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秋好像没有这个准备,所以我就想着送她一条礼裙。”
李霄野在款式和颜色上挑选了很久, 第一, 荀秋不喜欢太过引人注目, 第二, 学校的年会不需要太过华丽,所以他选了中规中矩的黑色露背细腰的吊带裙, 加上一件外披,很符合这个场合。
不过现在李霄野有点疑惑, 他知道薛均和荀秋曾经是同班同学, 可每次碰面, 好像都不怎么说话, 李霄野理所当然认为他们不太熟。
可为什么薛均会知道荀秋不穿裙子?
薛均好似看透了他的想法, 解释道, “哥, 你千万别误会, 那时候荀秋她…和严知在谈,所以我会知道一点, 她不穿裙子和她的家庭有关,所以你还是别送她裙子了,她不会喜欢的。”
“是这样啊。”
也是,严知和薛均要好,可能有些事情会和他说一说,李霄野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无端的怀疑道歉,“不好意思,我真的是有点…”
确实是有点捕风捉影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乱想,只得失笑一声,拍了拍薛均的肩膀。
“没事。”薛均很理解的样子,反手握了握他的手臂,温和地说,“上去看着她吧,晚上还吐的话,可以喝点盐水,我看一楼有厨房,弄点盐水应该可以吧?”
李霄野点头,把一个手机充电器放在床头柜上,“行,那我先上去了,你有事打我电话。”
岛上的风暴来得很突然,屋子外面电闪雷鸣,吊脚楼的隔音不算很好,杂乱持久的碎响撞击在加固后的木牖,雨密得像瀑布,潺潺从磨花玻璃窗上滚过。
陌生的环境总是让薛均很难入睡,他叹了一声,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耳机,手指在手机圆钮上按了几下,名为“An”的音频开始播放。
纽曼mp3的录音质感很好,从机器转进手机之后,秋末的蝉声和微风卷动窗帘的轻响依然清晰可闻。
安静的作文课上有人拖动了座椅,轻柔的步伐带着“嗒嗒”声移动到讲台,女孩儿紧张中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来。
“同学们上午好,我是荀秋,今天要为大家讲解的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代表作——《安娜·卡利尼娜》。”
她照例停顿一下,留给同学们鼓掌的时间,在远处一片稀稀拉拉的敷衍声中,有一份近在咫尺的拍手声显得郑重而认真,一下,一下,再一下,将期待和鼓励一并传递给她。
荀秋,别怕,你做得这样好。
薛均阖上眼睛,如每一个失眠的夜一样,在放空的思绪中缓慢地沉入睡眠。
白山县落在蓉城的一座不起眼的山坳深处,翠色的大山包裹住了他的童年,他好像没有爸爸,一直是外婆照顾着他和妈妈。
外婆很勤劳,做农活在行,手艺也很好,闲时编织竹篾、或者帮别人裁布料、卖窗帘,还会带他在镇上摆摊卖锅巴洋芋。
8岁的某天,一辆与这座山村绝不符合的黑色轿车停在他家用土墙堆出的院落里。
高个子的陌生男人皱眉看着他提着背篓从锅巴洋芋三轮车上下来。
那时的他看不懂大人们的气氛,他们把他留在庭院,屋门一关,激烈尖锐的争吵霎时炸满了他整个脑子。
“你要带走孩子,你别做梦了!你不就是怕傅家知道你以前结过婚吗!?我们都躲到这里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陌生的男人说,“离婚的时候,法院是判给我的,我带走他怎么不行?”
“判给你?那你出去问问他,认不认识你?”
“你又犯病了?”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你把他留在山里,和你这种人神经病在一起,这一辈子就都毁了,我会给他找个好家庭,给他一个正常的妈妈。”
外婆发现了他躲在门口,牵着他的手,“有客人来,我们去摘菜。”
可男人没有留下吃饭,很快离开了这里。
“你说!”妈妈掐住了他的脖子,开始有了新的说辞,“你是不是想和你爸爸走了?你是不是想要新妈妈了?”
