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渺沉默隐蔽地想到这里时,程似锦突兀抬眸,两人的视线猛然撞击在一起,彼此的视线超脱欲望地陡然相缠。他瞳孔微颤,瞬间收回目光,望向窗外纷杂的车影,仿佛自己从未看过去。
第09章 09
她再次放走了陆渺。
数日后,程似锦按照惯例去探望外祖母。跟长辈说了几句话,老人的状况很不错,笑呵呵地询问近况,程似锦一一回答,只对长辈殷勤督促的联姻一事没什么反应。
到了这份儿上,结婚这件事所具备的“价值”,她并不需求。而婚姻也不会对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改变。
从病房离开后,程似锦过问下午的行程,听到一半,忽然问:“陆拂住楼下?”
特助话语微顿,很快接道:“对。陆小公子之前住得更近,后来换了病房。他的病是先天性的,四年里经历过多场手术,到今年才略有好转,还有十天左右会有一场大手术,院方到目前只收到了一部分手术费用。”
在陆家没有出事之前,陆渺本人并没有购置奢侈品的兴趣。因为程似锦的关注,所以助理曾经对他交易出手的东西进行了不多不少的了解……那些钱烧在陆拂身上,就跟扔进无底洞里一样,如果他明智的话,就算忍痛,也应该早就放弃这个弟弟了。
“他在做什么?”程似锦问。
“陆渺在一间对外貌要求很高的私房菜餐厅工作,那是林公子的产业。”助理说,“是一家夜间餐厅,我记得有些特别的人工服务,但陆渺没有做,因为他并未配合,所以收入水平远低于名都俱乐部开的价格。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其他几个兼职,每天的工作时间在十八小时以上,不过即便能筹齐手术费,也很难继续交住院费用,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迫转院。”
两人边说边下楼,没有乘电梯。程似锦听了一会儿,笑叹一声:“他是真想靠自己养活陆拂吗?”
助理安静片刻,道:“陆拂的病只有在永安医疗才能有最稳定的状况,不仅是因为医疗资源,还有四年来的救治经验……好,谢谢,”她代程似锦在高级病房的出入名册上签字,将签字本还给护士,继续说下去,“其他医院可能无法接手他,一旦转院,就意味着这四年的成果被毁,他被人用钱强行续的几年命也走到头了。”
程似锦见过那个少年。
两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陆小公子确实还是一个少年人,他那时还没有生病,只有十五岁,在一所商学院就读。程似锦已崭露头角,在商学院的邀请下成为讲座嘉宾,并不是主讲人。
这对于当时接手生意不久,每天忙得天昏地暗的小程总来说,这几乎可以当做某种休息。她的思绪飞驰出去很远,只在落幕时说了几句话——到她开口说话时,下方埋头玩手机、走神发呆、窃窃私语的富家子弟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大屏幕上那个指点江山、唾沫横飞、苦口婆心的中年男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年轻姐姐。
她的长发用发夹松松挽起,碎发别到耳后,神情带着一些疲惫的懒倦乏味,因为长时间精神没有放松,乌黑的瞳孔显得格外空旷漠然,声音轻柔:“祝福同学们浪费大好前程,在有限的时间里玩得开心快乐。”
程似锦抬指抵住唇,想了想,又补充道:“积极上进很累,如果不想努力的话——”
四周鸦雀无声。校方领导心里一凉,压低声音凑过去道:“小程总,是说一些鼓励的话。”
程似锦低头看了一眼流程,上面写着自由发言,于是又扶了扶麦,道:“资本家的孩子本就比别人更容易成功,这是因为起点够高,不过……”
在场十余位自诩成功的中年男人听得五味陈杂,面色变来变去。她说的这几百字的“祝福”回荡在会场之上,下方私自交谈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落针可闻,只剩下她口中冷淡辛辣、嘲讽意味十足的柔声鼓励。
很多人都没有这么如坐针毡过。成功的遮羞布太薄,他们本就会被轻易刺伤。
讲座结束,程似锦起身离开。那时是一个大雾天气,雾色沾满了会场礼堂里的淡蓝色玻璃。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一个清秀的少年把淡蓝玻璃上的雾擦掉,专心致志地看着她,两人视线触碰的时候,他受惊一样仓促地收回目光。
仅仅过了两秒,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从礼堂里跑了出来。男孩儿隔着她的保镖,面红耳赤地扬声:“程老师!”
