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元跟在赵衍身后,嗫嚅道:“赵老师,你别误会,我就看着佑宁今天不太对劲,对着那么小的孩子下那么重的手,我到底也算是他舅舅,不能看着他——”
“我舅舅早死了。”赵佑宁抬起头:“你说我像我妈一样脑子有病,现在你又抢着当一个神经病的舅舅,就为了好名正言顺地打我?”
赵衍的神色冷了下来,手也从贾青青的肚子上挪了开来。
“贾敏元,你这么说我儿子?”
贾敏元咋舌,吞吞吐吐说了几个不是没有。贾青青一把抱住了赵衍的手臂不让他站起来,顾不得难看,软声求道:“赵老师,赵老师,我有点肚子疼。”
贾家的亲戚们都不敢吭气,贾青青虽然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但贾家人在赵衍跟前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贾敏元靠着赵衍刚换了份体面的工作,贾青青每个月私下拿回来的钱就抵得上贾敏元一个月的工资。
赵佑宁垂眸笑了笑,拉开了大门,家里电话铃却响了,他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可能是姆妈打来的电话,知道他跳级后她说过寒假里会再打来的。
“宁宁,找你的。”赵衍轻轻搁下话筒,拧着眉看向贾敏元:“你们先回去吧,我就不留饭了。”
一屋子人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却忍不住跟贾青青一起竖着耳朵,想听听赵佑宁姆妈的声音,又担心万一赵佑宁告状,贾青青会不会吃亏。
打来电话的却是陈斯南。
“哈哈哈,宁宁哥哥,我现在给你打的长途电话不要钱,你跟我多说会儿话啊,大表哥他们才说了几句就挂掉了,太亏了。”
斯南乐呵呵地捂着话筒再次大声感谢陈东来的间接领导董局长。
不知怎么,听见斯南的笑声,佑宁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好。”
“你今天不是去我外婆家了吗?怎么不留在那里和我阿姐他们一起吃晚饭?”
“家里有饭。”
“但你家有后妈!还有后爸!”
站在旁边的赵衍听得清清楚楚,眼皮跳了两下,莫名心虚。
赵佑宁却坐了下来,把话筒搁在了茶几上,掏出手帕来擦镜片。
斯南哇啦哇啦一片好心地再次提醒亲爱的宁宁哥哥:“天下后妈一样黑,你千万要小心,她们一心一意要赶你走,好霸占你的家产,还有那种恶毒的女人,一边打你骂你不给你饭吃,一边还会假模假样对着你爸哭着说,嘤嘤嘤都怪我,我没照顾好宁宁呀,啧啧啧,没脑子的后爸马上就偏心到她那边去了。”
贾青青差点没气得晕过去,压根没意识到这不是吴熙的声音,涨红着脸看向赵衍。赵衍却低头看着赵佑宁手里的镜片不响。他原想着自己是个有素质的文化人,总不能沦落到像贾敏元那样直接动手打回去给宁宁出气,宁宁受的委屈他会想法子弥补他,贾青青有点拎不清,他私下会再跟她说清楚一些,只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还是要给她点面子。现在被电话里的小孩子一通嘲讽笑骂,他有点无地自容了,尤其那句巧合得不能再巧的都怪我,对他的智商真是莫大的侮辱。
“好,知道了,我会当心的。”赵佑宁笑着应道,他突然就完全不在意父亲怎么想怎么做了。也没有拿起话筒的意思,甚至希望斯南再说一些这样的玩笑话。
“对了,我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啊,但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你说。”
“哦,不是一个惊天大秘密,是两个!第一个,原来我姆妈认识你姆妈,你外公就是我姆妈的钢琴老师,怎么样?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赵佑宁嘴角忍不住又翘了起来:“意外,惊喜,那你姆妈也算是我的——”怎么叫才合适呢?
“师姨娘,哈哈,四舍五入,你也算我的表哥了。”
赵衍皱了皱眉,原来那个陈斯江在新疆的姆妈竟然是吴熙父亲的学生……
“第二个秘密,我爸单位的小何阿姨说,你后妈肯定很早就和你后爸乱搞男女关系了,要不然不会你妈一走他们就马上结婚,他们两个真不要脸,要是你后妈敢欺负你,我就帮你写举报信,举报她这个女流氓!”