没有,没有。可他嗓子发烫,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只有拼命摇头,祈求外婆快点回家。
“呼啦”一声惊雷,薛均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床头柜,无措地拍了几下,却没有摸到台灯,他抚住了急促的心跳,打量四周。
不是在江山名府,也不是在雾大的寝室。
这里是君山岛。
他缓过一口气,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他伸手把落下的耳机重新戴上,垂着脑袋听了一会儿。
噩梦初醒的惊恐感略略平息下来,他感到喉咙里火烧似的干渴,可房间里并没有水壶。
雷雨天气在持续,嘈杂的声响在凌晨五点钟把荀秋吵醒,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见蜷在旁边的李霄野——他大概是在处理工作的过程中睡过去了——被子也没盖好,笔记本跌在床尾,屏幕上蓝色读条走完了,但是没有点确认,静音的手机冒着未读信息的光。
就算是出来度假,他的手机也没有停止过响动。
荀秋对李霄野的工作态度很敬佩,也很心疼他的辛苦,那些人明明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嘛,整个小组好像没了组长就不能运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bug也要来问。
她叹气,摸了摸手臂,疹子消了很多,心跳好像也恢复正常了。
桌上的水杯空了,荀秋有些口渴,她想了想,悄声下了床,给李霄野把被子盖好,决定下楼去厨房找水。
急雨潮涌,砸在木头房子上噼里啪啦的,寒丝丝的风从一楼的夹道里穿进来,冷得荀秋一哆嗦,她关上冰箱,觉得有点奇怪,那边难道没关窗户么?
别把人家木头地板浸到水了吧?荀秋拢了拢衣服,黑黢黢的还有些吓人呢,她深呼了一口气,往夹道拐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喊出来的尖叫声被她自己的双手紧紧捂住了,大衣失了倚仗,一下跌落到地上,荀秋瞪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谁。
惊疑不定占据了她所有感知,薛均怎么会在这里啊?不对,他为什么大半夜站在风口上,脸上湿答答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
“你…你怎么了?”荀秋蹲下来捡外套,目光还是落在薛均微红的眼角。
惊雷频滚,雨水猖獗,薛均站在那,对她的提问没有任何反应,这让荀秋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奇怪,他还在那里。
薛均好像被她这套操作逗笑了,唇角轻轻扬起,喊了她一声,回答了她的疑问,“雨把下去的路淹没了,李霄野留我住在二楼。”
原来如此,荀秋松了一口气,挥手招呼他,“过来吧,那边好大的风,你不冷吗?”
薛均转身拉上了窗户,风一下就停止了,厅堂里变得安静不少。
他向她走过来,近了些,荀秋自然而然地转身,有些迟疑地问,“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薛均摇头,反而问,“你的疹子还没消吗?”
“消了啊?”
他们站在入户玄关旁边,对话声让昏暗的感应灯亮了亮,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薛均的目光从她的锁骨上扫过,犹豫地在自己的脖子附近指了一下,道,“这里好像还没消?”
“这里?”荀秋莫名其妙,伸手摸了摸,滑滑的,没有颗粒感,这里本来就不会长啊,她的疹子一般都集中在手臂,这里的是——她脑子一轰,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拉外套的手紧了紧,遮也不是,盖也不是。
薛均慢慢明白过来,星光满耀的眸子暗了一下,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那…我先上去了吧。”看来薛均也没有和她谈心的打算,荀秋准备开溜了。
以她对薛均的了解,他肯定马上就会说,“好。”
可是这次没有,薛均沉默了。
荀秋耐心等了五分钟,他才开口,“我做了个噩梦,所以,心情有点不好。”
“什么噩梦?”
