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过饭,最热的时候,她又照常去小卖部买烟。
远远地看见苏德的摩托车停在那里。她还没走近,高大的身影掀开帘子,目光向她望来。被鸭舌帽遮出阴影的眼睛依然明亮,让安荞想起了昨夜昏暗中的凝视。
她走了过去,本想先去里头买了烟,出来跟他一人一根在屋檐底下说话的。但还没掀帘子就被他抓着手腕,往手心里塞了一包烟。
云烟,她一直都抽这个,和他一样。
在小卖部里他问过老板,安荞今天还没来过,于是他替她买了。
安荞也省得进去,打笑他:“你这是要养我吗?”
苏德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火,却不说话,只微微皱眉看着她,仿佛在问她“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烟在手指间燃烧。
两匹汗血马一前一后从两人身前走过,骑在马背上的那人,是村子最里一家专做名马繁育的马场所请的调训师。那两匹汗血一黑一金,金色的还是罕见的玉石眼,无论是肩高还是毛色都漂亮极了,安荞难免多看了两眼。
苏德也看着那两匹马儿。
汗血马皮薄毛细,那层光滑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绚烂夺目,走在哪里都是视线的焦点。
他问道:“喜欢汗血吗?”
“当然。谁会不喜欢呢?行走的一套房啊。”
苏德便道:“将来,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汗血马。”
“喜欢归喜欢,养还是算了。”安荞风轻云淡,“我连宠物都不想养,就怕给自己造出一些难以割舍的羁绊。汗血马这种又贵,又需要长期陪伴的东西,一旦养了就更加割舍不开。有机会骑一骑也就可以了,养它,还是算了吧。”
苏德琢磨着她的话。
不养宠物么,那她每天都在喂的那条黑色白爪的狗算什么。
看见苏德疑惑的样子,安荞和他想到了一块,笑道:“白手套是例外。它救过孙熙的白雪,也算是挽回了重大的财产损失。每天给它喂喂饭,也算是报答它的‘救命之恩’啦。”
安荞说着话,烟拿在手上,被夹着沙子的风吹灭了火星。
苏德掏出tຊ打火机来,想给她点上,但在大风里打火机也罢工,他于是拿过安荞的烟,用自己烟头上的火星,引燃了她的。
一簇火点燃另一簇火,一处光亮,燃在了另一根烟杆之上。
安荞欣赏着他燃烟时的动作,忽然开口:“这样好像接吻。”
苏德扫她一眼,将烟还回她的嘴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晚上吧。”
安荞眨眨眼。
她只是说像,没说要接啊。他就这么麻利地定了个时间。
但既然他这么讲了,她也不甘示弱,反问道:“为什么要晚上,现在不行吗?”
苏德看着她的目光就变深了。
昨夜唇舌交缠的感受犹存,她话都到这份上,他心里又热乎乎起来。呼吸都越来越粗沉,刚想揽过她,她却一个转身躲开了,眉开眼笑地往自家的院子而去。
“你说的,晚上,我听你的。”
她撂下一句话就跑了。
苏德看着她离去,烟都多抽了一根。
安荞回了家,先洗了把脸。刚才那阵大风吹得她满脸都是沙子,洗下来的水都是黄的。而后她打开电脑插上硬盘,从前两天就导出来的上一次马背旅行跟拍的视频里挑挑拣拣,找了几张有苏德和他的马的截图。
她今天没睡午觉,叫上孙熙开着三轮车,搬着自己装电子产品的包,和师傅给她学做马鞍的白桦木、牛皮等等材料工具一同到了凉棚底下。
今天客人不算太多,早上孙建发带了三个老客快速走了马道的常规一圈。下午也有客人过来,同样是走常规圈,点名道姓让孙熙做导游。
只要没临时过来的散客,安荞的下午就是空的。
孙建发上午做导游,一整圈都跟着客人跑。年纪大了也嫌累,睡了一觉才回到马场,就看见安荞已经在凉棚底下做马鞍了。
她到底是有天赋的人,马感好得没话说。
学骑马就比平常人更快,就连做马鞍,也是没怎么教,自然而然地学会了。
只是毕竟是初学者,白桦木有几处没削好的,他动手做了示范,教她怎么改进。李伟算是孙建发的“徒孙”,拿了台机器在一旁默默地拍着,扛摄影机多久都不嫌累。
他不累,拿着锯子良久的安荞却累了。
孙建发一贯不准安荞过劳,看她敲了敲发酸的胳膊就让她休息,说她可以趁着空闲,先设计设计肚带和脚蹬的那些皮革上的花纹。
他拿了小本子,给安荞看设计的模本。在纸上一笔一画绘制的花纹图案显得格外精细,流畅的笔触让专业学过画画的李伟都觉得惊讶。更不要说那些精细的数据和标注,一看就是几十年手艺的老师傅才会有的经验。
这种小本子上的内容,从来都是自家人才能看的,不能流传到外边,让人偷师了。
安荞拍了几张,就拿出了平板,打开了绘图软件。
跟孙建发的小本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东西。
孙建发不禁笑道:“高科技啊。”
第46章 马鞍上的纹样
安荞这包里的高科技可不止这小小的平板。
她还用一本纸质的笔记本,手感跟纸没什么差别,也能用普通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但画在那上面的东西,不用什么操作,自动就能识别成电子版。
这是她以前为自己的片子画分镜的时候用到的东西。但无奈她绘画功底差得很,画的那些分镜无非就是火柴人和方块房子,也因此总是被王明嫌弃。那么高科技的东西用在她手上算是杀鸡用了牛刀,慢慢也就闲置了。
她拿着平板电脑画画足矣。
刚打开还没下笔,她就想起了包里那个高科技本子,又看看在旁边围观孙建发做鞍骨的李伟,终于想出了那个闲置许久的本子能派上什么用场。
她叫住李伟,从包里拿出本子。
“这个,你拿去用吧。”
李伟有点懵。
这是什么意思?突然给个本子?
