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男人沉默了许久,袅袅的青烟升上半空,慢慢变淡,越过灯泡后渺然不见踪影。
“走吧。”善礼突然开口道。
顾东文吸了口气:“没事,你先走,我再想想,这半个多月来麻烦你了,谢字我就不说了,家里实在派不上用帮不上她,北武和北京联系了十几回,在想办法的朋友不少,但一直也没个确实的回音。”
“我是说让南红走。”善礼狠狠地把烟头挤熄在烟灰缸里,抬起眼:“我想办法把她保出来,让她老公偷偷把她送出去。十年八年后就没事了,真的。”
顾东文静静地看着看,周善礼喜欢南红,他早就看出来了。他找善礼帮忙的时候的确是存了这个念头的,北武了解到的形势比他们知道的更严峻,这才开始几个月,光流氓罪就已经处死了上千人,县法院都能直接判死刑,根本不用经过省中院和高院,上诉期只有三天,迄今还没有上诉成功的。
北武让赵彦鸿想法子把南红送去美国,他会安顿好她。汕头的方老板提议让南红一家五口全部去香港,还能帮他打理香港的生意。
“好。”顾东文垂眸,大恩不言谢,他放在心里了。
——
景生今年的生日过得悄无声息,他和斯江刚开始每天都会看很多报纸,一有空就打电话写信为南红申诉,但一天天过去,南红始终没能出来。斯江日益沉默,成绩也掉下来不少,班主任和方树人找她谈了几次话,也没什么改善。
斯江胸腔里烧着一把火,年幼的时候她常听外婆和舅舅私下闲话,再荒谬的事他们也只是淡淡的惋惜,惋惜那些挺不过去逝去的生命,包括方老师家的事,她每每都不免为之落泪,但再悲惨的世界和她始终隔着玻璃罩,没有切肤之痛,这次被社会的大棒砸在当头后,斯江才意识到以往的自己不过是不识愁滋味的惨绿少年。她担忧大姨娘,也担心外婆。周善让几乎隔几天就要打电话回来,但严打的风暴越来越迅猛,所有宽解安慰的话都轻如鸿毛。
圣诞节前,对玉佛寺静安寺的菩萨已经失望的顾阿婆跟着朱家阿奶去了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不少老太太都陪着她一起祈祷。第二天夜里见南红突然被善礼和顾东文带了回来,顾阿婆呆了呆,立刻跑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十字架,跪到踏板上哭着喊谢谢耶稣,谢完耶稣又跑出去抽了南红好几下,边哭边笑边骂:“老早就叫你不要出风头,不要跳什么舞,你不听,你看看你!你就要好看就要好看,女人好看命就苦,说了几百遍你都不听!”
斯江喜极而泣,抱着外婆和姨娘大哭起来。景生红着眼圈默然不语,看了看顾东文,下楼去烧开水,把老浴桶搬到顾阿婆床后,等加满了热水,再下楼去煮了三碗阳春面,卧了六只荷包蛋。
顾南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颧骨都突了出来,默默进去洗完头洗完澡,穿着顾阿婆的老棉袄到客堂间里吃面,她洗得太久,面已经坨了,景生说去重下一碗,南红笑着摇头,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汤都喝得精光才推开碗问斯江:“囡囡,姨娘上次是不是有个小包落在家里?你看到过伐?”
