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
他出声叫她。
“诶。”
安荞猛一回头,头上本就不结实的绳子被甩了下来,一头长发随之披落,松松垮垮搭在了肩上。
但她一时也顾不上这个,有些无奈地抱着鞍子,看着孙建发。
孙建发看看她,又看看马。
拴在栏杆上的马儿,有着这一群马之中最独特的花色。白色的身体上铺着一块块不规则的红色斑纹,像是被泼上了几块墨汁。
他好心地告诉她:“石头胆子小,你上鞍子注意点,轻拿轻放,它就让上了。”
原来,它叫作石头,还有着这样的脾气。
安荞点点头,抱着马鞍,重新面对这名叫石头的豹花马儿。
孙建发说的轻拿轻放,落实到她身上,有了几分鬼鬼祟祟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拿着鞍子凑近,生怕又惹得这石头大爷不快。
等鞍子抬到一定高度,她又一鼓作气地甩了上去。鞍子稳稳落在石头的背上,安荞才松了口气。
孙师傅到底是它的主人,对它的了解非常准确。
刚才怎么都铺不上去的鞍子,原来是她用力过猛。只要掌握好动作幅度的分寸,看似艰难的任务,做起来也能易如反掌。
大约是感受到了背上的重量,石头也知道自己被铺马鞍在所难免,鞍子一上背它就安分了,老老实实地站着。
安荞调整好了马鞍的位置,便弯腰去捞挂在马鞍另一边的肚带。皮革质感抓在手里,她正要起身,头皮却感到一阵扯痛,整个人都被这阵疼痛的来源控制,弯着腰没法动弹。
她愣了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扯着头发了。
刚才就披散下来的头发,在她弯腰时,勾了几缕在脚蹬的铁环上。
头发被扯住,她没法直腰,只能反手去解。
猫着腰尴尬地抬眼,她盼着在孙建发察觉自己窘况前自动脱身。
可头发和脚蹬在她上班的第一天公然纠缠不清,怎么都分不开。更可恶的是草原的风,把她披着的头发吹得更乱糟糟,缠在那几根卡住的头发边,雪上加了霜。
她想着,动一动或许会好点,但她一动,那扯住的头发又把她头皮拉得生疼。几个来回之间,生理性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了个圈。
纵然孙建发的确没发现她的处境,久久解不开,她也只好顶着尴。
“孙师傅。”
孙建发一望过来,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晚看见她那么长的头发,他就猜到这头发迟早会碍事。
她求助道:“能不能帮我拿一把剪刀。”
第5章 马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孙建发拿来了剪刀,安荞没有犹豫,咔咔两下,就把缠住的头发绞了。
脚蹬的铁扣缝里的头发丝,那都是她前些年仔仔细细保养的宝贝,上头不知抹过多少精油,做过多少发膜。无情一剪下去,也都成了身外之物。
头皮没被扯着,动作自然更顺手。
她很快把那些头发从铁扣里拔了出来,抓在手上想找个垃圾桶丢了,却发觉这富含角蛋白的头发,可能更适合在草地里作天然化肥,便随风扬了它。
黑长的发丝零零碎碎地四散而去,落于各处。
“孙师傅。”安荞出声叫道。
孙建发投来个眼神:“剪掉了?”
“嗯。”安荞一笑,“我能不能请两分钟的假,先把我这头发处理了?”
“行。”
从前没有安荞,孙建发一个人铺马鞍子也是铺。今天多了个人,请个假,去找根皮筋把头发扎上,孙建发岂会不同意。
他让安荞自己看着办,他则继续备马。
上完马鞍后,紧接着是上水勒。
水勒和缰绳对骑手来说,就如同司机的方向盘,是用来控制马的方向的。水勒的前段是一段衔铁,放在马嘴里。而后连接着缰绳,控制在骑手手里。
想让马往哪个方向走,就要往哪个方向拉动缰绳。缰绳链接的衔铁扯动马嘴,以传递信号。
孙师傅弄马几十年,上个水勒轻而易举。他一边劳作,一边还能悠闲地抬头,看一眼赶着马路过的、将去对面草滩上班的马倌。
草滩广袤绵长,只有一条坑洼的水泥路,将这边村庄和那边的公路连起来。
在那边马队工作的马倌们,要把马从家里赶到草滩那一头的马队里去,就必然会路过在村口的孙建发家。
马倌们多半是村里人,孙师傅与他们每天清晨和傍晚见一面,也会相互点头问个好。但一些外来打工的马倌们,与孙建发并不熟,总也说不上话。
正如此时骑着马路过的苏德。
孙建发总以为,自己算是话少的人。
但这个马倌,苏德,那才真叫三杆子打不出个屁来。
他从没见过苏德主动与人说过话,就连偶尔他看见苏德在后山马道带客人骑马,也总是闷声不响的,从不会主动跟客人打打关系,以求回头客。
从前,苏德路过这里时,也从来没跟孙建发打过招呼。
可今天见了鬼了。
孙建发瞧见,这小子打着马路过,眼睛却始终朝自己身后盯着,像看到了什么新鲜事。
马往前走着,可他的目光却似粘在了他身后。
他身后有什么?
