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口中啐道:“臭表子,算你走运!老子还会再来的,我看到时候是不是还有人能救你!”
男人扬长而去,司机大叔气喘吁吁地停在了洛霓身边,目露震惊:“小姐,这,这……”
洛霓面色沉凝:“梁叔,你帮个忙,把她扶到车上,我们去医院——”
“……不。”
洛霓扶着的那人忽然开口,她抬起头来,慢慢站直了些,她神色冷静到有些默然,仿佛已经对这种情况非常熟悉,可以从容地说出这样一番无所谓的话来——如果她脸上的淤青不是那么吓人的话。
周思瑜低声道:“不用去医院了。回我家吧。”
……
洛霓和陈缘知跟着周思瑜进了小区,一路回到周思瑜的家中。
小区是很不错的高档小区,私密性和安保工作很到位,陈缘知料想着推开门后周思瑜的住所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却在真的打开那扇大门后愕然。
简单的两居室,此刻的客厅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里面或是凌乱或是整齐地堆着一些日用品和家具,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纸箱的数量太多,陈缘知和洛霓站在客厅里,竟有一种无从下脚的感觉。
但除此之外,客厅被收拾得很干净,墙角没有灰尘,桌子上也没有垃圾。
周思瑜一边咳嗽一边走进厨房给她们倒水,“你们随便坐。这房子是我租来的,我最近在忙着搬家,所以家里有点乱。”
洛霓连忙走过去,“老师不用麻烦了!我们不用喝水也行!”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周思瑜打开药箱熟练地给自己涂药水,贴纱布,洛霓和陈缘知才开始感觉有些局促起来。
其实陈缘知到现在都有些不真实感。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在街道上殴打妇女,而且还刚好是自己的班主任。而她们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学生拿着瓶辣椒水就冲下了车,居然还真救了自己的老师。
……太荒谬也太奇幻的经历。
现在回想,陈缘知也承认自己那一瞬间是冲动了,她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那时脑海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担忧,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人。
最终是周思瑜先开了口:“你们五一布置的作业写完了吗?”
陈缘知和洛霓异口同声道:“没,没写完!”
周思瑜看着她们俩,居然笑了:“还挺诚实。”
陈缘知怔了怔。她极少见周思瑜笑,她印象中的这位班主任宛若久冻的凛冽冰山,其上常年积雪,而此刻那些冰雪却尽数融化,怎能不叫人心生恍惚。
也许是这一笑化去了气氛的尴尬和凝滞,洛霓有了些勇气,她看着周思瑜低声问道:“老师,那个打你的男人……他为什么说他还会来啊?您认识他吗?”
周思瑜脸上的笑敛了起来。她看着两人,把手中的药水放回了药箱里。
她淡声道:“那个人,是我弟弟。”
陈缘知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眼睛瞬间睁大,洛霓也惊呼出声:“弟弟……?!那他为什么——”
周思瑜:“因为他跟我要钱,我没有给他。”
周思瑜的故事说来简单。一个重男轻女、有着一双姐弟的普通家庭,儿子被溺爱着长大,顽劣且不学无术,道德和脑子里的知识一样浅薄,贪婪却比脑子里的水还要满溢;
而女儿在压抑的环境里没有放弃,她始终没有放弃读书,从小到大都是班里最勤奋的学生之一。最后,她不仅高考考挤进了省前一百,去了top4的大学读书,还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出国读研。
女儿本可以在国外接着读到博士,她天赋异禀且勤奋刻苦,在专业领域硕果累累,也因此得到了一笔足够支撑她在英国读博的助学金。
女儿本可以继续深造,在她心爱的专业上,然而母亲的一通电话恳求,让她不得不放弃已经到账的助学金,放弃已经确定的博士名额,只身回国。
周思瑜:“我妈是乳腺癌晚期。我想,书我以后可以再读,但是我妈可能就这一两年好活了,我没办法那么狠心抛下她在国外读书,我怎么可能呢?虽然她从小到大都对弟弟好多过对我好,可那是我妈啊。”
“我不忍心让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见不到自己的女儿。所以我回来了,我想找份工作做着,便投了几份简历,来到了东江中学。”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不在的一年里,我弟他居然沾了赌博。他见我光鲜,便盯上了我,整天找我借钱。我一开始都借给他,结果他没有一次还,我也当算了,毕竟他是我弟弟。”
“现在想想,我该查一下他拿这些钱在干些什么的,但我当时被学校和医院的事情折腾得筋疲力尽,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他的事情。”
“后来,他借的数额越来越多,我逐渐吃不消了。我也要生活,还要负担我妈的医药费,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借给他?”