贾青青真的晕了过去,肚子一抽一抽地真的疼得很。
赵佑宁挂电话时,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把花瓶碎片收拾掉,拖了地,重新清洁了钢琴,钢琴上的银色相框里,姆妈抱着小时候的他,在奉贤的海边微微笑,给他们拍照的那个男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也即将是别人的父亲了。
他把相框拿了下来,收拾了简单的几身换洗衣服和满满一箱子的学习用品,从钱包夹层里取出一把钥匙捏紧了放到裤袋里,愚园路宏业花园里的外公外婆家,空了太多年,他们一定很高兴他搬进去。
——
“哇!我太牛逼了,我简直是鉴婊达人,还是远程的那种!你后妈放现在绝对是妥妥的绿茶、白莲、小三,会被网暴的那种,啧啧啧,算她运气好,只是被我骂了几句。好险,谢谢她没再敢怎么你,不然我差点变成我最讨厌的举报精,啧啧啧。”
听赵佑宁无意提及为什么那时候会搬出康家桥,斯南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花板上了。
“我真是个天使。”
“我绝对天赋异禀。”
“赵佑宁,你是不是欠我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
“你打算怎么还?”
“十块钱?赵佑宁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马上都要2020年了,对我这个天使至少要包一个的五位数的大红包吧?”
“少一点也可以,那就19999吧。”
“22222?你是不是在内涵我?来来来,多内涵几次,天天这么内涵我,快,马上,现在,Come on!”
“什么中年妇女?我明明是中年养生少女好吗?我永远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会说话很讨人嫌?”
第169章
赵衍心里虽然不快,但只能陪着贾青青去一妇婴挂了急诊。贾敏元等人跟糖葫芦似的串成了一串,任凭赵衍怎么明示暗示,都不肯先走,非要留下给贾青青撑腰,话里话外都是说一旦人要有个好歹,赵衍该怎么补偿。
婚姻乃两姓之好,但赵衍没体会过结仇远比结亲容易,也没有应付妻族的经验,只能一昧地沉着脸拧着眉表示他的不愉快。他和吴熙是小学同学,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吴家出事的时候,他才刚留校任教,还是位一腔热血的青年,从医院把吴熙接回了自己家里照顾,差点跟家人决裂。
他怜惜她的不幸,仰慕她的才华,当然也沉迷于她的容貌,他成了吴熙的一道光,照亮了她,升华了自己。两人领了结婚证没多久就下放去了奉贤,他们当然有过很苦也很幸福的一段时光。
吴熙生了儿子后眼里就只有儿子,夫妻三年没有同房,等吴熙努力重新打开自己的时候,发现她枯萎了,无论两人怎么努力,除了疼还是疼,头破血流也没用。吴熙哭着提出离婚,赵衍还笑骂了她几回。他调回学校后,以为一切都会更好,但事不从人愿,吴熙的情况比在奉贤的时候糟了很多,她四处申诉,在宏业花园旧居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情绪经常崩溃,很快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吴老先生平反后,她回到了音乐学院任教,两人因为对赵佑宁不同的期望和要求,矛盾越来越深。久病无孝子,何况只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夫妻。赵衍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次吵架后两人几乎不再说话了。
吴家从来没有亲戚和他们往来,以前是不敢,后来是不好意思。所以赵衍发现贾家人完全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膈应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他们言语粗俗毫无品位,住在筒子楼里,吃饭咂嘴喝汤唏哩呼噜响,打喷嚏不捂脸,不称他为赵老师,叫他女婿、妹夫,虽然他的确有了这些新的身份,但听起来依然很不习惯。他们提要求的时候总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开口借钱,从来不打借条也不提还钱的时间,张手要工作,好像他一个大学老师是人事部的领导,嘴巴一开一合就能搞到一个好单位的好工作。但每当贾青青卑微无助地哭着哀求他时,他不忍心不给她面子。那个家好歹还是支持她读书的,他勉强把粗俗理解成朴素,贪婪理解成维护,再三提醒贾青青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女性,没必要和原来的家庭保持过度密切的关系,要把注意力放到她和他的新家来。她懵懂地崇拜地看着他,表示一定按照他说的做。
然后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当然是高兴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完全不重要,他已经有了宁宁这么出色的儿子,老二可以随性一些,他希望他(她)能在这个太平新世界快乐地长大。但很显然,贾家这些人不肯太太平平。
贾青青有先兆流产的症状,出了点血,这个没有对症的药,只能吃点黄酮素。值班医生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保持心平气和,不要操劳,要是吃了几天药还流血不止就直接去产科病房找医生。贾青青急了,非要留院观察。贾敏元几个立刻闹腾起来。
“大肚皮都流血了,你们怎么能赶她回家,出了事你们谁负责?”
