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愿意,只要她掌握要领,的确不是牺牲。
的确如她一开始所想,她甚至能自己掌握节奏,只是主动权未必在她一人手上。好比人驯烈马,草原奔腾,若要拔得头筹,必要人马双向配合。烈马与名士,缺一不可。马若不驯不肯停,人只能牢牢俯在衤糀马背被迫跟随。她掌握不住,连骑马也骑不好。
“芷宝,味道好吗?”
这是方清芷半躺着喝完水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她半睁着眼,瞧腿脚不便的陈修泽,他又用了之前醉酒后喂水的方法,渡了水给她,抬手摸摸她的脸。
水是普通的水,方清芷确认自己不再如开端那般排斥陈修泽。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
水自然没什么特殊味道,方清芷倦倦散散地应一声,仍旧闭着眼睛。
但陈修泽却触碰着她的脸,唇贴在她脖颈上:“味道很好,我还想要。”
方清芷又喝了两次水。
后知后觉,陈修泽的伤腿完全没有他所说的那般严重,什么都可以,并不碍事。只是方清芷当面质疑,他也同样为难,歉意满满。
“抱歉,”陈修泽牢牢按住,微笑,“之前我也不知,我想,或许是医生当初说的话不够精准,才让我误解了。”
什么腿脚不便,什么伤腿不良于行。
他和健康人完全无异。
方清芷次日神清气爽醒来,暗暗恼怒,吃早茶也狠狠,虾饺一口一个,还吃了一整碗的红枣莲子羹。
她快饿坏了。
素日里方清芷打工兼职,又注意身体,因而不过一些肌肉不适,精神上仍旧是好的。就是偶尔还有异物感,好似对方仍在,让她更改掉下午的计划,打算留在家中读书学习。
陈修泽也未出门,他在书房练字,静心屏息,一张又一张,偶尔会接几通电话,大部分是新加坡打来的,谈药品生意。
陈修泽打电话时没有避讳方清芷,第一次时,方清芷要避嫌,打算走开时,被陈修泽按住,示意她留下。
直到电话结束,陈修泽才同方清芷说:“多听些不妨事,你不是也念的商科?就当提前适应。”
方清芷说:“我担心会听了机密。”
陈修泽笑:“你是我女友,就算听到又怎样?”
方清芷便不再说了。
其实她有时真的听不懂陈修泽讲的电话,同东南亚那边的人做生意,陈修泽会讲英语;偶尔也听他讲法语,是同法国佬有关系。他的英语且不消说,法语也极好,并不逊于方清芷曾经学习过的那位法语教师。
这些都是他自学的。
方清芷不是没想过,倘若她是陈修泽,遇到那种局面,该如何——
因为没钱治病而变得跛脚,为了养活弟弟妹妹而辍学,又为了生计踏足隐秘的灰色地带……
方清芷都不知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更不消说同陈修泽这般,从未放弃过学习。
她如今还是睡在自己的房间,不过有时候陈修泽会邀请她去他那边休息一晚。方清芷承认他的高超,好似在她身上安插了蛊,让她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无法对他的邀请说不。
一周里,连续七天都住在他那里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是勉强,方清芷本身也乐在其中。
一眨眼,便到了春节。
传统的日子,自然是要同家人团聚。如今的方清芷已经不再认定舅舅舅妈是自己的家人,仅有些情分的表弟……也无需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过去探视。
她只上了陈修泽的车,同他一起前往老宅。
宅子里自然是热热闹闹,一团欢乐。陈永诚受命,要在房间里写张贴的春联,一副又一副,方清芷看不下去他的字,自己也提笔,写了几个。
虽然不及陈修泽,但他常常练着,又比方清芷年龄大,她甘拜下风。
顷刻间,家里的电话响,陈永诚离得近,放下笔,去接。
回来时,拿了一盒饼,小巧精致、香喷喷的蛋黄酥,递给方清芷,陈永诚说:“吃吧,还挺好吃的。”
方清芷咬了一口。
是熟悉的蛋黄酥味道,这是梁其颂店里的。
她垂着眼,问:“你们每年都订这家的饼吃?”
“当然不是,”陈永诚说,“以前都是黄老板专程送上来的。”
方清芷凝神静气,她缓缓想,终于记起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陈家兄弟姐妹,之前逢年过节,优先选择的都是祥喜百货,也就是黄老板售卖的甜点。
之前陈至珍也说,最爱他们家卖的曲奇饼。
如此频繁的往来,黄老板定不会放弃这个攀炎附势的机会,他那样势利的人,闻到点肉味就能如苍蝇般扑上去,牢牢缠住不放手。更何况喜爱在他们家订糕点的陈家兄妹——
方清芷问:“你们同黄老板很熟?”
“还行吧,”陈永诚盯着自己刚写的字,怎么瞧怎么不顺眼,顺口回,“不过我大哥不太喜欢他,他说黄……啊,忘记叫什么了,总之,黄老板这个人一直赌博,大哥不喜欢赌徒。”
方清芷轻轻喔一声,她暗笑自己精神过敏,怎么会觉得这些事之间有联系。
就算陈家兄妹同黄老板认识又怎样,饼和点心的确好吃,而他们又不知祥喜百货也是买了其他店里的……陈修泽厌恶黄老板,之前已经体现出,必然不会同他有什么牵连。
大约她近期纵,欲无度,连带着神经也敏感。
方清芷吃掉一口蛋黄酥,甜丝丝,还未吞下,又听陈永诚说:“可惜了,黄老板欠了我大哥那么一大笔钱,最后也要不回来了。”
方清芷不动声色:“为什么要不回?”