“我第一次说没办法再借钱给他的时候,他就打了我。”
说到这里,周思瑜似乎是无法承受着回忆里的痛楚一般,紧紧地闭上了眼。
陈缘知面色凝重。
她从故事的开头便知道,这是一个死局。
原生家庭带来的痛苦,哪里是外人能够插手其中,帮忙化解的。
那种痛苦,就是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不一定能缓解。
今日她们坐在这里,听完这些故事,也许能安慰周思瑜几句话,可那也注定是苍白无力的。
而陈缘知痛恨无力。
周思瑜似乎缓过来了,她笑了笑,很淡也很苦涩:“后来我就开始经常搬家,幸好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工作,不然我恐怕也没办法再继续教书了。前几天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了我的住址,来楼下堵过我一次,那之后我一直小心翼翼躲着他,没想到今天会被他抓到。”
她看着陈缘知和洛霓,诚恳致谢:“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今天恐怕要遭殃了。”
“但是刚刚实在是太危险了,如果下次遇到的是带刀的歹徒怎么办?你们带着司机,就该让司机先过来的。”
二人自知莽撞,被说得低头。
陈缘知忽然道:“老师之前曾经和我说过,您以前学的是植物学对吗?”
洛霓惊讶:“居然是植物学吗!?”
周思瑜笑了笑:“对。我从小就很喜欢研究植物,大学专业选的是植物学,研究生也是。我不是个专业的老师,也不喜欢教书,只是为了糊口罢了。让你们失望了。”
洛霓看向周思瑜,眼睛明亮:“不会啊!周老师,我觉得你教得超好的!”
周思瑜愣了一下,洛霓却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话语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而且老师有自己非常非常喜欢的东西,一直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努力奋斗,变得越来越优秀,我觉得这样超酷的啊!老师明明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出色了!我一直都想成为像老师这样的人!”
周思瑜呆住了。她喃喃道:“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吗?”
洛霓猛地点头:“嗯!!”
她的声音柔软下来,汹涌的河流变得平缓,一点一滴地润过沼泽:“等一切结束之后,老师您还会回英国读博的对不对?虽然我很舍不得老师——不止我,我们班里的人,我们大家都舍不得您。但是我更希望老师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因为那样老师才会真正地感到开心,感到满足,对吧?”
陈缘知看着周思瑜的神情慢慢从怔愣,庄重变得复杂,最后冰雪皎洁地化开,绿意裹挟着春的温暖柔和,徐徐绽放:“……对。我会的。”
陈缘知看了眼洛霓,女孩笑得灿烂无比,那笑容仿佛有着勃勃生机和无穷尽的感染力,宛若有生命一般,输送给看见的人以勇气。
三人又接着说了一会儿话,直到窗外霞光初露,周思瑜看了眼手机说:“六点了。你们饿了吗?要不要留下来在老师家里吃饭?”
洛霓欢呼:“要!!”
陈缘知却不知为何感到有几分奇怪,她重复了一遍:“六点……啊!!!!”
洛霓也猛然反应过来了,跟着惨叫道:“啊!!!!!!”
周思瑜被她俩一惊一乍的反应吓到:“……这是怎么了?”
陈缘知崩溃地抱住了头。
她居然完全忘记了和许临濯的约会!!!
陈缘知飞速打开手机,果不其然,微信里许临濯的对话框上悬着十几个红点。电话也显示有十通未接来电。
14;45
许临濯:“我到了。”
许临濯:“【图片】”
许临濯:“我在这张长椅这里。”
15;05
许临濯:“路上堵车了吗?”
15;30
许临濯:“清之,我在路边等你。”
许临濯:“【定位】”
许临濯:“你一下车就能看到我。”
15;55
许临濯:“电影快要开场了。你到哪里了?”
16;33
许临濯:“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许临濯:“你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许临濯:“【未接通】”
许临濯:“【未接通】”
17;02
许临濯:“我打了你的手机,没有关机但是一直打不通。”
许临濯:“清之,我很担心你,如果你现在没事了,一定记得回我一个电话。”
17;55
许临濯:“电影结束了。”
许临濯:“清之,我还在长椅这里。我确认你安全之后我再回去。”
陈缘知翻完了聊天记录,许临濯从未一次性给她发过那么多信息,然而此刻她一点不觉得开心,反倒感觉心脏揪紧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缘知猛地站了起来,神色惶然:“洛霓,周老师,我还有急事,现在必须走了。”
洛霓也站了起来:“小知你别急!这里打车要等很久,我家司机还在楼下等着,我让他送你过去!”
陈缘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麻烦你了。”
陈缘知匆匆忙忙地走了,只剩下洛霓一个人在周思瑜家里吃饭。洛霓给司机打完电话,刚松了一口气,便看到周思瑜凑过来的脸庞,满是疑惑:“缘知她怎么了?这么急着走,是有什么事吗?”
洛霓脑海中疯狂组织语言……噢是谎言:“啊,她今天约了个朋友,那个人在那边等了她三个小时,到现在还没走呢,她就赶紧过去了。”
奈何周思瑜满级阅读理解能力拥有者,她点了点头,似乎恍然大悟:“原来是去见男朋友吗?”
洛霓:“??????”
周思瑜语出惊人:“是那个许临濯?”
洛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