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美当年揣着户口迁出证明登上老北站的知青专列离沪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看到踮着小脚扒着车窗一脸泪水的姆妈,她甚至心生羞愧,不想让人知道那是她的姆妈。火车启动后,她们小队一个人也没哭,集体高声唱起苏联歌曲《再见吧,妈妈》,因此她根本没有听到顾北武在月台上的喊声。后来才知道姆妈追着火车跑,摔了一跤。再后来,她自己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也就麻木了。
然而在十一连宿舍区的大门口,县供销社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白烟,后斗里为了节约地方,朱广茂把一只鹅和三只母鸡塞在一个竹笼里。母鸡们被鹅啄得扑棱着翅膀死命尖叫,加上不时飞出来的鸡毛,使这场离别降低了格调,平添了一丝喜感。
光脑袋的陈斯南伏在姆妈肩膀上偷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口水泅湿了顾西美的衬衫,丝毫不在意人生中第一场离别。沈星星却拉着斯江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她才是斯江的亲妹妹:“阿姐!侬留下来呀,留下来呀!吾覅侬走!”斯江被她这么一哭一喊,倒很难为情,暂时摒住了没哭,好不容易脱开手,扯着顾西美的衣角眼泪就下来了。
顾西美腾出一只手来把她头上的三角包巾理理好:“乖,上去吧,好了,跟妈妈说再见。”
斯江摇着头抽泣:“不要再见不要再见,不不不,要再见的!我要见妈妈要见妹妹。”
顾北武把她抱上后斗,自己也跳了上去,他来时三个大包裹满当当,回去居然还多出一个包来,堪比千年前丝绸之路的盛况,羊毛毯就背了三条,吐鲁番的葡萄干喀什的杏脯也没少背,还有十几个烤包子准备一路在314国道上吃。
众人在鹅叫鸡鸣声中挥手道别,斯江突然想起一件事,扒住后斗的翻盖大哭:“姆妈、姆妈,你记得帮妹妹剥头上的痂呀——要用麻油,多用一点麻油哦。”
送别的人不禁哈哈大笑,顾西美含着泪点头,把斯江的手指从翻盖上一根根移开:“知道了,斯江乖,路上当心啊,快去坐坐好,抓紧舅舅,记住不要站起来。”
“嗯,我乖的,妈妈再见!妹妹再见!”斯江想揪住姆妈的手指却不得不做个乖孩子松开手。拖拉机发出一声响,剧烈抖动了几下,开动了。姆妈的手越来越远,怎么也够不着了,她只能拼命挥手喊着再见再见。
人群里的沈青平咬着下嘴唇,看着大哭离去的斯江,第一次体会到了伤心,是一种比自己被爷娘打被小朋友们嘲笑更难过的感觉,酸得很,重得很,却哭不出来也不想哭。他猛地转身向自己家跑去,想找出姆妈防备他偷吃藏起来的那一小瓶麻油。斯南妹妹头上的痂没剩几颗了,他一定给她多浇点麻油很小心地剥。
拖拉机开出去没多远,迎面突然飞驰来两辆大蓬军车,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跳下车来,拦住了拖拉机。顾西美她们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却是农一师师部的人,原来这几天发生了多起知青逃跑事件,各师各团都有,农二师昨天一天就跑了一百多人。各条国道今天开始严查。斯江却破涕为笑,因为又见到姆妈和阿妹了,说了“再见”果然很快就再见到面了。
证件和通行证都检查完,包裹也被打开来翻查。最后顾北武攀谈了几句,塞过去几根烟,终于得以被放行。顾西美抱着斯南站在路边,看着两条手臂一高一低不断挥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风沙很快模糊了他们。斯江嘶声喊着一声声再见,这次却很久都没有再次见到姆妈和阿妹。
拖拉机上,斯江哭了许久才问:“阿舅,我们为什么不把姆妈和阿妹一起带走?”
