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一睁眼,天就已经亮了。身上是温暖干燥的,显然学长事后替她清理了一番,这真是令人羞耻心爆棚——没错,天亮了,羞耻心回来了。
一个清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大头,聊聊?”
王术慢吞吞翻成个趴卧姿态,把棉被尽可能多地塞到身下,又将头发往脸前扒拉,试图遮挡惭色和熬夜后略显浮肿的脸。
“……可以聊,但是不要叫我‘大头’,我的头早就不大了。”
李疏听她认真反驳忍不住笑了。
窗帘缝隙里露出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阴云浓一块,淡一块,仿佛王术衣柜角落里那条跟其它衣服混洗后染色不匀的白裙子;一夜过去了,仍旧在下雨,有车驶过时能听到车轮溅起雨水的声音。
“昨天晚上喝多了,没太控制住,你还好么?” 李疏侧过头注视着她。
王术表情僵化艰难回答,“……不是太好,但可以克服。”
李疏“啊”一声,顿住了,一时无话。
王术却以为他误会了,表情突然变得愈发难以启齿,犹豫片刻,她艰难解释:“昨晚挺好的,是现在不太好……话题到此为止,我们两个都没有经验,就不要相互为难了,各自处理吧。你继续说你的,说正经的,求你了。”
李疏听到“各自处理”和“说正经的”垂眸又笑起来。
——两人现在一躺一趴,能正经到哪里去?
李疏伸手在王术后腰轻轻揉着,耐心等着,后者终于不好意思地转过头要说话时,他突然抵近把她的话吻回去了。李疏细细咬啄着她的唇角和内侧软肉,在厮磨的间隙极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如果你毕业没有特别想去的城市,你就先来归省看看能不能适应,不能适应也没关系,C大合作机构遍布全国,近距离的大都、晋市,远距离的海市、滇市都有,我毕业可以去你选中的城市。等我研二年龄到了我们就结婚,好么?”
王术觉得李疏这样缓缓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直击心灵。她想,他一定是在他心里的小黑板上写过很多内容,又做过无数道选择题,所以此刻才能徐徐给出这样一个最终答案。
“……似乎现在结婚这么早的不多了,大家会说没出息的。”
“别听他们的,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才是没出息。”
第 39 章
1.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声势浩大的雨夜, 王术经历了新的感官体验,大致规划了新的生活方向,当然, 也重新武装了自己的脸皮, 以应对未来王戎探究的目光。
而同样是这个雨夜, 钱慧辛的奶奶钱素珍走完了自己并不怎么值得书写的一生。
老太太起夜突发心梗,卒于门楣正下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清晨对门的邻居出门瞥见,差点吓破了胆。由于老太太的躯体被人发现时已经僵硬多时, 实在穿不上寿衣,就只好草草将寿衣搭在身上一并填入殡仪馆薄薄的棺木。
棺木、寿衣、骨灰盒、遗体火化等林林总总的费用五千四百块钱是钱慧辛出的, 是她用两个暑假的兼职辛苦攒出来的, 就当感谢老太太曾经追着她喂过饭。不过感恩之情也就到这里了。
整场丧事严肃、寂寥、惨淡,从头到尾只有钱素珍三个老家来的年过半百的侄女在灵堂前假哭了几嗓子, 也算跟她了却了浅薄的姑侄情。
钱素珍是那种最传统最愚昧的人, 头胎得子以后,自己就把自己给抬起来了, 走道儿下巴扬得恨不得戳破天, 每每回娘家都要同她同样重男轻女的老母亲一道给哥嫂找点儿不痛快——因为她哥嫂三胎生得都是女儿。所以几个侄女如今能来送她一程完全是人道主义的表现。
“等过两年你妈从里头出来,你们娘俩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这套房子还能值几个钱,就当是他们母子对你们的一点点补偿。”几个表姑奔丧回去之前感慨万千地如此跟钱慧辛说。
……
王术抬手抹了把汗,叉腰瞧着堆在地上的零碎东西, 跟钱慧辛说:“可算是收拾好了,你洗洗手去一边歇会儿, 我自个儿下去扔就行。”
两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整理出来的钱家的这堆东西, 有早就该扔掉的擦地都嫌不够吸水的旧衣物,有街道办帮扶人员赠予的被用的脏兮兮的小家电及被存的过期的食品, 有一家四口大大小小的相框、生锈钥匙圈、保温杯以及其他针头线脑的东西,填满了三个□□布袋和六个大号塑料袋。
然而钱家这个破旧的三室一厅现在也就剩下这九袋垃圾了,王术等下再这么拎下去一扔,就真成“家徒四壁”了。
——钱慧辛的小姨前两天鼓动着钱慧辛把这个房子里的床、沙发、衣柜、冰箱、电视等全扔给收废品的了。
“你们到时候再重新装修?”王术上午来时瞧见空荡荡的房子惊讶地问。
“也可能会把它低价卖掉,然后去买个小二居。我姥姥说,即便是死过人的房子,只要价格够低,也一定仍有人要。”钱慧辛当时如此回答。
钱慧辛盯着塑料袋里的生锈钥匙圈,头昏脑胀,仿佛在腾云驾雾。她似乎看到她奶奶用那个挂有菩萨牌的钥匙圈打开门,嚷嚷着叫她生理期不要洗头;又似乎是她爸爸用那个挂有酒瓶起子的钥匙圈打开门,吩咐她去厨房拿刀切个瓜,又似乎是她妈妈用那个挂有她生肖像的钥匙圈打开门,质问她为什么作业没有写完就打开电视。她大约一分钟后才意识到王术刚刚跟她说话了,又一分钟,大脑解密了王术那句话的内容。她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我现在不想出去。”
王术当先就去拎装有相框和钥匙串的那个塑料袋。钱慧辛心脏一紧,微颤的“等一下”脱口而出,但王术幽幽望过来时她却又无话可说。王术也不催促,就静静等着,但五分钟过去了,钱慧辛仍没有决断,只眼睛渐渐红了。
王术想了想,商量道:“这袋东西我带回我家去,以后我帮你保管,再过十年二十年你想要了,你就揣上二百块保管费来找我取,这样行不行?”