薛均没有回答,反而靠近了两步。
就像那次在餐厅的包间,薛均的眼睛变得有些冷漠黯淡,荀秋突然理解到郑以穗曾经用“很高冷,不好靠近”来形容薛均。
他看她的时候,和看别人就是有不同的。
荀秋的心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而猛地跳起来,她深恶痛绝他这种行为,薛均到底想做什么啊?
难不成在试探她还喜不喜欢他么?
她知道有的男的非常恶劣,喜欢过他,就算是他的所有品了,就算她现在是他兄弟的女朋友,他也可以随便撩拨,以达到内心的满足。
薛均不会这样的。
她皱着眉,退后了一步,手撑住了旁边木头柜子。
可是他看见她的反应,分明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彻底激怒了荀秋,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的人会有这种恶趣味,更恨自己为他心思起伏,她直起身体不再退让,冷笑了一声。
“薛均。”她乜着他,问,“刚才在酒吧的时候,你突然站起来,是因为看见我端错了杯子吗?”
薛均的笑意变淡了。
这正是荀秋要的效果,她步步逼近,“你反应好快啊,不会是整个晚上一直都在关注我吧?”
“你以前也对摄影没什么兴趣的,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这些的?”荀秋看着他,问道,“是在从南山回去之后吗?还有——”她忍住了内心的颤抖,继续说道,“君山岛有候鸟群的消息也是你透露给李霄野的吧。”
她走近了一步,无声的闪电落入土壤,将天地与他们的紧张都照得无处遁形,幽白的光落进她如水一般柔软的眼睛,荀秋抬头冲他笑了笑,“薛均,所以你是故意跟过来的吗?”
“很久没见到我了,是吧?”
薛均长睫轻颤,退后一步,脚碰到了门后面的装饰扫把,他别开了眼睛,不再看她。
荀秋盯着他攥得发白的手指,忽然伸手按在了他的胸口,薄薄的家居服下,他的心脏急剧跳动着,血液滚烫奔腾,热度几乎灼伤了她的指间。
她复冷笑昂首,“薛均,你不是吧?原来你喜欢我啊?”
第五十章
屋子里的气温好像在攀升, 每一次呼吸都带入滚沸了的炽灼,汗水溽湿额发,就连身上那件外套都像在水里浸过般沉重, 原来水深火热是这样的具象。
两个人的视线在昏暗中交错相织, 好像有噼里啪啦的柴火在身边烘烤,荀秋绷紧着神经, 极力地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珠。
她在等他否认, 她要的答案就是这个。
可是薛均多卑劣啊,他就是不肯说他不喜欢她。
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她推给别人, 不喜欢她为什么不肯干脆承认?也许薛均不止这样对待了她,他就是要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才好。
她自以为找到了通关的诀窍, 诘问般, “薛均, 为什么要时不时出现在我面前, 你就是接受不了喜欢过你的人不再把你放在心上了,是不是?”
薛均敛起了神情, 眉毛耷下来,一言不发。
荀秋心里突然像被针刺中了,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挫败、失落、沮丧, 就像一盏绚烂的霓虹灯忽然熄灭, 光明消耗殆尽, 只剩灰暗。
如果他和她据理力争, 或许她的斗志会继续燃烧, 可他举旗投降, 荀秋便立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
她紧紧抿着唇,再也不想说这些伤人的话语。
他们何至于此, 荀秋尽力地恢复着情绪,其实这没什么好生气的,就是误会一场,现在大家的关系,哪里能三更半夜在楼底说这些话。
“对——”
“是。”
荀秋一句“对不起”又憋回了嗓子,他说“是”,荀秋愣了一会神,呆呆地开口,“‘是’什么?”
薛均垂着漆黑的眼睛,缓慢地伸手,他把她的手握进了掌中,展开,他忽然笑了声,不带嘲讽,不带情绪,就是非常纯粹的笑容,他做一切就像那天在E教外面给她递玻璃瓶那样理所当然。
“我说,是,我是接受不了你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