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赢了我一回。”
应隐回得滴水不漏:“宋总谦虚了,工作而已,有什么输赢的?谁合适谁上了。”
宋时璋看她的目光丝毫未变:“你看上去不是很开心。”
应隐还没到跟他诉衷肠的可怜地步,微扬了下唇:“开不开心的,也不是给外人看的。”
“你生日的通稿,不是我安排的。我没有那么扫兴。”他冷不丁说。
都过去快一个月了,应隐几乎忘了那通稿写的什么,没想到他还惦记。
“如果我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告诉我,或者多担待,邵董那边……”宋时璋最终客气委婉地说。
应隐明白过来,目光流露出复杂和一丝哭笑不得:“你怕得罪他?”
“我在他身上有所图,所以当然是怕得罪他。”宋时璋并不避讳,也不恼怒。
识时务为俊杰,硬梗着脖子的是愣头青,宋时璋是白手起家,豁得出去拉得下脸,低人一等不丢脸,赚钱才是要紧。
“宋总高看我了。”应隐笑了笑,“我在邵董心里没那么重要。”
宋时璋对她这句话不置可否,陪她自阶梯教室走至走廊,要送她去电梯间。
这里是他公司的办公楼,送她出门,也是地主之谊。
其余主创还有会要开,都先行移步会议室了,应隐顾虑着跟他毕竟传过绯闻,客气请他止步:“我的助理就在外面休息室,宋总不必送了。”
说话间,一行人刚好从电梯间出来。
约有四五个,当首的身材肥壮,半长卷发花白,穿一双黑布鞋。
应隐认出来,他是近些年北上的港资代表之一,姓刘,早年间曾是著名的武行演员,如今在香港电影制作协会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串随行人员,其中一个个子瘦削的女人,十分眼熟。
应隐在片场浸淫十数年,每天要跟数不清的剧组师傅打交道,不得不练就了一身记人的本领。
正思索在哪里见过时,那个刘姓港资大佬已经停下了脚步,跟宋时璋打起招呼来:“巧了不是?”
宋时璋一派倜傥作风,一边笑着握手上去,一边拍拍他肩膀:“我刚说送应老师下楼,栗导和不扬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
他既然提了,应隐走不成,只能摘下帽子,勾下口罩,对一行人熟练而甜美地微笑。
几人就着这部主旋律电影寒暄片刻,又默契而自然地互相道起别来,唯独那个个子瘦瘦的女人落后一步。
“刘生,我跟应老师说两句话。”她自来熟的模样。
港资大佬派头很足,对她倒很和颜悦色,点点头应允了,跟宋时璋补充介绍:“新来的法务,于小姐,这可是伦敦政经的博士高材生。”
“过奖了,”这位于小姐很经得住夸,且热情大方毫无扭捏姿态:“是刘生慧眼识我。”
她的声音比她的脸更有辨识力,清脆铿锵,能去法庭上激辩的那股力量感,让应隐想到欧美那些经常上电视演讲的政客。
她想起来,上次见,是香氛活动后的下午茶酒店里,她正在跟她的未婚夫看宴会厅。
她……认识她吗?
宋时璋送他们一行去会议室,电梯间只剩两人。
“你是……?”
“应小姐贵人多忘事,我们上次见面也是在电梯口,你说巧不巧?”她说着,伸出一只手,在眼前比划着遮了一下:“你上次戴口罩,说实话还真认不出来呢。”
应隐微蹙了下眉。她不喜欢自说自话的人,因此没寒暄,只冷淡地等着她的下文。
“幸会,我叫于莎莎,是刘琮公司的法务代表。”
“你好。”应隐礼貌地说。
于莎莎笑起来,那种阳光过剩的笑意:“阿邵什么时候口味变了,他应该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想起来了,她是商邵的……同学?