顾北武叹了口气:“因为——”
拖拉机前座上的朱光茂回过头大声回答:“你姆妈的户口在这里呢,没有文件批准她能去哪里?除非像那些人偷偷逃跑。”
斯江咬了咬唇:“那姆妈和阿妹也偷偷跑回上海好了。”
朱光茂笑得不行:“傻姑娘耶,偷跑可不行,没户口没单位没钱,只能跟老鼠一样藏着,逃跑犯罪,抓到要判刑坐牢啊。每年都有人死在逃跑的路上,还有想跑去苏联的,到了边境就被一枪打死了,被苏联人打死活该。”
斯江往顾北武怀里缩了缩:“那算了,还是别跑了吧。”
顾北武摸了摸她的头,安慰了几句,心里沉甸甸的。他去天山的时候才听谢干事说起,兵团情况不容乐观,今年上半年就吃掉国家回销粮八百万公斤,上上下下还吃不饱。各种理由返城的和豁出去逃跑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其他各地的兵团也都差不离。谢干事隐晦暗示明年恐怕会有巨变。能有什么巨变?他早知道云南将要撤销兵团建制改为农场,其他各地迟早也要撤销。但是一千七百万知青何去何从?回城,哪有地方安置他们,不回城,无私奉献了这么多年的知青们又有谁甘愿永远不回家。
斯江到达乌鲁木齐时面色憔悴,陈东来怎么哄她也没用,当然他本来就不会哄人,来去就那几句话:“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想姆妈和阿妹了?”
斯江蔫蔫地靠着舅舅,一个劲地摇头,摇着摇着眼泪水就往下掉,被她的泪眼一看,陈东来鼻子发酸心里也酸,在阿克苏女儿亲近姆妈是理所当然,姆妈不在却更亲近舅舅,只能说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实在没有尽责。
顾北武也没出言安慰,由着斯江哭了几场,上火车前才送了陈东来两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孩子就是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你们已经亏欠斯江了,就不要再亏欠斯南了。”
陈东来苦笑着点头,看着斯江小脸紧贴在车窗上,鼻子和嘴巴压扁了,眼泪把玻璃糊成了不规则的一团团,跟半透明的云一样,他哽咽着追上去挥手告别,却始终没有听到那句“爸爸再见。”
斯江已经知道,不是所有的再见都能很快再见。
——
到了九月份,报纸电视收音机都报道了云南等地的建设兵团将在十月被撤销,新疆建设兵团的撤销也几乎板上钉钉,知青返城的传言沸沸扬扬。万春街又起了一波涟漪。
钱桂华来得更勤了,人前人后逮着机会就嚷嚷:“哎呦呦,靠十年了,阿拉大阿哥大阿嫂终于要回来了,阿拉斯江作孽啊,新疆回来天天哭,小孩子嘛,想爷娘呀,这下老人家总算放心喽。”
等到热心的街坊终于接翎子问起陈阿爷退休后谁去顶班的事,钱桂华拍拍怀里的女儿叹气:“爷娘退休总归是子女接班。不过阿公是会计师,阿拉屋里只有我老公是会计,没办法喽,老早卖菜是为了生活,现在卖菜是为了革命,不舍得离开革命岗位呦。但是哪能办呢?谁让大阿哥是大学生做了工程师呢,要是他回来了去财经学院顶班,学校领导肯定有意见的呀对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这话传到陈阿爷耳朵里,气得老头子直拍台子:“娘希匹!放她娘的屁!自己吃着锅里的还要看着别人碗里的?老大回不回来,我这个班都不要你陈东海顶!你好好干你的革命工作去!谁说爷娘退休就一定让子女顶班了?放屁!我退就退,家里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也不顶!”
钱桂华夜里吃了老公两只耳光,哭着抱了女儿跑回娘家去了。陈阿娘气得在灶披间胸闷了好几天。
斯江听说了这事却高兴起来,夜夜抱着斯南的尿布说悄悄话,问妹妹长高了伐,妹妹疹子消了伐,妹妹什么时候跟爸爸妈妈回来找姐姐……梦里都经常咯咯笑。
顾阿婆也喜笑颜开,又担忧女儿女婿归来后要带着斯江住回陈家,探了探陈阿娘的口风,两亲家的友谊又岌岌可危起来。只有顾北武心里有数,却不忍让她们一老一小的快乐太短暂。
国庆节这天,顾南红特地回了万春街,又给斯江斯南带了许多衣服鞋袜,一看彩电还没到就泄气了,斯江赶紧把姆妈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顾南红被顾西美间接教育了一把还不好反驳,就更郁闷了。
顾北武哈哈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书读得太少,还不如斯江呢。”顾南红踢了他两脚,外面却听邻居在喊:“对,就是那个门洞,再过去一个。顾阿婆,你家来客人啦。”却是梅毓华带着方树人来参加众乐乐。
“不好意思叨扰了。”梅毓华笑着把蛋糕和水果放下:“小顾喊我和树人来凑个热闹,给斯江的演出鼓鼓掌。我们就厚着脸皮来了。”
多年不见,顾阿婆手足无措,拿起鸡毛掸子掸椅子上的灰,又忙着倒喝的,一声太太喊了一个字改成了:“太——谢谢了。就是我们家小得很,坐都没得地方坐呢,难为情哦。老四,快去削两只苹果。”
顾南红惊喜交加,挽着梅毓华的手臂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你快看看我新烫的头发好不好看?在南京理发店烫了三个钟头呢。”“我今天用了蜜丝佛陀的那个什么克,看得出来伐?”