斯江赶紧从五斗橱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给她。
南红吸了口气,垂眸打开坤包,拿出摔裂了的小镜子扑粉描眉刷画眼线,她手抖得厉害,眼线很快晕成一团污糟糟的黑灰色,西窗外的路灯坏了,明一下暗一下的,偶尔噼啪炸响一声。屋里所有人静静地看着她化妆,没人作声。
口红溢了一些出来,南红翘起无名指去擦,擦了一下,两下,死死掐在了唇角边停了几秒,艳红的嘴唇上下互抿了一下,左右照了照:“好像是瘦掉了。”
顾阿婆猛地捂住了脸,肩膀不停抽动,斯江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陈东海一家子还住在七十四弄伐?”南红却问道。
“嗯。”斯江有点讶然地应了一声。
南红戴了顶顾阿婆的绒线帽,拿景生的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跟善礼和顾东文低声说了几句下了楼,斯江和景生想跟着,被顾东文拦住。十几分钟后南红面色平静地回来,把顾阿婆叫到里间说话。斯江坐立不安,只听到里面外婆一边哭一边嘟囔着什么,随后南红就大步走了出来,把她紧紧抱了一抱,走到景生跟前,把围巾还给景生,虚虚地抱了抱他。
“走啦。”
“嗯。路上当心。”顾东文从怀里拿出一个报纸包,塞到她手里。
南红接了过去,低头咬了咬唇,头也不回地走了。善礼对顾东文点了点头:“放心。”
整个八十年代,斯江再也没见过亲爱的可爱的大姨娘,还有亲爱的可爱的赵家三位表兄弟,斯江一直记得他们的大名叫做赵静安,赵长宁,赵长安,很普通很上海的名字。
第167章
悬铃木光秃秃的枝丫密密交叉着,把有气无力的日光切割成无数碎片,给苍凉的小马路粉饰出了少许暖意。
南红消失了,关于她的各种传说仍在。警察上门了好几次,一开口顾阿婆和斯江就哭成一团,景生一问三不知,顾东文炸过两次脾气,冲着警察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险些起了冲突,好在被居委会的刘主任她们劝了下来。
平时顾阿婆照旧跟朱家阿奶等老太太一道去礼拜堂,在腊八这天正式受了洗,成了位虔诚的基督徒,虽然不识字,背起圣经来᭙ꪶ滔滔不绝: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在家也不唱沪剧和越剧了,改唱圣歌,得空就抓着斯江和景生布道。好在北武年前寄回来的信里隐晦地暗示了南红一家已在香港落脚,一家人这才真正放了心。
个人和小家庭的遭遇,往往不一定和大时代大社会同步。斯江关心起报纸上的新闻和社会版面后,深觉困惑,看起来被判刑的被枪毙的绝大多数是真正的罪犯,她也感受得到治安明显变好了,流氓阿飞几乎绝迹了,可她想象不出像大姨娘这样倒霉的极个别人到底有多少。她开始对政治课有了兴趣,但当自学了一些政治上层建筑和思想上层建筑的皮毛后,她又转而去学历史,最后她终于隐隐明白为什么小舅舅最终会选择政治经济学系。
寒假一到,赵佑宁就来了顾家,带了不少新奇的吃食和学习用品,他去年春天在中福会的计算机Basic语言大赛里拿了冠军,一整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计算机进修和比赛,就这样他也听说了不少斯江姨娘的事。康家桥里有人私下笑话顾家简直是流氓窝,一家子男女流氓齐全,不知道顾景生和陈斯江两个小的以后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看脸就觉得不安分。赵佑宁当即暴起和那人干了一架,输得很惨,但是下次还敢,他一直是个很乖很听话成绩优秀的好孩子,为了维护朋友的名誉这么奋不顾身,两三次之后康家桥就没人再议论顾家的事了。这些斯江和景生完全不知道,还奇怪怎么一个冬天都没见过赵佑宁几次,只当他参加比赛太忙。
赵佑宁的继母贾青青忍不住抱怨了两句,生怕自己因为他脸上身上的淤青而担上了虐待继子的恶名。赵衍和儿子谈过后,倒很欣慰,过于成熟懂事乖巧的孩子心底往往埋着大雷,说不好那天就会爆炸,佑宁对他姆妈的事表现得过于淡然,让他一直有些耿耿,大人之间的事太复杂,很多细枝末节没法跟孩子说清楚,现在他因为维护朋友的名誉激发出血性来,是好事,也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了。
赵衍不当回事,还鼓励赵佑宁想什么就去做什么,做一个真正的“赵佑宁”,贾青青一肚子的牢骚只好都压了回去,她是赵衍带过的第一批研究生,对赵老师的喜好忌讳十分了解,好在过了元旦她就查出了有孕,喜出望外,她一直梦想自己的宝宝能像外国电影里那样,有一个漂亮的婴儿房。刚好夏天赵佑宁升高中,去住校的话就腾出了小房间,一切简直不要太如意。
“你是直升高中部?”斯江表示羡慕:“直升就不用再考了吧?听说你们学校的新校舍就要盖好了?我们同学说老气派的。”
“嗯,九月份新生就可以住新宿舍了。你们以后有空礼拜天来我们学校,我请你们吃食堂。”赵佑宁笑着邀请。
景生抬起眼:“礼拜天你都不回来?”
