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疏远远看到成玥,给成荟和刚好打来电话的李道非各回了条信息,便沉着脸过去了。
成玥在托腮观看两个老头儿下棋。老头儿约莫看出了这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故意一直下到这个点儿等着他的家人来接。成玥其实不小了,但他细瘦且脸嫩,所以大家常常会错将他当成二、三年级的小孩对待。
“你看看几点了,放学为什么不回家?”
李疏居高临下敛着怒意问成玥。
成玥在昏黄的路灯下仰头愣愣望着李疏,浓长睫毛像两把小蒲扇,无辜地一落一起,又一落一起。他涨红着脸半晌不做声。
两个老头儿收拾着棋盘忍俊不禁。这个小学生可太有意思了。他家人没来之前他蹲在在他们棋摊前叨逼叨神气活现。“仕勿轻上,兵戒冒进,子忌险弃,开局我就点过你了,爷爷你怎么不听呢?”、“守中带攻,攻中带守,你得守啊爷爷,你棋法一点不灵活呢怎么!”、“临杀勿急,催逼宜紧,勿手软,勿手软!”……脆生生的“勿手软”的尾音还漂浮在夏夜潮湿的空气里,小学生抬头瞧见前方正板着脸走来的青年,仿佛被吞音兽吞了舌头,立刻就没了声音。
“小棋友,有机会咱俩单杀一盘。”
“小棋友,回家吃饭去吧。”
俩老头儿各自搬着马扎哼着小曲儿,一前一后走了。
……
李疏两手插在口袋里,皱眉盯着成玥,“问你话呢,放学为什么不回家?!”
“妈妈回来了没有?”成玥低声问。
“我问你放学为什么不回家!”李疏的面色又黑了些。
成玥微微提高了声音又问:“妈妈回来了没有?!”
与其说是问,几乎可以说是嚷了,且嚷完眼睛和鼻头就红了,嘴角也可怜兮兮地耷拉下来了——李疏目光一迟疑他就知道答案了。
李疏警告道:“你把眼泪给我憋回去,你是三岁小孩吗?”
成玥的眼泪簌簌落下,他生气地大声道:“她说的今天上午十点就能到家的,我回家她还不在!我天天回家她都不在!”
李疏平声道:“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她现在在飞机上,很快就到家了。”
成玥委屈地横臂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半天,挤出一句破碎的话,“我不想让妈妈跟叔叔结婚了。”
成玥在江云集刚刚进入他们的生活里时,是欢欣鼓舞的。他就是个不长脑子的傻子,再加上那时候岁数确实也小,他简单地以为身边多一个叔叔多好啊多热闹啊,而且这位江叔叔还如此慷慨大方,他在妈妈那里磨不来的东西,江叔叔不声不响就给他放到桌子上了。
但是时间久了,成玥就渐渐明白过来了。江叔叔虽然如此好说话如此有耐心,却并没有真的把他放在眼里。江叔叔眼里只有他妈妈一个,其他人的存在对他来说都是不得不应付的“障碍”。
在意识到这个残忍现实的同时,成玥惊觉妈妈已经很久没有陪他去公园里练习滑板、带他去图书馆看书、履行一个月去一次海洋馆诸如此类的承诺了……偶尔他闹一回夺得了妈妈的安抚和陪伴,江叔叔总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有意无意地再度将妈妈的注意力带走。
李疏转头在雨后带着咸腥味儿的空气里露出一抹无奈。
第 23 章
1.
王术得知成玥被找到了, 这才松了一口气,从小跑变成了慢走。她从成玥两公里外的小学回来,此时正走在锦绣大道与繁华大道交汇处的四通八达的过街天桥上。八个方向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 吵得电线杆上的细脚麻雀都待不住, 王术却一点不觉得刺耳, 只觉得雨后的空气好闻极了,尤其是在经历过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之后。她这样感叹着,伸了个懒腰,又轻轻揉了揉晚饭时只来得及填进去一口酸辣土豆丝的肚子, 转头望向天桥底下……
……
李疏只哄了成玥寥寥几句就住嘴了,因为成玥正深陷于蛮不讲理纯粹发泄情绪的状态。他意识到这点立刻停止了说教, 就那样面无表情站着, 默不作声瞧着成玥,等着他闹够了自己平静下来。
成玥不小了, 但大约是因为大家把他保护得太好, 他至今都没能真正明白,有些事情就是必然发生无法阻挡。李疏遗憾地这样想着。
一个卷着笑意的声音突然插进了成玥的抽搭和李疏的沉默里。
“叫成玥是吧?你怎么跑这里了?你哥找不到你刚才都快急哭了。”王术信口开河。
成玥连绵不绝的抽搭倏地一顿, 他缓缓抬头望向面前有些眼熟的姐姐, 再慢慢转向李疏。
李疏用“你真是张口就来啊”的感叹目光斜睨了她一眼。
有不熟悉的人在,成玥就不好意思继续向哥哥撒泼了,他把脑袋深深埋下 ,小心翼翼做着深呼吸, 试图把眼泪和抽嗒都憋回去。
“行了,把眼泪擦擦, 姐姐请你吃太四去。”王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给成玥塞进手里, 她轻快地拍拍手,道, “你得多吃点儿饭啊小朋友,我从那边一路走过来,以为你最多八岁呢。”
成玥好不容易压回去的抽搭突然又响了一些。最讨厌被人说个头矮,虽然她没有明说。
王术并未察觉小男生过剩的敏感,只自顾念叨:“姐姐家里破产了,请一回饭可不容易。”
成玥眨巴着红通通的眼睛,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这个似乎有点可怜的姐姐。
王术耐心地等成玥收拾好情绪,牵着他的手给了李疏一个“跟上”的眼神往前走了。不过没走出多远,成玥就害臊地把手抽回去了,毕竟他虽然白生生的看着像八岁,却并非八岁。
2.