梅毓华细细打量后笑着问:“是Pan-Cake粉饼还是Pan-stick的粉条?我看像粉条。就是耳朵这里最好也涂上一点。”
“哪儿哪儿?姆妈!镜子呢?快拿来我照照!”
方树人从来没听姆妈说过这个,还有两个英文词她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目瞪口呆,更插不上话。那边顾南红又喜滋滋地说起唇膏睫毛来。说到快乐处,她小女儿姿态毕露,心满意足地靠在梅毓华肩上眉飞色舞。
斯江看着稀奇,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喊了起来:“大姨娘,你怎么像梅妈妈的囡囡呀?羞羞羞,明明方姐姐才是梅妈妈的囡囡!”
“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斯江你的小嘴这么甜,随我,啧啧啧。”顾南红喜不自胜,转头夸奖方树人:“小方妹妹越长越像姆妈,真漂亮,有男朋友了没?”
方树人脸一红,强忍住瞟向顾北武的视线低下了头:“没、没有。”
“多谢夸奖。”梅毓华笑道:“树人在我们苏州姑娘里只能算秀气,可比不上你们家这么多美人。她天天在街道做生活,雄蚊子倒是不少,男同志一个也没,哪里来的男朋友。南红你要有合适的,帮我介绍介绍。要能解决好她的个人问题,安安稳稳地留在上海,我也就对她爸爸有个交待了。”
顾北武削苹果的刀一顿,差点划了手,他微微侧过头,却和方树人腼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方树人吓得赶紧扭过头拧了姆妈一把:“姆妈——!”
顾南红把他们俩的眉眼官司瞧在眼里,再一想方太太这么剔透的人,突然不避嫌地上门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乐了,顺杆就爬:“啊呀呀,可巧了,我老公的大侄子二十二岁,刚分到他们船上做医生,光航行补贴一天就有两块钱。出身没话说,贫农。渔业公司团委最操心他们的个人问题,优先解决家属的工作单位问题。不然你们想想,我连高中都没读完,哪里有资格坐办公室呢?”
方树人红着脸背过身去不理她,听着顾南红突然调转枪口又说起顾北武来:“对了姆妈,你不是一直让我帮老四介绍女朋友吗?正好我办公室分来一个小姑娘,工农兵大学生,人嘛不算漂亮,但是性格蛮好。你们看,不如一起约出来,我做东去德大吃个西餐。小方和我侄子,老四和我同事,一起建立革命友谊怎么样?”
顾阿婆心里纳闷,她哪里做得了老四这个混蛋的主,什么时候跟南红提过这事了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但是听着好像蛮好的样子。
梅毓华略一沉吟就压住方树人的手拍了板:“那就麻烦南红你了。”
顾北武砰地把盘子搁在了桌上,里面的苹果片跳了跳。他冷眼看看顾南红:“你省省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顾南红巧笑嫣然:“放心!这十八只蹄膀我吃定了。”
顾北武懒得理她,招呼方树人吃水果,随口问道:“我从新疆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方树人一怔,瞟了姆妈一眼,咳了两声点了点头:“收到了,没想到天山那么美,邮票也特别好看。”或者是他画得太好了,一边是崇山峻岭险峰,另一边却是绿草如茵的大草原。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心也别别地乱跳,还好自己没有瞒着姆妈他来信的事,又有点庆幸他那张照片被自己偷偷藏了起来,不然姆妈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不料一只粉粉嫩的小面孔突然凑了过来:“方姐姐,我阿舅不好看吗?他寄给你的那张照片可好看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草,舅舅画颜色画了大半天呢!”
方树人半口苹果停在嘴边。斯江抱着她不依不饶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顾南红忍着笑来拉斯江:“戇小囡,快让你舅舅再洗一张那个照片,姨娘拿去给你未来的小舅妈看看,好不好看要你小舅妈说了算。”
斯江眼睛一亮:“我不要不好看的小舅妈!方姐姐你来做我的小舅妈吧!阿舅你说好不好?我最喜欢方姐姐了!”
