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镜头的眼睛让李伟愣了愣神。
作为拍摄者,他当然知道他们现在缺了个人。孙成已经去打电话叫人过来了,只是这大雨天,来得人再快,也得几分钟后才能赶到。
倘若他现在就放下摄影机,上手tຊ去帮忙呢?
他拿不定主意,求助的目光向安荞看去。手里的握柄都快要放下之际,便看见安荞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这傻小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种关键的时刻!
一场如此盛大的大雨,一片广袤辽阔的草原,一群为了挽救一个生命而在奋斗的牧民,一匹在死亡的悬崖上挣扎的马儿。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拍摄对象吗?
天时地利人和,什么要素都齐全了。这种拍摄的机会,多少拍摄者求之不得,寻访多年也遇不到一次,他竟然想放下摄影机!
安荞一贯推崇“直接电影”的创作模式。
直接电影,要求者创作者做墙上的一只苍蝇,尽量不介入事件。
是坚守在摄影机背后,还是在危机时刻出手相助,这是每个纪录片创作着都要面对的伦理问题。古今中外,有的是人陷入这样的困境。
而她从来都觉得,创作者与拍摄对象的所有情感交集,在摄影机开机的一瞬间,就要全部斩断。创作者所做的事,只能停留在拍摄和纪录。
无论李伟将来进入哪一个流派,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迷茫,她就要给他做出指引。
她的眼神太锐利,太笃定,给出的态度太明确。
李伟一瞬间也回过了神,赶紧趁着人物和场景的短暂固定,抓紧时间找着机位和角度。
他举着机器,在马的各个方向都拍摄着。左边肩膀不自觉地又耸了起来,安荞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提醒了他,他又很快调整过来。
他就这样脱离出了这场事件。
身上和设备上的雨披,也让他脱离了这场大雨。
安荞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只是,她一贯敏锐的洞察力被李伟的进步和从天而降的大雨模糊,没察觉到身旁还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又是一颗雨珠子从帽檐上滑落。
苏德看着举着吊瓶的安荞,在这个夏天,他第一次感受到雨点砸在身上的冷意。
她还是发着光,哪怕是在雨幕里,指导着李伟拍摄的她,身上的光芒并未有丝毫黯淡。可他莫名就觉得,相比她在马背上散发的光芒,此时此刻她的这层光,于他而言,显得遥远又飘渺。
或许是雨太大了,糊开了很多原本清晰的东西。
摩托引擎声由远及近,带来了孙成摇来的二哥孙军。他出来得也急,压根没顾得上穿雨衣,下车的时候连摩托都没停稳,人跑到了马圈里,摩托摔进了泥坑之中。
这一下人手终于足够,李伟退开几步对上焦,专注地拍摄起眼前的画面。
驾驶舱里的孙建发再一次一点点放下铲斗,齿牙上悬挂着的拖车绳吊着马儿缓缓落在了地上。
弯折的腿被四个人在同一时间掰直,关节直挺挺的,不容它再挣脱地在地上受了力。
终于,这一次,腿直了,马站住了。
即使还有部分力量来自于上方的吊斗,可只要马腿成功地吃上劲,就不怕它的腿会彻底废了。
安荞手上拿着的挂瓶也渐渐空了,兽医插上了新的一瓶药水,拔出插进马肛门里的体温计,看了看它的体温,又推了推它的屁股。
尽管呼吸依然微薄,但这在死亡边缘的马儿的确争气,没有在推搡之中再次倒下,而是坚强地靠自己的腿站住了。
苏德、孙成和孙军三个同时叹出一口长气,放下了心。
李伟的摄影机从安荞手里的挂瓶拍到兽医手里的体温计,看到兽医要开口说话,收音话筒就差怼在兽医脸上了。
之前灌药的时候兽医就认识了李伟,这次又见到他,已经习以为常。
他没有抬眼,只看着体温计,对众人说道:“这家伙能不能活,就看今晚了。”
第67章 冷热晴雨
苏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安荞的身后,一抬手,拿过了她手上的药瓶子。
安荞高举了多时的胳膊终于能松懈一会儿。
抬了太久,她的手又湿又冷,筋骨也如马腿一般发了麻,甩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有了回温。她的目光却还没从药瓶里快速流淌的药水拔身,两眼观察着液面下降的速度。
马和人一样,生病了要挂瓶。
但和病人不一样的是,人挂瓶时总是不紧不慢的,药水一滴滴地流,一整瓶药总要几个小时才能挂完。而马挂瓶则快得多,阀门像是水龙头一般,将药水哗啦啦地灌下去。
一瓶结束,下一瓶很快又接上。仅仅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马圈的地上已经扔满了空的药瓶。
雨天总是多事故。
这边的事才刚刚告一段落,兽医又接到了电话,要去抢救一匹被车撞了的马。
那边的马也要保住腿,兽医没法在这里多停留,又拿出了几瓶药水,交代了顺序便离开了。
孙成和孙军都算是来帮忙的,看着小马状态稳定下来,差不多也该走了。
走前,兄弟俩对苏德说道:“要有什么事,只管给我俩打电话啊。都是哥们别不好意思。”
谁都知道苏德的性子,知道他常常有事不好意思开口,才特意这么叮嘱两句。
苏德道过谢,目送他们离开。