安荞就跟他解释:“这个我很久没用过了,也不知道还好不好用。我看你经常画画,这本子就跟数位板差不多,在上面写写画画的,就能传到电子版的。”
李伟年纪小,还没到自己赚钱的时候。再说,做纪录片的,就算是成熟的导演,也多是贫困潦倒挣不着钱的。
这小子,虽然一看就家庭条件不赖,但估计兜里也没有太多钱,更没有高大上的装备。
王明深谙这一点,所以给了他许多闲置的设备。
那些东西对于王明来说没什么用了,但对李伟这种新人来说,几乎算是全部身家了。
安荞自认没什么东西能给他,不过手头乱七八糟的机器设备还是不少的,一点点都塞给他好了。不管他用不用,好歹别让这么个有才华又有天赋的孩子因为这些最基础的事棘手。
她从前吃过的瘪,可不希望后辈再吃一次。
她这么一说,李伟就明白了这东西的用处,再三跟她道谢。
安荞笑笑,看向他身后:“孙师傅割牛皮了,你不去拍?”
李伟猛地一转头,就看见孙建发拿起了一块牛皮,在上面刻画曾在本子上画过图案,准备动手。李伟一个激灵跑回去,又扛起了相机。
这种对万事好奇,什么都想拍的兴趣,是能教会一个新纪录片人成长的最好老师。
安荞看着他的模样,就会想起自己刚入行的时候,也是这样。
兴致冲冲,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
当然,现在也是一样。
不过再怎么感兴趣,安荞所没有的绘画天赋照旧是没有的。她把注意力从李伟身上转回手里的平板,小小的屏幕分成了两半,一半放苏德和他的马的照片,一半是绘图软件。
手机也摊在一边,放着师傅那小本本里头的模版作样本。
先照着师傅的,画一个雏形,再给肚带画上花纹。
苏德的那张照片里,她将苏德的蒙古鞍放大再放大,观察他鞍子上的莲花纹和祥云纹。这是蒙古族人经典的图腾元素,配上两边的宝石,民族风格浓郁。
她照着那个样子,依葫芦画瓢先摹仿下来,再进行修改。
中午的时间如河套里的流水,缓缓淌了过去。太阳照旧地晒,好在有了个凉棚,三人和几个马都躲着阴凉。
孙熙懒得走路,中午睡醒了就开着车,先去小卖部买了三瓶冰饮料。车往马场开到一半,才想起现在这儿多了号人,又回去买了一瓶。
等到了马场,看到他爹,小安和李伟,三个人各干各的,一个割牛皮,一个画画,一个扛着台大家伙不知道在拍什么。他一人一瓶饮料放在他们脚边,却没人搭理他。
孙熙不乐意了,去闹安荞。
他一看就知道安荞在画西部鞍的花纹,但她摆在一旁做参考的是一盘蒙古鞍。他奇怪,问:“小安姐姐,你拿蒙古鞍画有什么用。不如直接去鞍房找一盘鞍子来画。”
安荞就笑他:“小孩子懂个啥。”
孙熙的脸拉下来:“才不小。我比你高一个头。”
“谁比年纪是看个子的呀?”安荞赶他,“下午不还要带客人吗?你去干你的活去,别在我这儿,我容易分心。分心了画不好了赖你噢。”
孙熙意兴阑珊地走开了。不敢去闹自己的爹,就去闹李伟。
先闯进他的镜头里作鬼脸,然后缠着李伟问:“你拍这个有什么用?你能拍我吗?给我拍那种很帅的短视频好吗?每次我自己拍,都拍不清楚我这张帅脸,再好的颜值也没个屁用。你这个机器一看就老贵了,拍出来肯定清楚吧。教教我怎么用呗。”
虽说孙熙看起来是个高个儿大块头,但安荞和李伟都把他当孩子看。
李伟就暂时放下了拍摄的任务,把手头的机器给孙熙,教了他几个基本操作。孙熙学得乐乐呵呵,对李伟顿生了好感,拽着他要走:“来,别倒腾这个了,我教你骑马。到时候你就在马上给我拍。”
李伟看了眼这能把人晒脱皮的太阳:“现在吗?”
“对啊。一会儿来客人了就骑不了了。来来来,我把白雪借你骑。小安姐姐!你的追风借我!”
两个孩子玩到一块儿,安荞乐见其成,嘱咐了李伟穿上护具,安全第一。
凉棚底下,又只剩下了她和师傅两个人。除了风声和犬吠,便只剩下电容笔划过平板的哒哒声,和剪刀划开牛皮的莎莎声。
安荞喜欢这样的宁静。
一辆摩托从村里开出,路过孙建发的马场。
安荞抬头看去,就与朝着这里望来一眼的苏德会上了目光。
昨夜的种种,那样滚烫的温度都似乎还黏在身上,目光的交汇,让她又想起了与他的缠绵。
明明刚才买烟的时候才见过,此时又见到他,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愉悦。望着他骑摩托走远,她的嘴角也放不下来,摸了根烟点上,都觉得这烟在口腔之中横冲直撞的味道,与他身上的那股尼古丁和青草夹杂的味道如出一辙。
孙建发手上的那块牛皮终于割完了,他贴在鞍tຊ骨上,拿来给安荞看,问:“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