孙建发想了想,自己身后站着的,估计就是初来乍到的安荞。
这就不奇怪了。
就算是少言少语的汉子,见到城里来的漂亮女人,也会看得挪不开眼。
顺着他的视线,孙建发也转过去瞥了眼安荞。可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眼看过去,倒是把他也惊得不轻。
刚才还长发飘飘的小安,肩上已只剩下了一半的头发。
她拿着把大剪刀,背着手歪着脖子,正麻利又果断地将自己的头发剪至肩膀之上。
剪马鬃毛的大剪子锋利,手只消一动,大把大把的黑发便落了下来,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女人养头发是耐心精细的事,她那么长的头发,不知道已养了多少年。别说舍不舍得剪了,就算要剪,也要找个专业的理发店,好好打理。
都什么年代了,哪见过像她这样,在这荒野草滩上,自己背着手就给剪了。
他昨晚还在嫌她头发长呢。
这下好了,头发不长了。
孙建发被她麻利动作惊得一愣一愣地,张口叫道:“小安……”
安荞这才从剪头发的专心中分神出来,抬tຊ眼看向孙建发:“孙师傅,不好意思,我剪完马上回去干活。”
“不是,小安。咱镇上有剪发店。”
安荞咧嘴笑了:“害,费那钱做什么。我感觉我还挺有剪头发的天赋,自己动手就行。”
孙建发还想说什么,安荞一个灿烂笑容,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在来到这里之前,安荞还是挺宝贝她那头发的。
前几年的夏天,在又闷又热的南方,带着这一头长长的头发,黏糊糊地粘在背上,能把她的背热出痱子来。
多难受都体会过,她也没把头发剪了,愣是养到了现在的长度。
但今天,先是扎头发的皮筋断了,再是绑头发的绳子掉了,而后头发又卡进了脚蹬里。这桩桩件件的,都在提醒她,在这种地方蓄发有多么麻烦不方便。
如今大概是真到了与它们断绝缘分的时候,与其只剪一点,索性全剪了,爽爽快快。
既然决定了要剪,不妨快刀斩乱麻,也顺便在孙师傅面前表表决心。
“行吧。”
她执意如此,孙建发又岂会制止。
安荞笑意尚未收回,余光瞥见孙师傅后方几米处,走过一队马。
她顺眼看去,视线与那头马背上坐着的男人相撞。
四目交错的一瞬间,她看见的是一双眼睛,锐利而有锋芒,未被城市驯化的野性呼之欲出。
这双眼睛,她昨天就看见过。
属于那个在深更半夜埋葬小马的男人。
除了眼睛之外,他身上的迷彩外套、脸上的防沙面巾、头上的鸭舌帽,也都证实了他的身份。
第二次相见,短暂的对视引发了丰富的回想,直到一阵风来吹乱了头发,安荞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把剪刀。
蓄势待发的一剪子还是下去了,又是一大把头发,参差不齐地爬上了她的肩膀。
安荞再次抬头时,孙建发已继续干起了活,而那个男人,也骑着马,赶着他的马队远去。
她不再看他,又专心剪起了自己的头发。
脑袋正后方的头发是最难剪的,她的手别扭地背了好久才摆正了剪刀,艰难地动了几剪子,终于算大功告成。
她只是靠着手感大致剪了个形状,可惜手边没有镜子,回去放下了剪刀,短头发的安荞便跑到了孙建发身边,学他套水勒的手法。
孙建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
他尚且不习惯她短发的模样。但见她眼中灼灼的求知欲,还是开口教道:“上水勒的时候,首先要注意,不要站在马的脚边,以免被马踩到。”
安荞低头看一眼,自己跟马蹄子的距离,的确在被它踩到的范围内,赶紧退了一步。
孺子可教。
孙建发继续教下去:“第一步,就是整理好水勒,确认好前后和正反。衔铁,也可以叫‘嚼子’,在前面,缰绳在后,然后拿着衔铁凑到马的嘴边,就像这样,去摩擦它的牙齿,等它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