学生总是习惯对人叫老师。
程似锦本来已经上车,她降下车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在她的默许下钻过保镖的手臂,眼神熠熠中略带羞涩:“老师,我叫陆拂,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助理说:“抱歉,我们不签白纸。”
少年将一本商学院的辅助教材拿了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
程似锦瞥了他一眼,在教材的第二十五页签了一个简化版的“前程似锦”,随后驱车离去。
后视镜里,那个少年站在原地、呆呆地望了很久。
四年前陆拂生病,跟外祖母同在一所医院,程似锦在查看出入人员登记的时候,发现陆家的人也常常过来,因此得知了他的事。
但她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走过了陆拂的病房,程似锦也没有进去看他一眼。下楼后,助理提到:“今晚跟林公子谈的新能源项目,就定在那家夜间餐厅。”
程似锦的脚步突然顿住,猛地想起一件事来:“他那个餐厅好像是什么主题餐厅来着?”
助理罕见的露出一种“被变态到”的神情,她面色复杂,随后依旧用自己一成不变的平淡语气说:“老板,林总一向喜欢经营一些有特色的东西,那是一家女仆主题的夜间餐厅。里面的侍应生都是穿女仆装的,上次有一个侍应生故意坐在您腿上,裙子里只穿了一个贞操……”
“好了。”程似锦捏了捏眉心,“够了,我想起来了。”
-
程似锦离开后不久,陆渺在各种兼职安排的间隙里,终于找到一部分时间探望陆拂。
他还在做新的应聘简历。陆渺没有读父母期望的财经管理类,而是就读了一所艺术院校,能选择的工作有限,好在他太缺钱,什么都做。
随着一笔一笔的支出和怎么算都不够的收入,陆渺的精神焦虑也到了一个快要崩塌的地步。当初连戴个项圈都会痛恨恼怒到当场摔到地上的人,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倾轧。
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底线了,只要不遇到程似锦、不被她看到,他可以忍受所有鄙弃或玩味的目光,但是她不行,她只要站在那里,就……
陆渺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他如同刑场上引颈待戮的死刑犯。哪怕曾经不如陆家的人嘲讽他、为难他、伤害他,带给陆渺的痛苦甚至都没有这份害怕遇见程似锦的恐惧强烈。
“哥?”陆拂轻声叫他,“怎么了?你最近每次来看我都不怎么高兴,发生什么了吗?钟阿姨呢,还有妈,她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陆渺勉强地对着他笑了一下,用水果刀给弟弟削苹果,他低声解释:“妈又头疼了,在家休息。钟阿姨的女儿结婚,请了假。”
陆拂信以为真,上下打量了他哥几眼,道:“哥,你最近是不是又废寝忘食地画画了?没睡好哦。”
陆渺对着弟弟笑了笑。
他以前并不会削苹果,但在餐厅打工久了,这项技能熟能生巧,已经做得非常好了。这双平时只握着画笔、敲打键盘的双手,多了斑斑未愈的刀伤红痕。娇嫩的皮肉乍一经过高强度的劳动,掌心被磨得一片通红。
那所餐厅待遇很好,接待的客户也是过去的“熟人”。父亲的商业敌人或许不屑于赶尽杀绝,但那些曾经认为陆渺孤傲离群的富家子弟却得到了乐趣,他们总会玩乐一般地羞辱贬低他,用各种磋磨惩罚别人的方式进行曾经做不到的践踏。
这似乎能让他们从中获取人上人的快乐。
陆渺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了,小拂的手术费还没有凑齐。哪怕这条路走下去是无底深渊,会失去所有。
“哥?”这是陆拂第三次叫他。
他凑过来看,苍白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你最近真是太累了,都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我搜到程老师前一阵子参与了一个首映礼,录到她的视频肯定只有现场的媒体有,能不能……嘶,哥?!”
他提到程似锦的一瞬间,已经熟能生巧的陆渺动作一顿,锋锐的刀片切入果肉里。他一直压抑、克制着自己,一直想要躲避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和念念不忘。陆渺的喉结动了一下,想要若无其事地继续削苹果,却突兀地扎进旁边的指腹中。
鲜血染了刀锋的边缘,指腹上一瞬间刺痛无比。
这种疼痛并没有完全盖过惴惴不安的心跳。
陆渺说了句“没事”,然后熟练地清理血迹,贴上创可贴。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出声:“小拂。”
“嗯?”陆拂抓着他的手看了看伤口。
陆渺怕他发现端倪,抽回手,继续问道:“要是我……假如……”
陆拂望着他,一双平静好奇的眼睛看了过来。
陆渺陡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要怎么对弟弟说出口,是说家里已经天翻地覆,无力承担你的病了吗?这除了让他愧疚自责之外有什么用;还是说你的亲哥假如有一天走投无路,向你暗恋多年的那个人摇尾乞怜,求你不要恨我?
