生这般,见她肯接受亲吻,陈修泽才肯施以援手助她,好让不再那般艰难。一如昔日隋炀帝开渠通路,河源流长,才方便阔舟穿江。
方清芷终于理解,为何陈修泽先前告诉她,这不是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