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短短两天,十一连宿舍区已经成为“小上海”阿克苏的明星社交地。顾西美的女儿陈斯江接棒了她母亲当年“阿克苏之花”的美名,带来了最新的上海时髦。
上海知青不分男女骨子里都流着追求时髦的血,万里路挡不住,十年时光耗不完。节约领、松紧带风凉鞋、一把抓纱巾、呢绒大衣这种大路货在他们眼里不叫时髦。高帮回力球鞋,小包袖衬衫、火箭皮鞋超短裙才叫“时髦”。在拥有五万多上海知青的阿克苏,这些“奇装异服”的出现速度也就比上海落后一两个月,遥遥领先于全国其他各大城市。毕竟阿克苏的上海知青连弹簧沙发和羊角腿的五斗橱都能自己动手搞定。
陈斯江对于出现自己身上的时髦元素并不了解。顾西美虽然爱美,却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往爱慕虚荣的路上奔,也知之甚少。于是女知青们只好随口问问顾北武,谁也没想到忧国忧民的小顾同志居然还挺懂经。
“对,斯江昨天穿的超短裙费做工,关键得隐裥细裥切细线。”顾北武涉猎极广,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一屋子阿姐阿妹们立刻激动起来,世界上竟然有小顾这么赞的男人?虽说好裁缝都是男人,但是阿克苏一个也没有,她们累死累活存了四年钱,回去买件十块钱的的确良衬衫还要被男人们嘀咕半天。半边天都顶起来了,还花不得几十块钱?滚!
“小顾,前天斯江那条连衣裙是什么料子?棉的?一点也不贴身肯定凉快。”
“那个是泡泡纱,最早英国人在印度搞出来的,现在棉纺九厂主要出口美国。用的两种经轴织造,送经速度有快慢,就出来这种凹凸状的泡泡,洗了不皱,穿着很凉快。我家斯江老欢喜了。”顾北武化身为棉纺九厂广交会摊头上的经销员,说话不紧不慢,语调温和可亲,加上一张无往而不利的脸,把一屋子女人都装进了泡泡里,直往上飘,个个脸上反光出七彩缤纷的笑容。
“啊呀呀,灵光格,第一百货有的卖伐?春节回去没看到。”
“八月份会在南京路红缨服装店开始卖,一件衬衫比的确良的能便宜两块钱。”顾北武笑眯眯地从半人高的包裹里翻出几块面料:“就像这种,52的门幅,两米五一块料作,我大姐说刚好能做两件短袖衬衫。结果我辛辛苦苦背来,二姐还不喜欢,嫌浅蓝粉红这种细条纹颜色太嫩了,只好再背回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屋子里顿时沸腾了。
“小顾,侬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戆伐?背回去做啥?给我给我,淡蓝条纹的给我,钞票照付。”做什么衬衫啊真是,两米五嘛,正好一条连衣裙,裁得好还能给小东西做两件短裤。
“要命哦,六八年八月份我嫂子去红缨抢购的确良衬衫,十块洋钿一件还人山人海,橱窗玻璃轧破忒,一死六伤!我嫂子运道推板,就是那六分之一!她肯定是不肯再去红缨的,哎,小顾,粉红条纹给我吧,就按照的确良的价钱,我给你20块,布票没带就算了好伐?”
“灰条纹有点老气,给我算了。”“就你一个人懂?灰颜色才洋气,一人一半。”
顾北武一脸为难地看着每块料子光速有了主人,有两位已经找出了顾西美的裁缝剪开始拉布对半分。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收钱!”顾北武微红了脸,往外推大团结。
阿姐阿妹们板起面孔:“做撒?这就是我们托你带的,怕什么,路费辛苦费我们就不给了啊,晚上再带斯江来唱歌,多给一个鸡蛋!”
顾西美轻轻把喝完奶睡熟了的斯南放下,低声问斯江:“你舅舅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个泡泡纱料子的事?”她有点疑心自己听过就忘了,毕竟连亲生的女儿都能忘在教室里。
斯江眨了眨眼:“阿舅没跟姆妈说过呀,他说这里肯定有人要买,特地问大姨娘要的泡泡纱,还说能卖出火车票呢。”
顾西美下巴差点掉下来,压低了声音问:“你大姨娘和外婆晓得伐?”要命了,这可是投机倒把罪,抓到要坐牢的!