钱慧辛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转开脑袋极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
王术与钱慧辛锁上钱家的门,一道回到秋粮胡同口,碰见正在胡同里转来转去的钱慧辛的姥爷。七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瞧钱慧辛一眼,见她眼角是红的,便吞下了正要说出口的牢骚。他背着手引着钱慧辛往胡同里家的方向走,慢悠悠说,“你姥姥正在家给你炸红薯丸子,你小姨跟你小姨父来家了,说要住一晚明天载你和你姥姥去见你妈,顺便在衡河水库转转……”
王术站在自家门口瞧着路灯下一老一少离去的背影,心头黑压压满当当的情绪突然释放出大半。
2.
钱素珍的事情尘埃落定时,不回家的雨夜已经过去一周了,王术默认不需要再特别交待什么了,最起码杨得意和王西楼并没有表现出追究的意思。结果王戎这个不长眼的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敲门进来,非要问出王术有没有做安全措施。
王术气急败坏地啐她一口,起身推搡她要把她赶出门。王戎扒着王术的衣柜不松手,下巴意有所指地往门外一扬,道:“要不然跟妈说,要不然跟我说,你挑一个吧。”
王术听出了王戎的隐藏意思,神色讪讪地往门外扫一眼,不甘愿地罢手。
“在没皮没脸方面,你一直是个中翘楚,这点随我。”王戎故作优雅地两腿交叠坐在王术床前,“所以就直接省掉害羞这个步骤吧,你详细跟我说说,我给你断断有没有问题。”
王术盯着她看半晌,起身就要出去,“你脑子有病,我不如去跟妈说。”
王戎赶紧将她拉回,道:“行了行了,就告诉我有没有做措施就行了。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情绪上来了就爱跟生命赌概率……”
王术忍无可忍地截断她,愤愤道:“有有有,有措施,行了吧?!”
王戎在王术强烈的送客眼神里起身,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他过程中……没有违背你的意意愿,一直是温柔的吧?”
王术把桌上的毛巾卷成条,倒勒住自己的脖子,面无表情威胁:“再问自杀。”
王戎翻着白眼道:“我是问你正经的,你端正态度好好回答。你们这些有头无脑的年轻人有时候会把对方一些不良癖好当成是深爱……”
王术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人家没有违背我的意思,也没有不良癖好,你不要在那儿瞎脑补。避孕套都还是我买的,人家先开始不大愿意,是我说不愿意我就回家…….”
王术在王戎凉薄的目光里惊觉自己说多了倏地住口。
王戎徐徐道:“原来人家本来是不愿意的。王大头,你挺有出息啊。”
王术哪能容她这么揣度自己,那多没面子,她立刻反口,“我刚刚说错了,他没有不愿意,是因为我们先开始吵架了。之前的两次都是他先……”
王术惊觉自己又说多了,再次住口,露出糟心的表情。
王戎转头便冲主卧里正等着她回去汇报的杨得意喊话:“妈,你快过来听听,你家大头的故事可长了……”
3.