连他都会恨自己的。
“……没什么。”陆渺掠过没有出口的问题,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轻轻地道,“程似锦不太限制自己的影像流传,我帮你问一问吧。”
陆拂高兴地点点头,但他又忽然发觉:“哥,你好像特别辛苦啊,是画室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陆渺摇头,露出一个微笑。他那双清透冰凉、总是透着矜持和厌倦的眼睛,此刻被一种宛若阴云的忍耐和自抑填满,仿佛拼命地呼吸就已经让人竭尽全力。
一切都摇摇欲坠。
第10章 10
陆渺没有时间在医院待太久,就赶回了工作地点。
为权势聚集的朋友,到了今日早就不算数了。他也就没有可以打听的媒体朋友,只能表面答应陆拂。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他也不可能主动去问和程似锦有关的事。
陆渺一边喝治胃病的药,一边查看医院发来的账单。就在他计算的时候,一个没有被屏蔽拉黑的新号发了短信,内容在手机上方弹出。
“有钱在永安医疗做手术,没钱还债?是不是非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才能认清现实?”
陆渺眼皮一跳,握着矿泉水瓶顿了顿,把这条短信删除。就在他删除的下一秒,更多的催债信息涌了进来,陌生号码跳出屏幕,默认铃声陡然响起。
他的心跳都漏了半拍。长时间的辛苦和压力让陆渺的状态非常不好,他怔怔地看着接听键,半分钟后,铃声自己停了。
一口气没有吐出,陌生号码的短信跟着到了,只有几个字:“你会后悔的。”
陆渺对着这五个字发了会儿呆,把手机关掉了。
这是他父亲欠的债。虽然法律上与他无关,但这笔金额实在是太大了,在道义上、在人情中,他似乎都被迫承载了这份债务。他享受着陆建业多年的养育之恩,如今父亲入狱,母亲仍在接受调查,陆家曾经宠爱娇惯的大少爷,终于也面临了这种不光彩的催债手段。
这算是因果报应吗?
陆渺扯了扯嘴角,半天都没笑出来。他出去洗了把脸,跟经理接洽了一下今晚的工作,拿了接待的包厢号,回头时忽然见到一个脸生的年轻男人。
男人穿着价值不菲的衣服,不像是缺钱的样子。但他却抱着一套餐厅的制服,半是嫌弃半是好奇地查看制服上的烫金布标。
注意到陆渺的视线,男人忽然抬起头,眼睛微眯地打量了一下陆渺,给人的感觉相当不适……像是一条在草丛中游过的蛇。
陆渺收回目光,对方却走过来,露出笑脸:“你好,今晚你原本的搭档临时有事,让我替他一天,你叫我小蒋就行。”
陆渺伸手跟他握了握。
经理对这个“小蒋”相当客气,跟平日里骂这些侍应生的嘴脸全然不同:“瞧您说的,您是林总交代关照的人,跟别人怎么一样。陆渺,你叫人家蒋哥。”
陆渺无声地点头。
蒋令盯着他看了片刻,说:“能不能给我换个搭档,他长得……不太老实。”
不太老实是什么意思?陆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经理道:“是林总点名的。您不用担心,小陆的业务能力很好,有什么麻烦事你尽管叫他解决,而且……”中年人扭头看了一眼陆渺,乐呵呵地说,“我就直说了吧,跟他有过节的客户不少,怎么都耽误不了您的正事儿。”
蒋令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而陆渺也早就忍耐成习惯,明白什么叫接受现状。他恍若未闻,自己先去换了制服。
只要不遇到程似锦,在谁面前丢脸都无所谓。赚得是救命钱,还能跟小拂的命过不去吗?
餐厅的制服有很多套,是按照客户的喜好定制的,今天交到手里的是一套装饰简单的黑白女仆装,配套是一个心形的工牌,工牌上的名称是“喵喵”。陆渺换好衣服,将工牌别在胸前,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裙摆,想要将它拉低一点。
蒋令的手臂突兀地搭了过来,他忽然问:“你知道今天晚上接待的是谁吗?”
“是谁?”陆渺头也不抬地问。
他反而不说了。
陆渺也没兴趣追问,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份备受羞辱的工作而已,他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累。
两人提前半小时去布置包厢,蒋令在旁边看着他忙碌。倒计时五分钟的时候,陆渺在耳朵上戴了一个装饰成猫耳发箍的专用对讲机,跟门口报备了一下,迎宾立即说:“已经到了,准备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