陈斯江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晓得她们晓得不晓得呀,咦,姆妈!妹妹又抓住我的手指头不放了,嗷嗷嗷嗷嗷——”
顾西美气得急喘了两口气,又恨陈东来不中用,害得她还没腾出手来挽救顾北武,流氓阿飞还没掰正,怎么他又在违法犯罪的边缘来回蹦跶了。
外头顾北武勉为其难地收下十二张大团结,脸上飞起了一抹绯红,像被调戏了似的狼狈地逃出去了。脸红他真装不出来,被一帮流氓阿飞围住他能面不改色,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他还是头一遭,不知道是谁,塞钱的时候还捏了他一把。想到这个,顾北武皱起眉头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尘,大踏步往沈勇家去了,希望今天能拿到那张师部行军地图,他想去库车的红石山林看看,还想去看胡杨林,如果能带上斯江就更好了。天边灿烂的晚霞已经慢慢变成了浓厚的蓝紫色,一片轻盈的云絮吊在半空,被晕成了浅紫,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大雨天,方树人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的背影,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屋里女同胞们笑作一团,阴差阳错得了好看的面料开心,和小顾发生了让他脸红的金钱关系更开心。大家越看他越爱,脑子里把自己在上海的妹妹侄女外甥女统统过了一遍,想起自己的对象或爱人,不免又人比人气死人。
顾西美正在筹谋这么挽救失足青年,一堆人拥了进来七嘴八舌。
“西美啊,你真是有福气,老公嘛什么都会,卖相好工作好。斯江嘛漂亮懂事,斯南才三个月就不吃夜奶了,还有小顾这样的阿弟。哎呀,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兄弟,真是不谈了,一天班也不肯去上,天天梳着阿飞头,戴副墨镜压马路,下大雨天墨墨黑也戴,十三点伐?”
“斯南小囡乖得来,我们这么吵她也睡得着呀。不像我儿子哦,四五个钟头不睡觉,睡一个钟头就醒一次,简直累死我!”
“可不是,我们住在隔壁从来听不到小囡哭声的。那天斯南被忘在教室里几个钟头都没哭,不然林老师老早发现了。”
顾西美勉强露出六颗牙:“嗯哼,是蛮乖的。”哪里就几个钟头了?明明是半个钟头!
“疹子不要紧,都结痂了。这是西美你怀孕的时候酸的啊腌货啊吃太多,毒气太大,母胎里带出来的,发出来就好了。将来肯定也是个漂亮小宁,这五官看着就像小顾,眼线老长的,鼻头多挺哦。”
顾西美维持着笑容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那么怀斯江的时候她吃那么辣,生出来雪白粉嫩又怎么说?
“斯南你也送回上海养伐?只好靠外婆了吧?听你们老陈说他爸爸好像心脏检查下来不太好?你妯娌好像也生了个女儿还要你婆婆帮忙?”
顾西美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公婆家的事,好像外人比她还清楚些:“不送回去,斯南就留在我身边了,总不能样样靠爷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
斯江瞪圆了眼:“姆妈!我也要留在姆妈身边!我要和姆妈妹妹在一起。”
“覅瞎三话四,你好好回去上幼儿园,马上要去电视台排练国庆汇演节目,少年宫的老师让你八月二十号一定要回去,你们几个小朋友要到机场给外国领导人献花,到时候看得到大飞机。”顾西美佯装生气板下了脸。
一片惊叹羡慕声中,斯江喊道:“那姆妈你把妹妹给我们带回去,外婆有奶,外婆和我一起照顾妹妹,还有舅舅,我们三个人照顾妹妹!”
