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包厢的走廊玻璃灯一路明亮起来。
在这等待客人、脚步渐近的几分钟里,陆渺平静而疲累的心突然咚咚狂跳起来,一股尖锐的第六感猛然迭起,像是浪潮忽涨。
他莫名地如芒在背,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急速流淌的声音……
豁然间,门开了。
就在他面前,柔软长发如瀑布般涌落,卷曲地蜷伏在肩头。她穿着一件粉红的西装外套,色彩鲜艳无比,身上透出一股淡淡的草木混着薄荷的气息。
程似锦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过了他。
陆渺像是忽然间失了声。他一瞬间完全忘记自己该说什么,一阵尖锐的轰鸣撞进脑海,让他甚至想立刻从这道门里夺路而逃,让他想回避、想退开,激起他为数不多的反抗欲望和攻击性,平日里已经催眠自己、变得麻木的话语,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欢迎回家。”蒋令尽量将这句话说得悦耳,随后诧异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他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林琮请程似锦先坐,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她身后的两人。程似锦注意到他的目光,略一挑眉:“你也太费心了。”
林琮的右手盘着一串珠子,笑着道:“谁叫我惦记着你,就是不知道你到底还想不想着他。”
程似锦没回答,目光毫不遮掩地扫向旁边,从腿向上看。做过模特的人双腿笔直,白皙光洁,膝盖透着隐隐的粉色,再向上是黑白女仆装的裙边儿,只盖住了膝盖上方的大腿。两根带子勒住一把窄腰,在腰后系了个蝴蝶结。他低着头,装饰对讲机的猫耳垂下来,耳根红得滴血。
强烈的羞耻和紧张遍布陆渺的全身。
程似锦只是扫过去几眼,这目光跟那天在露台上看他的视线相差无几,他却倍感煎熬,对方多看一眼,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陆渺的手指抓着衣角越攥越紧,连指尖都透出一股血色。
程似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跟林琮说:“偶尔还是会想一想。”
林琮笑出了声:“讨好你的人那么多,强扭的瓜不甜啊。”
程似锦微笑道:“我非要勉强。”
这句话后,两人就不再谈论,而是开始谈今晚的新能源项目。两位男仆在旁边端茶倒水,布置菜品。
程似锦聆听到一半,伸手拿旁边的杯子。她刚伸过去,在一旁放置菜品的陆渺下意识地向另一侧躲闪。她抬眼盯着他的脸,笑了一声:“碰到你了?”
“……没有。”他的声音异常干哑,掌心全都是汗,克制着自己的本能靠近过去,将菜品放下,低声道,“抱歉。”
程似锦问:“你怎么越来越怕我了?”
陆渺半晌没有言语,他咬紧后槽牙,克制住自己异样的表现,尽量镇定地说:“不是的。我是……”他一时语塞。
“程总,人家只是不喜欢你啊。”林琮很少在这时候插话,他一贯装得儒雅,这时候却有点落井下石的调侃意味,“出事的第一天,我就联系过陆公子,希望能给你牵线搭桥。他可是直接将我拒绝了。”
她早就猜到林琮会联系他,也知道陆渺一定不会接受这份“好意”。
程似锦随口带过,把话题转回了正事。
十分钟后,随着菜品的更迭,两人离开包厢去更换餐具,才走出这个包厢十几步,陆渺的胃部就一阵疼痛的痉挛,这是他的身体因为压力和刺激而产生的情绪反应。他勉强回了后台,毫不犹豫地在对讲机里恳求经理找人代班。
“你当你是谁啊?怎么能随意换班,这都是安排好的。”经理恼火地训斥。
陆渺受不了了。
脸面、尊严,这些东西早就被完全抛弃、被践踏得体无完肤。他本来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再难受了,可是当程似锦出现在眼前,他曾经冠冕堂皇说的那些话,一次又一次、盘旋不断地在耳畔重复。他忍不住想,在此刻,究竟谁才是那个不要脸的下流货色?
他的眼前无法控制地映出她那双眼睛。
怎么能……这样……让她看着。
陆渺已经有些崩溃了,甚至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听经理在说什么,就在这时,换好餐具的蒋令凑了过来,递给他一杯温水:“你这是什么脸色,你跟程总认识?”
“谢谢……算认识吧。”陆渺麻木地道谢,像喝药那样把一杯水吞下去,期望它能让自己的胃好受点儿。可惜情绪和压力引起的痛,食物和水并不能摆平。
蒋令脸上化了妆,显得很纯情真诚,他坐在后台的小凳子上,试探着问:“她强过你?”
“……咳,”陆渺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缓过气后立即反驳,“没有!怎么可能。”
“哦。”蒋令抬起眉峰,带着探究地道,“我是听说她从来不强迫别人的,原来林总今天是两手安排,啊……真是的,你怎么难受成这样,你要是这么害怕,要不就别去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行。”
陆渺沉默片刻。
蒋令劝慰了几句,见他还是不言不语,随后说:“你不要去了,行不行?”