陈永诚说:“黄老板死了啊,为了躲债,投海自杀,你不知道?”
方清芷愣住:“新闻没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顿了顿,她压下心中不安预感,微笑奉承:“还是永诚厉害,虽然还在读书,但已经知道这么多。”
陈永诚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昂首挺胸:“自然。”
“你想听一些消息,肯定不能找报纸,他们敢写的不多,”陈永诚谆谆教诲,“问阿贤,他消息最灵光。”
“是吗?”方清芷若无其事地笑,“这也是阿贤告诉你的?”
“哪里,”陈永诚毫不设防,洋洋得意,“是我凭借自己本事偷听到的。”
“那天,我听阿贤说,黄老板投海自杀死了,让大哥放心。”
第23章 玩笑
桌子上摆着一盆年桔, 黄澄澄的的小金桔,盆上贴着红底描金字的福。
房间外的陈启光和温慧宁正聊天,讨论着该将购来的的花朵放在哪里。方清芷岔开话题, 若无其事地同陈永诚聊天, 讨论要写几个福字。
贴在正门上的福, 理所应当地要由陈修泽来写,他是长兄,无人有异议。门外的福须正贴,要“福到临门”, 陈修泽写了福字,又唤来方清芷, 微笑着将毛笔递给她:“要不要试试?”
方清芷摇头:“我的字不好。”
“长嫂如母,”陈修泽仍持着笔, “况且,你的字很漂亮——”
说到这里,他瞥一眼旁边的陈永诚。
“比小五好很多,”陈修泽微笑,“来, 试一试。”
陈永诚唉声叹气:“夸奖才能令我进步。”
方清芷说:“是的,我看永诚抄经书时的小楷就很漂亮。”
陈修泽微微笑了, 就像父母都喜欢他人夸奖自己孩子,旁人夸赞弟弟妹妹,他也开心, 更何况是方清芷。
他重新拿了纸, 让方清芷写了一个福字, 指挥陈永诚, 将方清芷写的这个字张贴在门外。
陈修泽是极为注重仪式感的一个人, 他并不吝啬,派出去好多鼓鼓囊囊的利是。永诚的字最后只留下一副对联,剩下的还是陈修泽同方清芷一起写。现如今陈修泽搬出老宅,家中的一些事务便移交给陈启光和温慧宁两兄妹来做。
等人都走了后,方清芷才问:“启光的手指……是怎么回事?”
陈修泽正望她写的小字,春字还差最后一笔,他握住方清芷的手,捏住笔杆,凝神静气添上一笔:“意外。”
方清芷说:“还好伤的是小手指,倘若是大拇指,怕是好多事情都做不了。”
她隐约记得,之前报纸刊登,帮派寻仇,其中一个帮派的太子爷被人绑去,砍掉双手小拇指,斩得干干净净。
陈修泽岔开话题:“我母亲虽然祖籍上海,但我同她都不太了解上海的风俗,听说那边过年要吃汤圆,对吗?”
方清芷迟疑一刻钟:“伯母也是上海人?”
其实方清芷已经不太会讲上海话,她没有在上海生活过,关于城市的记忆也只剩下“故乡”,至于故乡吃什么,做什么,讲什么……她依稀能听懂“阿拉”“侬”呀之类的词,让她讲,也讲不出。
“她在富人家做工,陪伴小姐,后来一同到了香港,”陈修泽面色坦然,“小姐病逝后,她便离开了。”
方清芷默然。
除却携带万贯家产过来的富人,穷人家各有各的心酸。
“我记得小时候过年,她还煮过汤圆,黑芝麻馅儿,白糯米皮,”陈修泽说,“你若想回上海看看,等过些天,我同你一起办返乡证。现在过年,琐事多,也只能做一碗汤圆,给你尝尝。”
方清芷摇头。
她还在专心写字,裁的红纸多,她就写福字,到时墙上、柜子上都要多贴一些。现下房间中无人,陈修泽抬手,侧脸要吻她耳垂,方清芷身体发颤,她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颤栗,侧身,躲过他的吻。
这还是两人亲热后的头一次。
陈修泽的吻落空,他静了静,又说:“今晚还定了份酱鸭,说是上海本帮菜,你也尝一尝。”
方清芷又说好。
这边风俗,大年初一不可扫地、不可洗头发、不可倒垃圾,据悉是忧心因此扫掉、洗掉好运气。因而,昨日已经早早打扫干净,灯也要长久地亮着,不可熄灭,要保持家中的光亮。
至于初二要回妻子的家……方清芷不打算去舅舅那边,新年佳节,彼此想看两生厌,着实没有什么趣味。
何苦呢。
这是方清芷同陈修泽度过的第一个新年。陈修泽不喜外人登门拜访,只和自己的弟弟妹妹在一同过节——阿贤孑然一身,父母早亡,陈修泽便留他住在家里,一同过新年。陈永诚小声对方清芷说:“有时我都怀疑我不是我哥的亲生弟弟,阿贤才是。你没有见到大哥给阿贤包的钱吧?那么厚一沓,利是封中装不下……”
方清芷正色:“你的确不是陈修泽亲生的。”
陈永诚:“啊?”
“你哥是男人,又不会生孩子,哪里来的’亲生’?”方清芷说,“你想多要钱,我同他讲,让他多给你些。”
陈永诚一缩脖子:“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