哄笑声中,顾西美抱了抱斯江:“别瞎说了,大人的事情小囡不要管,出去玩吧,好多人等你跳房子呢。”
斯江低头亲了亲依然睡得呼呼的斯南,挤出人群出去玩了。接着无数真心的不真心的赞美和羡慕砸得顾西美晕头转向,连脚上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可惜这里没电没电视机,她是看不到女儿有多风光了。
——
眼看陈东来又要回乌市,夫妻俩还没空好好说过几句话,顾西美只能先放下对顾北武的教育大计,把斯南托给舅甥俩带出去卖唱换鸡蛋,留下丈夫问话。不巧上海来了电话,却是五百二十年不联系的顾南红打来的。
“西美,我是南红。”
顾西美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嗯。做撒?”
顾南红单刀直入:“你们那里穷得要死苦得要命,不要拖累小囡。你把老二给北武带回来,我帮你养,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保证养得不比斯江差。你夫妻俩个哪天回上海直接领走,我一句闲话都没。”
一股熊熊怒火从顾西美腹间升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顾南红!侬脑子瓦特(坏掉)了伐?我女儿姓陈,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命都差点没了在火车上生下来的,凭什么给你养?我再穷再苦也养得起养得好!你不要想用那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我的女儿。她们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做社会的蛀虫!北武都要被你毁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顾南红被她暴风骤雨骂了一通,脾气也上来了,她声音不响却句句见血:“北武做什么关我屁事,他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自己发神经,好好的音乐学院不去读,跑去新疆,你敢说你肠子没悔青过?没后悔你让家里给你寄那么多包裹?谁走的时候喊得震天响哦,不花姆妈一分钱。老四现在为了你一家子天天想办法弄钱,他要有事也是你害的呀。你自己没用,只能吃娘家,这点面子架子端着有屁用场?里子都没了。你过去十年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斯江送回上海养,看看斯江现在多好?老二长得难看一点就要变小新疆?跟着你吃沙子?我好心好意拉你一把,你还腐朽腐蚀呢,脑子有毛病!”
姊妹俩电话里吵足一刻钟,互相摔了话筒。回到宿舍,红着眼圈的顾西美看着忐忑不安的陈东来,突然就无比坚定起来。
“你爸心脏怎么样?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还是听别人提起才知道。”
“上班路上心跳骤停了一下,人晕过去了,还好及时送到医院,下个月应该就不上班了。”陈东来捏着一把汗:“西美,我想了想,还是把斯南送回去吧,我爸休息在家,就可以爷娘两个人照顾斯南一个,我们再多寄二十块钱回去——”
顾西美瘸着腿把床上的尿布一片片叠好,低着头打断了他:“不了,我自己能带斯南。我们自己要生下她的,就该自己带,不能再靠老人家了。老三家不是又有了个女儿?你姆妈要帮他们带也辛苦的。再说,哪里还腾得出二十块?你现在一个月也才五十四块。男人手里总不能不留点钱,上班的人,抽烟喝酒总要有的。”
她拿起柔软的小褂子,贴在脸上闻了闻,一股太阳的香气熏上来,热腾腾的,眼泪很快泅湿了褂子,阴丹士林蓝变成了深海底密不透风的蓝色。
“这就是斯南的命。”顾西美在心底喃喃道。
第21章
如果把命运喻为河流的话,有人顺流而下,也有人逆流而上。对于斯江斯南来说,孩童的命运掌握在父母手里,她们毫无左右的能力。而大人总以为第二次做父母就有了经验,决定会更加明智。或者他们内心也有犹疑,但因时间不能倒流,无从比较,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孰不知做父母这件事和经验并无多大关系,更多取决于见识、眼界及目标。所以即便斯江大哭了好几次,想要留在姆妈和阿妹的身边,也只是大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哭闹和撒娇而已。