太四店即便到这个时间也仍然人声鼎沸——夏夜太漫长,宵夜便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餐。
酸菜鱼端上来的时候,三个人闷不做声各自闷头干饭。因为这对兄弟都不能吃辣,所以他们这桌的酸菜鱼并没有辣味,王术因此十分遗憾,但这并没有耽误她少吃一口。
大半碗米饭下肚,成玥先前愤懑的情绪就彻底散干净了,但是人又开始变得萎靡。他垮着张小白脸儿,一语不发,眼里一会儿一阵雾气。
王术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缓缓搅拌着茶缸里的陈皮洛神花茶,故意用老佛爷的又懒又长调子逗成玥:“什么情况?展开说说。”
成玥被她这样一问,悲从中来,他撇了撇嘴,一时不知道从哪处委屈开始说起。
李疏便简单道:“我妈最近在忙她的婚礼,抽不出时间陪他。她前几天去了颠市,本来说今天上午到家的,有事儿耽搁了,不久前才上飞机。”
成玥对李疏这样轻描淡写的描述十分不满,因为这样听起来似乎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他不等王术说话便气呼呼辩驳:“她哪里是最近忙,她跟叔叔谈恋爱以后,她就一直忙。我给她打电话,她总是在叔叔那里……她都半年没有带我去见我认养的王企鹅了,是她以前自己说的每月都要带我去的。”
王术听他情绪激昂地陈述完,立刻皱眉同仇敌忾道:“我觉得这样不好,虽然说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各有各的忙碌,但是亲口答应的事情还是得要做到的,言而有信是非常重要的品质。我觉得你们需要向你妈强调这些。”
成玥闻言立刻露出“你说的没错”的眼神。
王术把茶缸推到成玥面前,嘱咐他多喝些水,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你离家出走错误更严重。我估计你妈现在人在飞机上,有可能正在哭,因为她收不到信息,不知道你被找到了没有,她怕你被人拐走了、被车撞了、掉水里了、掉桥下了……”
成玥闻言一愣,片刻挖起一勺米放进嘴里,干巴巴道:“我五年级了,又不是小孩。”
虽然嘴硬,但眼里很明显浮现了忧虑。
3.
两大一小吃饱喝足开始慢悠悠往回走。上天桥、下天桥、步上灯光明亮的锦绣大道。王术趁着成玥不注意忍不住又多问了李疏几句,拐弯抹角得知李疏之前也有过类似的被忽视的感受,眉毛渐渐拧到了一起。
“……他再大两三岁也许就能理解,”李疏望着前方怏怏不乐的成玥,“和接受了。”
“为什么要接受这些?”王术反问,“妈妈可以不是万能的,但是最基本的最起码要做到,给予小孩关注和安全感就是最基本的。”
李疏将王术的手从她裙子口袋里拉出来握住,他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跟她讨论下去——毕竟他已经过了需要关注和安全感的年纪——向着前方的岔路口缓步走去。
“其实,直有直的好,茶有茶的舒坦。”王术踌躇半天突然语焉不详。
“嗯?”李疏一愣,PanPan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位叔叔似乎刻意在忽略你妈妈有孩子这个事实,我觉得你们得让他认清这个事实。”
“……我应该怎么做呢?”