但应隐不喜欢她的措辞。人与人之间是有气场的,处得来,那不说话也能处,处不来,那无论笑得多热情洋溢,也只觉得难受。
她可以感觉到,对方并未向她释放善意,而是充满了一股凝视。
这种凝视,让应隐想到沈籍的老婆。
她淡淡的,因为个子比对方高,更显得高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上次星河奖,他破天荒去走了红毯,我就已经很惊讶了,还以为自己眼花。前两天你去勤德扫楼,他又装了回金总。”
于莎莎说话带有港台腔调,听着微嗲,笑眼明亮,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少女烂漫。
她是可以看得出年纪的,至少可以看出是三十一二岁往上,上挑的细长凤眼,黑直发披肩,但气质清爽,加之瘦的缘故,因此看着充满元气,有少女感。可她偏偏又是律政职人,那股精英感便更为爽利了。
应隐勾了下唇,眼波微转,轻点下巴:“于小姐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助理还在等我。”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啊。”
应隐在这轻快随意的问题中,停下了脚步。
于莎莎看着她的背影,或者说身体。
第一次在酒店电梯间偶遇,她就该察觉出蹊跷的,什么峰会的公关会打扮得这么招摇?难道是来峰会吊凯子的吗?而阿邵对她的叙旧竟然无动于衷,心思只追随这个女人。
后来在星河奖的热搜上看到他的片段。走红毯、出席颁奖礼、被几百支镜头捕捉,这是最不可能发生在商邵人生里的事情。他们同框颁奖,他一个谨言慎行不苟言笑的人,在众目睽睽中竟收不住唇角淡笑,看她的时候眸光专注。
第三次,勤德扫楼,藏于镜头后的那把嗓音不止网友记得,她当然也记得。
商邵不应该喜欢一个女明星的,尤其是一个十六岁就出道,脑袋空空,只有脸蛋曲线的明星。
于莎莎轻笑了一声:“他是不是跟你说,我只是他的同学?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
这道声音、这几句话,在应隐的脑中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逐字浮现出正确的语义,像一行古老的刻在岩碑上的咒语,在这一刻耀出金光、发挥魔力。
她毫无防备,怔怔的,那股钝痛要过一会才会蔓延上来,当下一刻,唯一的念头竟然是——
他喜欢的原来是这样子的。
普通,瘦小,利落,阳光,似乎很有斗志,头脑灵敏,学历很高很高。
她们是两个极端,谁身上都没有谁的影子。
“于小姐,”应隐稳了稳呼吸,“你我素不相识,你跟我说这些,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别误会,我已经有新的未婚夫了,不会抢你的。”于莎莎笑了笑,“我只是很好奇,今天见了你,才觉得Leo喜欢你也很正常,你身材真好,我好羡慕,他以前总取笑我太瘦。”
宋时璋的办公楼也太小气,电梯就这么几部,楼又这么高,应隐等了半天,总也等不到能载她下楼的那部。
她只能听着,怕有录音,或话语间的陷阱上钩,因此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反驳,只能假装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
但她盛气凌人,身体绷得笔直,面色苍白倨傲,是上了热搜会被骂耍大牌的地步。
“好了,我还要开会,得闲饮茶。”于莎莎却倏然停止了攻击,像一头矫健的鬣狗退出了狩猎,“帮我照顾好他,毕竟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分开,我心里还记挂他,他也是。”
电梯终于来了。
于莎莎甚至伸手帮她挡了下门,礼数周全的模样。
“应小姐,再会,下次喝茶向你讨要丰胸秘方哦。”她眨眨眼。
应隐终于忍不住:“你好贱。”
于莎莎没想到她会骂人,那股游刃有余的笑容挂住了。
应隐勾上口罩,在电梯门闭合后,不由得仰起了脸。是鼻腔太酸涩,是眼眶太灼热,不想哭的,所以仰一仰脸,眼睛睁很大。
但是人不能十几秒都不眨眼啊。
她控制不住地轻眨了下,一行眼泪轻巧地滑了下来,被她面无表情地抹掉了。
商先生眼光真坏。
她下楼见了俊仪,第一句说的就是这个。
俊仪一头雾水:“商先生联系你了?”
应隐眸底的光黯淡下来:“没有。”
自从昨天在车上的那一问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
应隐明白,以他们的关系,说喜欢、很喜欢、热切地喜欢,都是刚刚好,唯独谈爱太过隆重,或者说太过草率。
毕竟他们才刚刚认识不过两个月,上过几次床,有一纸合约和价值一亿的交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商先生应该是一个对“爱”字很看重的人,不允许随随便便一个小明星、一个小情妇、情人、炮友,来玷污这个字。所以他表白喜欢时,说的是“心底有你”。
她昨天在车上说完那句话后,宽敞华贵的迈巴赫陷入死寂,连同这个位高权重高高在上的男人。
“我会误会你很爱我,会当真,”她笑着,鼻腔的酸涩只有自己知道:“但你又不是,我岂不是很难堪。”
他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应隐的胳膊松了,脸也从她颈窝处稍抬起,只剩鼻尖还若有似无地触着她的颈项。
雨中山果的清淡香味,像一场青翠欲滴的雨。
车内光线柔和而淡,让商邵陷在轮廓侧影中的双眼晦暗不清。
他让司机回程,送她回家。程俊仪都看愣了,手里捏着高压水枪,车子刚洗一半。
从试镜现场回家,应隐在贵妃榻上发了一会呆,冬天太阳落山得早,不一会就天黑了。
黑蒙蒙的天色下,她接到商邵的电话。
那么意外,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该说什么无关痛痒的寒暄话。问天气吗?
“圣诞节要到了,你想要什么?”
反而是商邵率先,在电话那端漫不经心地问。
“我……”应隐一时之间清心寡欲,“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对我,你什么都不想要?”商邵低了声,再次问了一遍。
“嗯,什么都不想要。商先生有什么想送的,直接送就好了,我都会喜欢的。”她乖巧地回。
电话那端一声火机砂轮滑动。
商邵点起烟,坐在那把折叠椅上,看着深蓝光线中的鲸鲨。
烟雾掩着他的面容。
“应隐,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提前是,你要告诉我,”他顿了顿,“你要说出口。最起码,让我看到你有说出口的胆量。”
应隐把自己位置摆得很正:“我对商先生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