“我那个房间反正也会空着,就给我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住了。”赵佑宁咽下第二个糍毛团:“贾阿姨的姆妈要过来帮忙带小孩。我回来了大家都不方便。”
斯江仔细观察赵佑宁,看起来他没有一点不开心,想了想才问:“是你爸让给你住校的?你没事吧?”
赵佑宁喝了一口红薯茶直摇头:“我爸让我选,我自己想住校,可以节约路上来回的时间,高一就要自学大一的数学课程,高二的物理听说更难,对了,五月份那个青少年计算机程序设计竞赛,景生你报名了没有?老师说以后每年都要举办,机会蛮好的。唉,一天要有四十八小时就好了。”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他们并不想和赵佑宁谈论学习。
“你干脆高中考来我们学校吧。”赵佑宁眼睛闪闪亮:“你不是体育有特长吗?肯定能进。以后斯江你也考来我们学校,我们还能一起住校,多赞。”
景生摇头:“算了,我还是喜欢我们学校。我没什么远大志向,能花最小的力气考个不错的大学就好了。”
斯江一愣,她一直以为景生是很热爱学习有远大志向的。
“我考不上你们学校啊,而且我也不能住宿,我得照顾我外婆和斯好。”斯江放下碗:“阿哥,你将来想考哪个大学?想做什么工作?”
“大学还没想好,计算机、工程技术类的都不错,将来好找工作就行。”
“赵佑宁你呢?物理学家还是数学家?还是计算机专家?反正你将来肯定会成个什么家。”斯江压下疑问,转头问道。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赵佑宁挠了挠额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想好,我自己更喜欢计算机一点,可以自己设计程序特别有意思,特别希望我国的计算机水平能赶上欧美,至少赶上日本。你呢斯江?你想当记者还是作家?还是老师?”
“将来我想考政法学院。”斯江毫不犹豫坚定地说:“我要做律师。”
景生听到她铿锵有力地说出新理想有点意外,以前斯江说过的理想都和文字相关,突然就变了方向,肯定和南红的事有关。
“律师?给犯人辩护的那种人?”赵佑宁也颇为惊讶。
“不叫犯人!叫被告!”斯江瞪了赵佑宁一眼。
“哦,对不起。”
“我想做的是那种真正的了不起的律师,不是现在这种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律师。”斯江拿出一堆剪报,翻到一页指给他们看:“你看这个案子,被告的小伙子因为这个台湾起义回来的飞行员的车灯晃了眼,拦住车吵了一架推搡了几下,结果这个李律师连无罪辩护都不被允许做,领导不批准,他只能推掉这个案子,小伙子最后被‘从重从快’判了刑去坐牢,你们不觉得不对吗?我们何老师说了,这叫人治不叫法治,法律如果分贵贱贫富区别对待的话,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受害的永远是普通老百姓,会变成整个社会不安定的根本因素。”
赵佑宁仔细看那篇报道,只要是斯江感兴趣的他都想了解,而且他有点压抑不住的激动,这样的陈斯江他第一次见到,慷慨激昂充满理想忧国忧民,和那些只喜欢说电影电视吃吃喝喝的女孩完全不一样,嗯,他没觉得那样的女孩不好,但是斯江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更——钦佩、欣赏。
景生凑过去看了看,文章里明明说的是另一回意思,强调了这位飞行员的功勋,还有他作为人民
*代表享有人*大“保障代表人身安全”的权益,借此提醒广大读者,切勿在生活中因小事一时冲动丧失理智构成犯罪行为。
“你这倒很像你小舅舅了。”景生看着斯江笑:“他就特别擅长从新闻里读出背后的内容。”
斯江停下笔想了想,高兴起来:“真的吗?!我要有小舅舅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的厉害就好了。”她最近和何宏伟老师以及周老师聊得多,自己感觉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迫不及待地和身边的人分享:“我看了好几本国外写律师的小说,特别有意思,原来律师不仅给好人辩护,还会给坏人辩护,所以四人帮上法庭的时候,国家还给他们指定了律师。还有欧美国家的疑罪从无你们懂吗?如果我们这里也有这个规定,大姨娘就不会这么倒霉,真的,她根本不会被关那么久还不能打电话。”
说起南红斯江又低迷下去:“我知道警察都是为了抓坏人,但他们抓错人了怎么办,被冤枉的人一辈子就完蛋了,他们的家里人会很惨很惨。谁来赔偿他们?”她挺直了腰:“我要做一个能帮到这些人的好律师。哪怕只能帮一个也行。”
景生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翻了翻厚厚的剪报:“上面不允许你帮你也没办法。你还是当老师吧,老师好,没人管,只管人,还有寒暑假,你不是想有时间有钱了后就去新疆去北京去美国?”