顾阿婆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梅毓华满怀期待地看向顾北武。方树人头都快藏到桌子底下,又羞又怕又有一丝期待,顾南红乐得抱住斯江猛亲了几口。
顾北武笑着把手里剥好的桔子堵住了斯江的小嘴:“戇小囡,阿舅说好可没用,你阿舅可算不上好人,连工作都没有,谁肯做你的小舅妈谁就是个傻子。”
方树人突然想起他和那些流氓阿飞在铁门外的说话,想起他偷听敌台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巨款,心直往下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手里半块苹果腻在了指尖。
梅毓华暗自叹了口气转头跟顾阿婆说:“嫂子你也别太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一起等着吧。”
跟着其他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在方树人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背景什么也听不清,她鼓足勇气抬起头,面前却少了一个人。她霍地转过头,只见到顾北武正跨出门去,外头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在他头上笼了片光,把他和她隔得十分远。
第23章
十月的夜里,其实已经不怎么热了,方树人却一直在出汗。怎么去的居委会,大家怎么从那小小的黑白屏幕上一排排的小朋友里找出斯江,她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在人人都追着顾南红和斯江问东问西,并没人注意到她。
她心里一团乱麻,有点懊恼自己刚才的沉默,她忍不住猜测顾北武是不是期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的语文一向不好,言语和文字太过复杂,她总要酝酿很久或者事后想上半天才能给出答案,还从来都不是满分答案,数学相对就简单了许多,一加一等于二,哪怕只看公式都能让她沉迷其中,面对纸张和数学题,她是平静且愉悦的,总能很快用好几种方法得出答案,有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方树人抬头四顾,却看不到那个顾,心里慌慌的,她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怕自己误会了什么。父亲去世得早,她并没有什么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禹谷邨里的男人们则被自动归入了另一个世界,丧失了性别的意义,这十年来,她似乎只认识顾北武这一个男性,偏偏他却是这个世界的异类,超出了她能想像的范围,本能地让人觉得不安全。
欢笑喧闹后是散场。顾南红拉着顾北武送客,她挽着梅毓华的胳膊笃笃笃地从弹格路上压过去,笑声洒了一地。方树人落后了两步,头一低就能看见身后顾北武的影子一晃一晃地跟着。她慢影子也慢,她快影子也快,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上了万航渡路,顾南红的丈夫赵彦鸿快步迎了上来,几个人客气了几句便挥手道别。方树人鼓足勇气回头看向顾北武。顾北武却好像一直在看着她,很自然地朝她点点头微微笑,月华落在他眸子里,照得人心惊胆颤。昨天是八月半,今天的月亮格外圆,清清朗朗地悬在城市正当中,比一万只电灯泡还亮,方树人被照得眼睛发涨,猛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莫名有一种恼怒从心底升起,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做那么不好的事呢。
“好了小顾,覅送了,我们自己走回去,快得很。”梅毓华笑着挥手。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再见。”顾北武目送着她们远去,不知哪里传来隐隐的桂花甜香,他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走回了万春街。禹谷邨方家的园子里就种着几株金桂,一楼有间佣人房特别宽敞,里面放了很多杂志书籍和玩具,方太太让女佣们都把孩子们带去,包三餐,说是为了让她们安心做事。到了下午,老洋房里经常很热闹,唱机里传来《天涯歌女》、《夜来香》,也有像《友谊地久天长》这类英文歌,偶尔方太太和方先生还合唱一段越剧和昆曲,给儿童医院或是福利院筹善款。穿着时髦的男人女人有时在跳舞房里跳舞,勾着肩搭着背,甚至脸贴着脸。他大哥有一次跑出去偷看,被阿爹抓住,回家后吊在房梁上抽了二十皮带。
想起自家大哥一边被打一边犟着喊“下次还要看”,顾北武不禁又笑了起来。那时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唱机蒙灰房屋易主。在他印象里,方树人一直是那个在蔷薇花瀑下扯着姆妈裙角一声声追问爸爸去哪里了的小姑娘,是那个失去父亲失去房子后一直喊着讨厌他全家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的小姑娘。大概是她挥着擀面杖冲下来保护斯江的那一刹,他才发现她长大了,正好就在他眼前。但是谁又能知道再过几年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比她看得远了那么一点,又何尝能保证什么,倒是他糊涂了。她怕是被他吓到了,谁让他一直背着阿飞的名头不务正业呢。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巡逻的民兵怀疑自己听到有人在哼唱汉奸歌曲,追进弄堂里,差点绊了一跤,朗月在空,亮堂堂的弹格路两边,只有几个阿爷在听广播电台的革命文艺。
从万航渡路往南,走过第九百货,梅毓华和方树人往右转上了愚园路,路口是以前的百乐门,现在是新华书店。方树人不禁看向另一边,那里梅兰照相馆橱窗里,有一张顾北武的照片,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嗤之以鼻,后来每次看都笑的不行,现在想起来却有些酸楚。
“囡囡。”梅毓华突然问:“你记得东山老家的大妈妈伐?特别喜欢你,每次都要给你做绣花鞋——”
方树人回过神来:“嗯?记得呀。我们好像有七八年没回去了,她还年年给我们送棉鞋来,她怎么了?”