马圈里便剩下了孙建发家的四个人和苏德五个,一匹小马被众人围在中间,成为了讨论的焦点。
孙熙说道:“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摔下来。肯定是大黑干的。那家伙一直都霸道。”
在大黑去苏德那里之前,小马虽然也受欺负,但一直都好好的,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事。
大黑一过去,这才几天功夫,马就成这样了。
在孙建发家的时候,大黑就惹出过不少事。光是安荞就因为它而骨折过一次,后来安荞坠马,也就是从它的马背上摔了下来。
那匹马以前是孙建发的,现在是苏德的。
安荞当然不会说一匹马的坏话,她只摸着小马的脖子,觉得它可怜。站在泥地里的四条腿虽然直了,却也一个劲地打着哆嗦。
苏德举着药水瓶,地上还有几罐满的,需要有个人给他换瓶子。
她便对孙建发说道:“师傅,雨太大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帮苏德就行,有事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姐姐,我个子高,还是我在这儿好了。”孙熙毛遂自荐。
就算这种时候,他还是不想安荞和苏德单独相处。
孙建发对于儿子这种微乎其微的眼力见已经见怪不怪,都不用安荞开口,他自己拉着儿子就上了安荞停在一边的车。李伟也跟着他们离开,走之前,安荞叫住他:“今天拍的这一段,你回去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要是能用,正好能补充进原片十三分钟的那个剪辑点上。”
这一点,李伟和安荞想到了一块儿去。
他的片子,虽然一开始只是安荞布置给他的一项考核任务,如果考核通过了,他就能成为安荞的学生。
但拍着拍着,这件事早就不是最开始所说的那样带有功利性。
在他的片子远远没拍完的时候,安荞就透露了收他为学生的意思,而他在坝上这段时间的生活,也让他的片子呈现出了一种自己都不曾预想到的质量。
在安荞的帮助下,这部片子就快要完成了。现在要做的,无非是再修修补补,让它尽善尽美。
他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着孙家父子一起上了车。
越野车在泥潭之中如履平地,一溜烟消失在了村中小路上。
苏德手中的一瓶药正好也又灌完了,安荞回过神来,从地上拿起药瓶子给他换上。
他双眼锁着她的一举一动,两人已经落了单,却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思。动作虽然默契,然而沉默酝酿在大雨之中,气氛跟雨雾一同压下来,铺天盖地。
药水在瓶子里徘徊逗留,慢悠悠下不去。
安荞拿打火机给瓶顶烧开了一个口,大气内外联通之后,液面才顺利地快速下降着,把生命的希望灌注进身旁那匹可怜的小马之中。
火机都掏出来了,就没有放回去的道理。
雨太大,她掏出来的烟点上就灭了,几番尝试之后,只能把烟藏在帽檐下淋不着雨的地方,不从嘴里拿出来。
她自己抽上了,又拿出一根塞进苏德的嘴里,抬手给他点上。
两个人都抽着烟,不合时宜的沉默也就有了个故意为之的借口。
安荞当然知道,他心里不舒服的原因是什么。
他把她当作自己人,也把她的学生当作自己人。但在最关键的时刻,她制止了李伟的出手相助。
只是帮这么简单的一个忙而已,她都不肯。
而此时此刻,旁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安荞还是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
对他来说,马和草原就是他生活最重的重点。可对她来说,拍好纪录片,才是她和她的学生最该做的事。
这种取舍上的区别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她信任苏德对她的信任,所以,索性什么都没有说。她用此时在雨下的陪伴告诉他,他和他的马在她心里,当然有着一席之地tຊ。
几瓶药下去,小马全身的血似乎都要换了一遭。
安荞嘴里叼着一根烟,时不时用手摸一摸它的脖子以示安抚。马儿没有什么力气,耷拉着脑袋,一感受到安荞的靠近,就想依靠在她的身上。
等到最后一罐药输进了它的血管里,苏德麻利地拔出它皮里的针头。透明的药液和血液溅出来了些许,又很快止住,跟雨水混在了一起。
他将针头随意地丢在了泥地里,自己则爬上了拖拉机的驾驶舱。
安荞顺手就将那根针头捡了起来,扎进了一旁的空药瓶子里,以免将来路过的马儿不幸遭了殃。
挖机的发动机重新启动,巨大的噪音遮盖了雨声。
他将铲斗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一点角度,绳子放得更下,马腿自然更能站在地上吃上力气。安荞仔细观察着马的状态,看马腿的角度,这一次,绳子应该已经没有了拉力,小马的站立全靠了它自己的腿。
刚刚好的角度,不仅让它的恢复更进了一步,也给它提供了一重保障。
倘若它过会儿还还是倒下了,仍然挂在它身上的那两条绳子完全可以继续给它提供力量。
再怎么样,都比摔在地上趴蛋了来得好。
发动机熄灭,苏德从驾驶舱里跳下。
刚才在上面,玻璃窗被雨一层层糊住,他看不清底下的具体情况。现在下来了,看见了马和绳子达到的平衡,才终于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