顾北武提了提他可以带斯南回万春街,立刻引爆了顾西美,连着自己也被教育了一整夜。第二天,他空身搭了辆驴车跑去阿克苏县城,接受了十一师宣传谢干事的邀请,随队前往即将建设的天山公路沿线去做全军动员和宣传采风,间中写过两封信给斯江,图文并茂,可谓是游记手账界的开山鼻祖。可惜时光荏苒,陈斯南从生锈的月饼盒子里翻出来时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阿姐,告诉你,我这次终于拿住了阿舅的死穴!他完蛋了!”十三岁的少女陈斯南发出了83版《射雕英雄传》里西毒欧阳锋的磔磔狞笑。斯江表示不屑,等看到厚厚一叠信其中的一页,笑得在床上打滚。信上写道——
“不知道是哈密瓜吃得太多,还是54团场的猪肉坏了,我们这几天全在拉肚子,幸好在野外随处可以解决,不然会像斯南一样惨。比斯南还惨的是她有尿布我没有,也没有草纸,我选了宽一点的草叶用,擦了一次火辣辣的,走路疼得很。可是看同志们好像都没事,难道他们的屁股是石头我的屁股是豆腐?我只能强打精神跟上大部队,不能让人家小看我们上海青年。听说印度人是用左手擦屁股的,我觉得大家可以学习一下,能节约多少纸啊。幸好除了我们一路也没别的人,不然风吹草低没有见牛羊,见到一堆屁股,太煞风景了。附上风吹草地见屁股速写一页,以后你们在旅途上见到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最终顾北武被迫给陈斯南买了一台带无线耳机的索尼Walkman,才赎回了那叠信,这是后话不提。
——
临别前夕,顾西美赶着给斯江上最后一堂思想教育课,她绝不允许女儿滑向顾南红那样的深渊。
“斯江,舅舅的钱来得也不容易,你别老是让舅舅买这买那的知道吗?有特别需要的,你跟姆妈说。”
“可是阿舅说爸爸妈妈你们老辛苦的,还要养我们俩,他喜欢我和妹妹,他的钱也没地方用——”斯江有点委屈:“阿舅给你钱,姆妈你为什么不要?阿舅都生气了。我哄了他半天才哄好。”
顾西美把怀里的斯南放到床上,塞给她一个拨浪鼓,转身把斯江抱到膝盖上,顶住她的额头玩了两下顶牛牛:“语录里有一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囡囡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斯江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每一个人呐,都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衣服、食物、还有电视机这些,要做一个有理想爱劳动的社会主义新人,不能好吃懒做当社会的蛀虫。如果姆妈用舅舅的钱,姆妈就是外婆家的蛀虫,懂吗?”
斯江扁了扁嘴:“那我就是舅舅的蛀虫了?”
顾西美不禁笑了:“你还是小囡,舅舅喜欢你,给你买一些零食,这当然不算蛀虫,但是为了送你上幼儿园就买一辆自行车,为了看你上电视又要买一台彩电,这就是蛀虫啦。居委会就有电视机,大家一起去看你演出,给你鼓掌加油,比起你们三个人在家看,你说哪个更开心?”
“一起看更开心。”斯江用力点点头。
“对啊,你看我们这里还没有通电,电灯都没有,要知道电是很宝贵的,和大家一起看电视还能节约用电对不对?”
“那为什么万春街就有电啊?”斯江疑惑不解:“是不是因为这里九点钟才天黑,所以根本用不着电灯?”
“因为上海是我国最大的城市呀,全国人民保上海,这样上海的大工厂才能生产出各种各样的产品,给全国人民用——”
“我们上海这么厉害啊。”斯江抱住姆妈,看着旁边捏着拨浪鼓却还不会玩的妹妹又伤心起来,含着泪继续反抗即将分离的命运:“姆妈,我能留在这里吗?我不想回去,我喜欢姆妈这里,有姆妈和阿妹,房子大,路又平,公共厕所很干净,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沙堆呀篮球场呀,单杠双杠呀。平平哥哥星星妹妹他们对我可好了,我还能做你的小帮手教小朋友们唱歌,没人叫我小新疆,我们大家都是小新疆!”