转过年二月底,李疏过了初试,四月底,过了复试,他的本科阶段就算是基本结束了。
王术既无考公打算也无考研打算,大三下学期就开始留意专业相关的兼职工作了。她做过各类展会的现场口译——大都和晋市均属一线城市,承接的各类国际展览会多不胜数;也做过儿童文学的笔译;与此同时专八高分通过,其它专业级证书能考的也都考了。之后她研究了下人才市场里的薪资水平,感觉未来还是可期的。芒果千层糕会有的,漂亮的小裙子也会有的,一口气买两碗豆腐脑一碗喝了一碗倒掉的日子指日可待。
当然,王术自信心爆棚展望未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毕业以后需要独自承担的生活日常所需有多耗钱,补一次牙多少钱,修一次马桶多少钱。
……
李疏的毕业典礼王术特地去捧场了,拎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李疏的同学们人均二百五,每个人都捧着这束玫瑰拍了照,美其名曰让其发挥最大价值。
“……你不觉得这样很令人反感么?也没必要处处彰显女朋友的存在感吧,毕业典礼上送玫瑰?”有位不知名的学姐在太阳底下狠狠皱眉跟同伴吐槽。
学姐大概是觉得属于自己的毕业典礼,多了许多闲杂配角,影响了自己内心世界的秩序。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毕业典礼,也是剩下那两千七百多人的毕业典礼。
王术太了解这个世界总是会有许多扫兴的人,她没有假装听不到,直接回学姐:“这位学姐你怎么净挑软柿子捏呢?体育系那边还有现场求婚的呢,是位一米九几的学长,你倒是去表达一下你的意见啊。”
女生大概没料到自己的抱怨会被人听到并回应,给了王术恼羞成怒的一瞥,说她“神经病”。她这样说着,走开了些,似乎是害怕神经病会传染。
王术不想追上前跟她解释——大好的日子那画面可不太好看,但是又担忧她听不到,嗓门微微扬高了些,继续道:“而且我没有彰显女朋友的存在感哦,我是觉得我男朋友的气质适合玫瑰,所以才去买的玫瑰,如果他适合百合或者雏菊我就去买百合或雏菊了。”
几道稀稀拉拉的掌声在王术身后响起,是李疏班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同学。
学姐没什么战斗力,而且背后说人本就不占理,她悻悻给了王术一个“我只是懒得跟你计较”的眼神,抖了抖学士服,又走开了些。
“学长过来合个影。既然学姐已经把气氛烘托到这里了,我高低得彰显一下存在感。”王术不理大家的调侃,把流落在外的玫瑰抢回来塞到李疏手里,嘴角做作地一扬,举起手机“咔擦”“咔擦”连拍数张。
“做作”是因为,除非是特别好斗的人,不然争执必然会影响心情,哪怕你是不落下风的那个。
李疏瞧着镜头里王术隐藏在僵笑之下微末的焦躁,突然转头在她脸颊吻了一下。王术倏地转头望向李疏。李疏接过她的手机,低声说,“体育系还有现场求婚的,我不能亲一下?”又吻到她唇上,并按键定格。
王术瞬时感觉心上密密匝匝都是欢愉。李疏可真是她亲男朋友。
……
“你买玫瑰真的只是那个原因?”
“对,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适合玫瑰,虽然你那时候正抱着篮球热一身汗。”
“真就没有一点点感情因素,大头?”
“……那当然也有,我特地挑的店里最红的,表达我炽热的感情。”
李疏低头仔细打量花束,从里面抽出一支,挑剔道:“但是这支可不够红。”
王术一看确实偏粉,痛快道:“那可能是偶尔有些时刻感情淡了。”
李疏用谴责的目光盯着王术,等着她解释“某些时刻”具体是指哪些时刻。王术趴在他耳边举了两个例子,又意有所指地蹭了蹭他颈侧已不甚清晰的牙印,李疏的耳根隐隐红了。
他们这天没有乘坐交通工具,是牵着手聊着天步行从学校回家的。六月的天很热,从学校到三秋胡同八里的路很长,蝉鸣声很吵,但是不知不觉就走到头了。
第 40 章(完结)
1.
大四新学期开学, 学长不见了,王术在G理工各个教学楼辗转上课,虽然周围同学仍旧叽叽喳喳, 却感觉寂寥了许多。杨得意之前劝解她, 现在通讯这么发达, 即便相隔千万里,每天仍可以在视频里见面……王术现在可以用亲身感受回答她了,不行,只能看不能碰还是不行。
大四的课不多, 但是分布得很均匀,几乎每天都有一到两节, 而且课前点名比前三个学年都要严格, 据说是因为有别的系的几个学生翘课悄悄出去兼职,被骗进了传销组织, 学校和家长两头都不知道, 差点出事。
“我听我们班‘包打听’说,最后是他们学院的领导们把他们的损失给弥补了, 七八个学生, 人均三千多。”王术对镜在痘痘上点着芦荟胶,同时叽叽喳喳跟李疏聊着今日见闻。
“‘包打听’是谁?”李疏问。
“是那个即将去美帝留学的不讲武德的学霸。美帝持枪合法,我真替她那张惹是生非的嘴担心。”
“三年前的八百米测试你至今都耿耿于怀。”
“我能把这点纠葛带到坟墓里去。熟悉我的都知道我向来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你的一日APP为什么不更了?”
“……我们之前说好的,你只能看, 不能做任何提问或解释,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