他说这几个字时,脸上还是带着关切神色的,眼神却陡然阴郁了起来。
-
更换餐具回来时突然换了个人。
程似锦跟林琮正聊到后续合作,眼尾余光扫到换人的时候,话语停了半秒。
陆渺又跑了?
他不像是时至今日还没有清醒的样子。
程似锦一边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一边在脑海中漫无目的地遐想。她清楚对方现今的压力,也知道陆拂的手术日期逐渐逼近,难道就因为自己来了,他就要放弃这份工作落荒而逃么?
这道思绪还未收回时,腿上突然泛起一阵微妙的痒意。程似锦瞥了一眼,见到上前布置餐具的年轻男人俯身整理餐巾,裙边儿隔着一层布料蹭在她的腿上。
他看起来有些面熟。刚刚只看见了陆渺,都没有注意到。
青年看起来专心致志地服务,胸前没有别好的心形工牌微微晃动。他的目光看着台面,仿佛不经意般碰到程似锦的手,轻轻圈住她的手指,带到裙子里。
明明是他伸手带过去的,被摸的时候还惊讶似的看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脸颊微红,声音很低地说:“主人,不可以这样。只能……摸一下腿的。”
程似锦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把送到掌心里的丝带解开,说:“这是什么?系带底裤?我是不是见过你。”
蒋令的腰贴了过去,意图明显地黏着她:“之前经纪人跟您说过我。”他很羞耻似的低头,耳尖红了,“刚出道,做什么活动都要钱,太穷了没办法,只能过来……”
程似锦看了林琮一眼。林公子面无异色,笑道:“没监控,你随便。”
她收回目光,蒋令此刻已经低下身贴过去,抓着她的手解自己胸前的圆形小扣子,程似锦反手握住了他,将领口拉近,眼神微带笑意地望着他,问的话却是:“另一个人呢?他怎么不过来。”
第11章 11
他抬手盖住程似锦的手指,像是阻止她解开扣子,但却又牢牢将她的手按在身上。她掌心的温度从布料间蔓延过来,挟着一抹柔和的暖意。
“我不知道他。”蒋令的指尖按住了程似锦抵在他胸口上的指骨,挑开两枚圆形小纽扣的间隙,陷入滑腻的胸肌线条里,随着他说话,心跳和声音的震动在胸腔里低微地嗡鸣颤荡,“他说要换班,经理好像没有同意,然后他们吵了几句……他就走了。”
程似锦眼中含笑地注视着他,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相信。她抽回了手,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去让他的挽留变得相当明显。蒋令下意识地抽了口气想要抓住她,随后又恢复如常。
她没有再问下去。
跟林琮谈的内容进展顺利,两人敲定后,安排下属进行进一步沟通和具体方案的详细拟定。
林琮有意留她,程似锦却婉言拒绝,起身离开。林公子亲自送出去,两人一起出了餐厅的内廊,这里的布置很繁杂,光影变换,灯光忽暗,她的神色归于平静,在这片静谧当中,程似锦忽然开口:“他能在你手上见到我,欠了很大的人情吧。”
林琮神色凝滞,意识到她说的是蒋令:“他的素质不错。我是觉得你会喜欢。”
“林公子,”程似锦说,“你经常在这里接待同学和玩伴,里面似乎也有不少跟陆家……应该说跟陆渺有过节的人。他在这里工作……那些人面前都忍耐得了,见到我却不行吗?”
林琮知道陆渺会被刁难的。
这甚至在他默许的范畴之内。他跟程似锦在某一点上不谋而合——一个高傲的美丽花瓶,碎裂的声音一定十分悦耳。但他又跟程似锦完全不同,程总对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十分坦荡,谨守着他总是无法理解的原则。但林琮不会,让陆渺吃一些苦头,他才会更快的服从安排。
而他帮程似锦达成所愿,她也该高兴才对。
程似锦的目光略带幽暗。
林琮被看的莫名有些心浮气躁,扯动唇角笑道:“还真是,他被以前认识的人羞辱,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看见你的时候却肉眼可见的害怕。你对他做了什么吗?还是你对他的意义格外不同?他付不起违反合同的违约金,如果你不高兴,我也有一些逼死他的办法。”
“你有时候让我觉得很无聊。”走出餐厅站到星月之下,她说了前半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半盒烟。很多人穿西装不会往衣袋里面放任何东西,怕影响面对上级的形象,但程似锦从不在乎,她抽出烟的时候,林琮的打火机比特助更快凑过来。
程似锦抬眸扫了他一眼,低头凑过去,在火焰上点燃。焰光映照出一片低垂的、乌黑的睫羽,她淡色的唇间吐出薄荷混杂着烟草的白雾,声音微哑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他会怕我。但你的经理难道连一个人也看不住吗?你特意安排的两个人,换了一个居然不需要跟我们林老板请示?”