顾西美的笑容凝在了唇边,她抱住斯江,闻着她头发上香皂的香味深深吸了一口气:“斯江别闹了,你乖乖跟舅舅回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很快爸爸妈妈就会带着阿妹一起回上海的,到时候我们就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了。”
“姆妈,很快到底有多快?过年可以吗?”泪珠挂在斯江的脸颊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姆妈,捏紧了自己的裙子。
顾西美转开脸,握着斯南的小手摇了摇。拨浪鼓的两根细绳有气无力地甩了几下,小木珠胡乱地敲在鼓面上,让她更加心烦意乱:“一两年吧,这个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只要知道姆妈都是为你好,好了,睡觉啦。”
斯江急忙捧住她的胳膊,小脸贴了上去,抽泣着哀求:“那姆妈让妹妹跟我一道回去好伐?外婆肯定喜欢妹妹,我和妹妹在外婆家等你和爸爸回来好不好?求你了姆妈,求你了,我求求你——”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呀,她不想一个人被丢在上海呀,如果有妹妹一起,她就不会孤单了,她要保护妹妹,她会照顾好妹妹,爸爸妈妈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找她们。
顾西美皱着眉把胳膊抽出来:“斯江,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吗?阿爷身体不好,阿娘要照顾阿爷,还要照顾你三妈家的小妹妹,外婆怎么能照顾两个宝宝呢?太——这些道理妈妈不是讲过好几遍了?每次你不都说你懂了吗,怎么又开始不讲道理了?”
斯江趴在斯南手边,握住那软乎乎的小手,哭着说:“囡囡一个人很可怜的呀,没人陪她,她会怕的呀。”
顾西美起身把枕头摆好:“胡说八道,妹妹每天跟着姆妈去幼儿园,那么多姐姐哥哥都在,哪里可怜了,有什么好怕的,到处都是认识的人。”
斯江哭得更厉害了。斯南姐妹连心,揪着斯江的头发也哇哇哭了起来。
顾西美叹了口气,把斯江捞进怀里,给她擦了眼泪鼻涕,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斯江不哭,乖,你最听话了啊,你是妈妈的乖宝宝,好了,不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走,姆妈给你洗把脸,洗好了就不能再哭了,知道吗?要早点睡,明天一大早要去乌鲁木齐呢,爸爸在乌鲁木齐等你呀,还要带你去吃好吃的。”
“吾覅好吃的,吾要姆妈要阿妹。”斯江哭着摇头,做着最后的坚持。
“姆妈在的呀,阿妹也在的呀。啊呀,妹妹尿尿了。好了斯江,来,自己拿好小毛巾揩面孔,乖。”顾西美转头又拎起陈斯南的两条腿:“你呀,你怎么又尿了?刚刚不是才尿过的吗?一天到晚屎尿不断,肉嘛不长一点,真是不让人省点心。”陈斯南直挺挺地抬头大哭,狠狠蹬着腿,似乎在抗议:怪我咯?
沙井子的日和夜界限也不明显,无尽延长的白昼虽然暂离,蓝黑色苍穹里云山的边缘依然清晰可见,漫天的星子像一张星图帐篷拉开来,和远处天山山顶的一髻雪交接。偶尔传来野狗的吠声,却显得深夜更加安静。
看着斯江侧身朝墙依然不停地抽噎着,顾西美的心像被搁在油锅里煎一样,她抬起手臂盖住脸,感觉到眼泪渗进了皮肤的肌理。她已经选择过好几次了,她肯定是对的。
“姆妈?”斯江轻轻地翻过身。
“嗯?”顾西美蹭了蹭眼角,转过头,看见斯江两只大眼肿得跟灯泡一样。
斯江拿起枕头边斯南的一块尿布在手里揉来揉去,轻声问:“姆妈,那我能带妹妹的一块尿布回去吗?上面有妹妹的奶味,我摸着就不难过了,就不哭了,可以吗?”
“好。”顾西美眼前一片模糊:“好,斯江真乖。”
“我那能多拿一个?”斯江赶紧解释:“万一外婆洗了这个,我还能用那个,不行也没关系的——”
“好的,你带两块回去。”顾西美伸手摸了摸斯江的小脸:“妹妹尿布多得很,没事的。”
“嗯,谢谢姆妈。”斯江松了一口长气,又低头亲了亲斯南的小手:“谢谢阿妹。阿妹,姐姐老欢喜侬哦。侬覅忘记忒姐姐呀。吾会得打电话把侬哦。(姐姐好喜欢你哦,你不要忘记姐姐呀,我会打电话给你哦。)”
第二天一早醒来,顾西美在镜子看见自己顶着的两只电灯泡比斯江的还要大。
第22章
倘若是在月台上告别,伸向远方的铁轨,汽笛的催促,一张张不舍的面孔,自然会催下离愁的泪水,十分浪漫加戏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