赵佑宁表示不同意:“律师挺好的,我觉得斯江你可以,你的理想很了不起,能改变别人的命运,改变社会,甚至让我们国家变得更好。法律也是人定的,说不定你将来能成为制定法律的那个人,就可以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了。”
斯江眉开眼笑:“谢谢你的鼓励!现在都开始整党和清除腐败分子了,国家在进步,文明和法治当然也会进步,将来这种粗暴偷懒一刀切宁可杀错一万不能放过一个的做法一定会被取消的。”见景生和佑宁都很诧异的模样,斯江咳了两声眨了眨眼:“这些不是我说的啊,我没这么厉害,是我们何老师说的,我相信何老师,等我们长大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我将来第一个案子就要帮大姨娘洗清冤屈。”
景生和佑宁听着斯江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和何老师周老师他们的谈话,她的思维跳跃得厉害,往往上一句在说一个话题,下一句已经跳到其他时间的另一个话题,不过他们并不在意。
赵佑宁热血澎湃地觉得他们也会像斯江小舅舅那样,成为改变国家的一代人。景生却时时提醒她哪些是“大逆不道”的话语,绝不能在外头提起,他理解斯江因南红出事后发生的转变,却又不大愿意她从一个敏感多思的爱好文学的女孩变成尖锐愤怒的热衷于讨论政治问题的女青年。但这个转变,他无法阻止也无法参与。一切会变得更好吗?也许会,也许不会。景生只看得到人性里最丑陋的部分,人心里最险恶的部分,他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他也不关心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他和姆妈吃过太多苦,他感激不起来也憧憬不起来。他只看得见自己身边小小的世界。
斯江在新的日记本上写了今日的结语:愤怒出诗人。
景生愣了愣:“你又要当诗人了?”
赵佑宁兴奋地问:“你是不是还搜集了很多诗歌?能给我看看吗?”
斯江怀疑他们刚才的共同语言都是假的。
第168章
还没来得及畅想如何征服星辰大海,赵佑宁就暴走了。
他从万春街回到康家桥时,心情十分愉悦,吃饱喝足手脚暖和,热血澎湃,回味着斯江的理想,觉得将来大家可以携手共进,一进弄堂里,就有好几位阿爷阿奶提醒他:“宁宁啊,侬一位阿姨有交关亲眷来了哦。(你家那个阿姨有很多亲戚来了哦)”
佑宁笑着点点头,并不在意。去年国庆节时,他无意间听到贾青青对他爸说希望很快能怀上孩子,他承认自己当时有一点点贪心,期盼他爸爸能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不着急也好。然而他听到的是男人笑着说“那就得多努力努力”。在男女暧昧的喘息声中他几乎是飞奔着逃出康家桥的,跑到西宫的湖旁边才觉得自己太可笑,这个家里他已经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后悔当初决定留在上海,这里有他的学校老师同学,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不想去异国他乡从头来过,或者说骨子里自私懦弱的他并不想面对经常发病的姆妈。他先抛弃了母亲,然后被父亲抛弃,活该。后来他向学校申请跳级,顺利升入了初三,这样就能尽快地离开这个家。
然而纵使他已经把自己从这个“家”里剔除了出去,也不在意失去自己的房间,但当他走近门洞时就觉得不对劲。有人在动他的钢琴,而且非常粗鲁,几乎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琴键上,一下又一下。前天刚刚有调音师来调过音,父亲曾答应无论如何这台钢琴不会被卖掉被送掉,这是当年外公的钢琴,被抄走后姆妈好不容易从淮海路国旧货找回来的,钢琴背后刻着姆妈和的舅舅名字,是她们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印记。
赵佑宁几步蹿上楼一把推开门,喧闹的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宁宁噶早就回来啦?”贾青青赶紧朝自家二哥使眼色。琴凳上坐着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把踩在琴键上笑着扑腾的小男孩拎了起来,男孩立刻不乐意地挣扎尖叫起来,穿着鞋子的小脚在黑白键上乱蹬,钢琴发出一声声猝响,嗡嗡的共鸣在赵佑宁耳朵里炸开。