“她其实也是你爸的妻子,第一个妻子。”梅毓华笑了笑:“你爷爷很早就结了这门亲,你爸不愿意,才跑来上海开厂。”
“姆妈?!”方树人觉得自己的小世界好像裂开一条大缝,脚都不知道怎么抬起来的。
梅毓华挽住她的手:“我认识你爸没几天,他就主动告诉我了。但旧社会和现在又不同,他回去提出要登报离婚,没想到她竟然直接上吊了,幸亏救了下来,说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媳,名节要紧。”
方树人瞠目结舌。
“后来我和你爸爸在上海结婚,她还绣了鸳鸯被面让人送来。”梅毓华拍了拍女儿的胳膊:“你爷爷为了让她安心度日,就过继了一个孩子给她,记在你爸爸名下好给她养老送终。”
“树山哥哥?!”每年送棉鞋来,送鸡头米来,最难的那几年他像做小偷一样摸上门来,把东西放在门口敲了门就走,从来没断过。方树人有点茫然:“可是姆妈你?”
“那时候很多名人都有这种事,也算常见。加上我喜欢你爸爸,就很快就登报结婚了。”梅毓华笑了:“大概因为年轻吧,不会瞻前顾后,爱情万岁嘛。报纸上天天都有好多登报离婚登报结婚的,社会风气鼓励打破父母之命的封建枷锁自由恋爱自由结婚。”
“囡囡,真的喜欢一个人,哪怕在一起只有几天几个月,也撑得住一辈子的开心。”梅毓华柔声道:“世道虽然不同了,你也长大了,不过姆妈还是希望你过得开心。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呀。”
方树人低头沉默不语。开心怎么会是最重要的呢,安安稳稳太太平平过日脚才是最重要的。
愚园路上悬铃木的叶子已经巴掌那么大,月色下树影婆娑,细碎的月华夹在在一团团的暗影中,静静地等着,不知道会等来什么。
——
秋去冬来,冬尽春回,又一个春节悄声无息地过去了。三月份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撤销,转为农垦系统。不出顾北武所料,兵团知青返城的传言很快尘埃落定。斯江满怀期望落了空,大哭了好几场。顾阿婆和陈阿娘长吁短叹了好几回,又恢复了结伴买菜的日常,照旧骂儿子惜女儿疼孙辈,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斯江。
斯江去机场给领导献了几次花,表现优秀,很受少年宫老师的重视,顾北武却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政治气息,故意晚到了两次,把这个光荣任务给卸下了。电视台那边也忙得不行,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排练,合唱之外,又有舞蹈学校的老师来选好苗子。斯江被选上后练了半年,她虽然年龄小,胜在表情自然灵动很富表现力,逐渐从合唱队的后排转到了集体舞的前排。每逢节假日都有演出任务,禹谷邨也没空再去了。每个月到居委会门口往沙井子打电话却是雷打不动的。
眼看陈斯南即将周岁生日,顾北武提前带斯江和顾阿婆一起去拍了照片,花了两天功夫上色,又在信里叮嘱:记得天天给斯南指着照片认一下人,阿婆、阿舅、阿姐,简称三阿帮。斯江笑得不行,电话里事无巨细问东问西。
“照片收到了伐?我又长高了,姆妈你看得出来吗?”
“收到啦,看得出你长高了不少。”
“妹妹长高了吗?走路还摔跤吗?”
“也长高了一点,她不太愿意走,老是喜欢在地上爬,还不肯洗手,烦得很。”
“妹妹不烦的,她还小,不懂呢,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不这样了,姆妈你不要怪她呀。阿妹今天喝奶了吗?”
“喝了两回还不肯睡,烦得来。”顾西美弯腰把自己脚边正往外爬的陈斯南拽回来,直起腰的时候倒抽了口凉气,她月子没坐好,落下了腰痛的病根,这一年来一个人带孩子没日没夜的,现在只要一使劲,右腰就疼得不行。
“阿妹肯定想吾了。”斯江美滋滋:“像吾想姆妈一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