这句话尾音的疑问,带着轻微的上扬。
林琮的心中被“我们林老板”这五个字刮了一下,他这时才蓦地松开手,打火机的热度已经滚烫无比。
“我去问一下。”林琮马上说,“你等我五分钟。”
他走远了一些,打开手机发了几条信息。随后立即有一个人跑出来满脸战战兢兢的开始交代。程似锦收回目光没有看下去,过了不到半支烟的工夫,林琮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等他回头要开口的时候,程似锦直接问:“在哪里?”
“本来被锁在休息室,后来另一个侍应生给他开了门,监控显示从后门走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
“把监控发我。”
程似锦掐了烟上车:“绕到后面去,沿着环岛往外找。”
-
蒋令递过来的那杯水有问题。
迅猛发作的困意侵袭了脑海,等到他醒过来时,药力还没有完全消退,他的意识还处在非常模糊的地步。强烈的求生意念让陆渺爬了起来,将休息室灭掉的灯重新点亮。
灯光加上拍门声,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打开外面的锁。周围一阵惊诧的议论和询问,还有人说“经理刚才还在找你,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儿等一下,经理马上过来……”他摇了摇头,混沌的大脑彻底空了,他想问“包厢里换了谁去”,或者“蒋令去哪里了?”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得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副作用会让人发烧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理智和判断无法运转,身体漫起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反应——陆渺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了。
蒋令为了讨好程似锦做足了准备,所以才会带着这种东西。陆渺曾经听说过这种药物,本质上是为了让疼痛转化为快乐,具有强烈的催眠止痛的效果,传闻中永安医疗的韩小姐、也就是那位男女通吃的韩老板经常使用。
现在它的后劲儿涌上来了,陆渺感到整个呼吸道都弥漫着一股奇特的热意,大脑几乎笼罩不住那些奔逸的思绪……他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像兽一样发情,在明白这是什么药的下一刻,陆渺就说要请假,随后立刻换衣服离开了。
这种感觉让人非常陌生。
他想马上回家,回到那个廉价的临时居所,回到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但药效余劲儿太浓烈,他根本没有坚持到回去,就在一个昏暗的巷子角落里不得不蹲下来缓解。
他蜷缩着靠在墙角,遮挡住不能在开放空间里袒露的丑陋欲望,用牙齿咬住手臂,希望疼痛能占据上风,尖尖的犬齿咬破了皮,鲜红的血印烙了上去——但这种疼痛却更快地转化成了蓬勃的快乐,犹如一种入骨的毒药蹭地一声燃烧起来。
他将脸完全埋起来,碎发沾着忍耐到痛苦的冷汗,发梢细微地颤动发抖,攥紧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在小巷外面,是夜晚飞驰而过的车辆声,混杂着间歇响起的喇叭长鸣。
忽然间,一道远光灯照在身上。
刺目的光线瞬间覆盖住了他全身,但陆渺没有力气抬头,也没有精力分神,他胡思乱想着:是经理过来抓人?林琮发现出了纰漏一定很生气吧。还是那些催债的又找上门来,他们上次威胁说……
远光灯迟迟没有熄灭。
车门打开,咔哒、咔哒……交错而轻盈的脚步声渐渐到了面前。陆渺缓缓地抬起头,下一秒,就被一只手猛地拽了起来,瞬息间被拉到她面前。
程似锦的脸色有一点发寒。背对着光线,她的眼眸漆黑一片,墨眉微微压低,身上隐隐透出一股清凉的薄荷与烟草混合的气味,她说:“你真是固执得我生平仅见。”
陆渺抓着她拽着自己的手,指间用不上力气,神情虽然还是很抗拒,但眼底却湿淋淋的一片,掌心烫得过分,声音沙哑:“……放开……”
“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害怕我。”她常年健身,练过拳击和武术,平日里被整齐衣装包裹得看不出来。就算是平常他都挣脱不开她的手,何况是现在,“难道给林琮工作比给我工作要舒服吗?以你的水平在那家餐厅里迟早被他不吐骨头地吃了,林家就是做高利贷起家的,你落到他手上还想好好活着么。难道你为了在我面前维持所谓的尊严和人格,什么都豁得出去?”
说到后面,程似锦流露出一丝游离于兴趣之外的不解和恼怒。她抓着陆渺塞进车里,坐到他旁边反手关上门,语气冷淡地道:“好啊,那我们就去见见你弟弟,到底知不知道陆家发生了什么,让他看看你又在为了他做些什么。为了维持陆拂那个童话世界一般的梦,你早晚会死在他前面。”
“不要。”陆渺听到这句话时,心脏都猛地跳漏了一拍,他像是一只浑身都炸了毛的猫,恐慌而急迫地抓住程似锦的手,“那间病房不是家属你也见不到他的……不要,求你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