贾青青看到赵佑宁的脸色,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宁宁,小东西特别欢喜欢你的琴,电视都不要看。你放心,他刚学会走路没多久,今天都没怎么下过地,脚上的鞋子很干净的。阿哥,快点把宝宝抱下来呀。宁宁要练琴了。”
男人笑着转向赵佑宁:“唉呀,你看,宝宝太喜欢钢琴了,要他下来他就哭闹。宝宝,让表哥再给你白相(玩)两分钟好不好?你听话啊,两分钟我们就下来。”
餐桌边和沙发上的五六个人又开始聊天说笑。
“宝宝都说了青青肚皮里是阿哥,肯定要生儿子的。”
“对对对,三岁前小孩都有天眼的,看得不要太清楚哦。”
“阿嫂,到底是青青有福气呀,屋里噶气派格,冰箱空调钢琴,小家伙真是会投胎。”
钢琴不断地呐喊着,掺杂着幼童天真快活的笑声和尖叫声。
门“嘭”地被撞上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开。”赵佑宁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走到钢琴边,微微颤抖的手放在了琴盖上,低头看着高音区的黑色和白色低声说:“别碰我姆妈的琴,走开。”
青年别过脸去喊贾青青:“哟,阿妹,你家小赵同学怎么这么小气啊,小阿弟白相白相——喂!”
琴盖“轰”地一声砸了下来,踩在琴键上的男孩被赵佑宁一把扯回他老子身上,有一瞬间的失重,小嘴张了张,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拍打着琴盖。
“你干什么?差点砸倒我儿子,册那,青青,你别管啊,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他!”男人气急败坏地把儿子抱到沙发边塞给老婆,撸起毛衣袖子摆出了长辈的款。贾青青皱着眉帮忙哄侄子,心里却很慌,她自己一直想摸摸这台琴,但是赵衍不让她碰,她看到赵佑宁每天弹琴的样子就觉得很憋屈,好像那个神经病女人还霸占在这屋子里盘桓不去,今天她是故意打开琴盖让小侄子去弹着玩的,想着有这么多亲戚在,赵佑宁脾气又一向好,撞上了肯定也不好说什么。
赵佑宁不响,重新打开琴盖,从琴凳里取出软布和圆刷开始认真清洁钢琴。
男人冲了过来,到底不敢动手,在旁边毫无意义地踱步,用嘴巴教训着赵佑宁,赵佑宁却只当他是空气,男人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发恼火起来。
“你爸还一直说你性格好脾气好成绩好,没想到你对一个一岁半的小朋友也下得了这种手,我看你就像你妈,脑子也有点毛病,最好也去看看医生——啊!”
琴盖再次轰然合上,钢琴上摆放的花瓶砸在了男人身上,花瓶碎了,男人一身的水渍,滴滴答答,碎玻璃飞出去老远,琴凳上也撒了不少水。屋子里的人尖叫叱骂声此起彼伏。
赵衍拎着两袋子熟食一进家门,就看大舅子贾敏元正揪着自己儿子的衣领把他压在钢琴上打了一巴掌。儿子的眼镜飞了出来,掉在地上的一滩水里,镜片裂了。
“老公,老公!”贾青青捧着根本还没显形的肚子小跑着过来,一脸自责:“都怪我不好,宝宝一定要白相宁宁的钢琴,我没拦住,宁宁看到后就生气了,嘭地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琴盖砸下来,差点砸伤了宝宝,我哥说了他几句,他就拿花瓶砸了我哥,都怪我不该让宝宝去摸吴老师的琴——”她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来,赵衍只能丢下手里的熟食先把她扶好。
赵佑宁只比贾敏元矮半个头,常年游泳,进了中学后体育课也认真得很,先头贾敏元动手没讨着便宜,他是听见赵衍上楼才犹豫了一下没还手的,这一巴掌打在脸上他没什么痛觉,他只是想知道亲眼看见他被打,身为父亲的那个男人会怎么做。
贾敏元尴尬地站直了身子,越发憎厌赵佑宁,觉得这个拖油瓶太狡猾,故意让自己打了这么一巴掌,好让赵衍护着他。
赵佑宁看着赵衍把贾青青扶到沙发上坐下,弯腰捡起眼镜,手指抹了几下,毛毛剌剌的,他把眼睛戴好,平静地说:“他儿子用脚踩在琴键上,我让他们走开,他们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