这时候粗俗有粗俗的好,要赵衍一个人在,肯定听医生的话回去了,但贾家人不同,他们除了要表现出作为娘家人多么给力外,还要在赵衍面前展示出“团结就是力量。”
闹得整个急诊室鸡犬不宁后,贾青青心满意足地被收进了妇产科病房,贾家人心满意足地炫耀过自己的功劳后离开了。等拍好片子已经晚上九点钟,医生照例询问了一些事,贾青青句句暗示自己是被霸道凶狠不讲理的继子气到流血的,直到看到赵衍眉心间的川字纹才打住。
“以前流过产吗?”医生抬起眼平静地问:“请照实说,不然以后发生什么事,会影响医生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是不负责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帘子外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刺耳尖锐起来。赵衍的视线停在贾青青的脸上,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孔上,写满了恐惧和难堪。
片刻后,贾青青低下头颤声说:“有过。”
“几次?”
“一、一次。”
“请说实话,只有您配合我们,才能保护好你自己,才能保护好胎儿。”
“两次——真的就是两次。”贾青青捂着脸哭了起来。
帘子掀开又落下,赵衍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医生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留意。
“赵老师!”贾青青哭着抱住了赵衍的手臂:“赵老师对不起,我,我,我是受害者,我没办法,我不敢想起以前的事,一想我就宁可去死,我是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敢说,我怕你看不起我。”
赵衍扯了扯胳膊,慢慢扭头看向她,脖子硬梆梆的,关节咯噔了一下。他别扭地假装平静:“我记得我问过你——”他们第一次的时候,她流了血,他惊讶地问了一句,她害羞地说不疼,她一直在等他。
“是我骗了你,赵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敢说实话,我怕你生气怕你嫌我脏,怕你再也不要我了。赵老师,求求你,看在宝宝份上原谅我吧。”贾青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现在恨死了自己,她脑子哪根筋不对了,非要留在医院。
赵衍看着她蓬乱的头顶心,半晌才问:“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出口就后悔了,立刻轻声说:“算了,都过去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他自问是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并不被那些世俗陈念所禁锢。女知青遭遇到那种残酷的事他多有听说,真发生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候他的确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毫无疑问他应该更体谅她关心她怜惜她。
贾青青犹豫了一下拼命摇头,往前蹭了两下紧紧搂住了赵衍的腰:“赵老师,我真的不想说,我好难过,求求你,别逼我。”
赵衍摸了摸她的背,叹了口气:“我不是要逼你,我自己也是离了婚有孩子的人,我不在乎你和别人有过什么,但——”
吴熙离开后,贾青青突然冲到他办公室哭着说她有生之年终于能说出那句话了。
“赵老师,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喜欢你好几年了,以后让我照顾你吧。”
他被她的热情吓到了,贾青青做他的研究生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她喜欢自己,但他没有那个心思,也不能搞师生恋,只当做不知道。她是下乡插队的知青,表现突出被公社推荐进的大学,算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文化基础不好,但人很要强,所以他对她也格外耐心一些,指导得多一点。
沉默良久,赵衍轻轻扶起贾青青让她躺下安心休息。
“我出去抽根烟。”赵衍刻意地比平常更温柔了一些。
贾青青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指,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心里又崩溃绝望又侥幸自己还是糊弄了过去,赵衍是个很温和大度的男人,思想开明,私下对美国嬉皮文化和性解放都有宽容的态度,这也是她一门心思盯着他的原因。她没办法,家里拿捏着她下乡时的把柄,恨不得榨干她,她厌恶他们却甩不掉他们也不敢甩。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被迫选了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的那条路而已。在轻松和困难之间,谁会自愿选难的那条路呢。