“那就得分个首先其次了。”王术煞有介事道,“首先,你不能因为我心眼儿多歧视我。”
“不歧视,直接说其次吧。” 李疏脸上笑容大盛。
王术于是殷殷给李疏出着坏主意,“其次就是主动向你妈表达你们需要她的意思,不要等着她自己觉悟,因为那位叔叔会缠得她没机会觉悟。需要她花时间陪你弟弟去海洋馆看王企鹅或是去动物园看长颈鹿随便什么,需要她时不时地给你送落在家里的东西等等。” 她这样说着,突然眯起眼睛桀桀怪笑,“你们把握好时机,一打听到他们计划做什么,立刻用‘小意外’把他们的计划给破坏了。”
李疏突然伸手扣住她的后脖颈,含糊说了句“听你的”,“啵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带响儿的。李疏是真喜欢王术这副生动的模样,她使坏都使得比别人可爱。
成玥心事重重抬头,刚好目睹这个画面,瞠目当场。
与此同时,王戎打来电话,在电话那端用尖锐的声音叫嚣,“王术,几点了还不回家?!是去找男朋友了吧还跟我装?!半个小时内回来啊,大半夜的你要点儿脸!”
王术收起手机,笑容十分平静,“要回去跟我姐薅头发了,咱们明天见。”
……
不理王术“不用送”的连番推辞,一直把王术送至秋粮胡同里,李疏与成玥又转头一前一后向来时的路走去。成玥迁怒李疏,一顿饭下来都不与跟他搭腔,此刻终于忍不住了。
“术术姐是你女朋友对不对?你一直跟她说话,一直跟她笑,刚刚还亲她了。”成玥疾奔几步仰着脸迫不及待问。
李疏给了他“都看到接吻了还问什么蠢问题!”的一瞥,问他“作业写了没”,又问他“没去别的地儿吧”,一边听着他弱弱的回复,一边大步向前走去。
凌晨一点,成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把行李箱交给刚好出来喝水的李疏,简单洗了把脸就去了成玥的卧室。成玥补完作业已经睡了,小呼噜都打起来了。成荟蹲在床前不舍地盯着他肉乎乎的脸,半晌,撇开头轻轻抹了把眼睛。
成玥早晨起来看到成荟合衣躺在自己床上,高兴得一边道歉说“妈妈我错了”,一边往成荟怀里钻。一整天笑容都没落下。
4.
李疏因为成玥溢于言表的高兴,开始认真考虑王术的建议。正如王术所言,能让江云集明确意识到在他和成荟的生活里不止有他们两人还有旁人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儿。多谢王术提醒,他之前的方向错了,成玥是个小学生,他可以不用那么“懂事”。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婚礼前最忙的这段时间里,李疏和成玥一个接一个地给她找麻烦。成荟不得不扔下江云集,屡屡从珠宝首饰店、从婚纱设计工作室、从江云集的生日派对上……甚至最后这次从婚礼彩排现场离开。此时距离他们的婚礼只剩一周。
成荟到家不多时,江云集不满的电话追回来了。成荟蹲在地上一边用拖布吸水一边好言安抚他。在她身后不远处,成玥捧着IPAD神情惶惶屡屡望过来。
“嗯,就是水管裂了,毁了几件家具。他哥出门了,不在家。”
“你平静下来行吗?距离婚礼还有一个礼拜,这中间哪天不能再去彩排?而且不彩排也不是不行。”
“什么意思?是不想结婚了么?”
“成玥是我的儿子,他有事儿找我不应该么?”
“……我在听,没有把手机挪开,我只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你希望我说什么。”
“嗯,不如婚礼往后推一推。对,我都行。”
……
李疏回来时家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门和窗都开着,高楼风大,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剩余的湿气吹散。成荟站在落地窗前给家政机构打电话,跟人家预约明天下午的时间上门做深度清洁。
成玥殷勤地跑来玄关给李疏递鞋,偷声告诉他,“妈跟叔叔好像吵架了。”
李疏下意识地皱眉,又慢慢松开。他问成玥,“吃饭了没。”
成玥道:“我想吃日料,妈妈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开车出去吃。”
……
成荟开车载着两个儿子前去日料店的路上,江云集再次打来电话。她无需接听就能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他首先会很诚恳地向她道歉,然后说他是因为在乎她所以掌控欲比较强请她理解,最后说自己脾气有点急说话欠考虑请她包容。成荟叹息着拒绝了他的通话请求,点了个“在开车,勿扰”的自动回复信息。
成荟与江云集认识十几年了,他的过度自我的毛病她当然也知道,甚至还时不常地替他遮掩一二。但最近李疏和成玥频频借机把她叫离他身边,她就明白他让他们不舒服了。
在距离日料店仍有十分钟车程时,江云集第三回打来电话。成荟从后视镜里观望了眼两个儿子中断说话各自望向窗外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再度拒绝通话。
前方十字路口绿灯开始倒计时,成荟减缓车速,最终将车刹停在斑马线前。她望着前方缓缓下沉的夕阳,突然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婚礼往后推一推真的不是坏事儿。
“有件事儿,我想跟你俩说一下。”成荟抬头瞧着后视镜,边思考边缓声说。
“什么事儿?”李疏问。
成玥也不明所以地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