——
第二天,赵衍去宏业花园接赵佑宁回家,父子俩谈了许久。贾家的人不会再去康家桥,也不会再有任何人动他的钢琴,小孩子生下来跟着贾青青至少三四年,所以他的小房间先不动,等他上大学了再说。
“小贾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赵衍没有详说,隐晦地提了提。
“她人品不好,不过我没有不让你和她在一起的意思。”赵佑宁淡然地换上新配好的眼镜,扫了父亲一眼:“不关我的事,跟我没关系。”
赵衍只当他少年意气,把话反着听了,又委婉解释了一下自己昨天没有动手教训贾敏元的原因。
“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以暴制暴没有用。如果你总和傻子计较,你自己就也成了傻子。”赵衍抬出了尼采:“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所以我左脸被打了一个耳光,应该再送上右脸给他打?”赵佑宁心平气和地反问,顾阿婆昨天对着他们三个讲马太福音,今天竟然直接被他借用了,真是讽刺。
最终,赵衍说了一句:“宁宁,爸爸和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还是你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你也是我最亲的人,没有之一,你放心。”
赵佑宁扭头看了看他,大步超过他往前走:“你才是你自己最亲的人,我也才是我自己最亲的人。”
赵衍一怔,没来得及回味这句话的意思,匆匆追了上去。
第170章
赵佑宁坚持留在一个人在宏业花园过寒假,只肯回康家桥吃年夜饭。赵衍拗不过他,勉强应了,陪着去杂货店买齐了生活用品,又取了一百块钱给他吃饭零花,再三叮嘱要注意安全。好在吴家老早是装了电话的,停用了十几年,不知道吴熙什么时候又接通了,这样能和康家桥的家里天天通电话,倒很便当。
等赵衍一个人走上愚园路往一妇婴去接贾青青出院的时候,越走越窝塞,越走火气越大,当然不是对佑宁的火,而是对贾敏元的火,至于有没有对贾青青的火,赵衍自己也说不清楚。贾青青怀疑自己怀孕后,不肯去静中心检查,也不肯去长妇婴,非要国妇婴和一妇婴二选一,说自己在社科院上班,淮海路离这两家近得多,不耽误时间。为此赵衍特地和一个学生打了招呼,走了他老婆的路子,说好两个月后去一妇婴建档。结果昨天贾青青去急诊,闹了一场不说还查出了流产史,今天一早学生就打来电话致以亲切的慰问和善意的暗示,表示自己老婆一定会和同事们打好招呼,妥当照顾师妹兼师娘。赵衍对医生的医德并没有过高的期望,复旦的一医大和交大的二医大,妇产科、肛肠科的实习生们传出来的“笑话”最多,连他也常有耳闻。他能够接受贾青青作为受害女知青遭遇过的不幸,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笑话里的主角。前者基于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同理心和人道主义,后者是爱惜羽毛珍惜名誉,在赵衍看来,这两者并不矛盾。
贾青青一声不吭地回到康家桥后,请了几天病假,专心养胎,家里没有了赵佑宁,连钢琴上吴熙的笑脸也消失了,她阴霾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然而到了小年夜,贾敏元突然不请自来。
“我打了外甥,是我不对。”贾敏元把手里的一瓶茅台酒和一条中华烟放到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贾青青,却对赵衍说道:“我上门来给妹夫和外甥赔个不是。”
贾青青吓了一跳,赵衍却皱了皱眉把东西推了回去:“这些我不收,你拿回去。”他也看向贾青青:“上次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
“不,不是我叫阿哥来的。”贾青青细声细气地解释,小心翼翼地看着贾敏元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阿哥侬是有啥事体伐(哥你有什么事)?单位放假了伐?放几天?”
贾敏元笑道:“放几天?要一直放下去喽。阿妹侬勿晓得?就因为我打了外甥一巴掌,妹夫就让我们单位领导把我清退了。”
贾青青吓了第二跳,浑身发冷,怯怯地看向赵衍。
赵衍脸上淡淡的:“一码归一码,你打了宁宁,他不认你贾家这门亲,这件事已经了了。至于你被清退,龚经理倒提前跟我提过,是因为你两次值夜班溜号。电视机厂仓库这么重要的地方,万一失窃失火,你玩忽职守是要坐牢的。”
“格么我还要谢谢妹夫救了我?”贾敏元心虚,声音越发响了起来。
“那倒不用客气。”赵衍低头喝了口茶:“小贾你还是叫我赵老师比较好,毕竟我比你大十岁,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应该的。你要明白,是你找工作,不是工作找你,现在待业青年几十万,国营单位根本不缺人,在你前面通过各种关系要塞进去的人将近二十个,为什么是你去当这个保管员?还能当合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