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因为龚经理的儿子是你的研究生。”贾敏元朝贾青青喊道:“阿妹,你现在是赵老师的老婆,升级了,了不起,以前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现在都要喊你师娘了吧?怎么龚经理这点面子都不给赵老师?侬港伊推板伐?(你说他差劲不?)”
贾青青把他往外推:“走,出去出去,你跟我说就行,不要找赵老师,你知不知道赵老师为了给你安排这份工作花了多少力气,光小龚那个论文他就改了整整一个礼拜,还要帮他上期刊,不是你自己出的力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值班都要开小差,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贾青青气得要吐血。
贾敏元哪里肯走,他认准了赵衍因为那一巴掌故意刁难他,要不然他上了半年班,为什么临到这几天才要清退他,他又不是第一次溜号。再说要清退也轮不到他,这仓库里莫名其妙出现的损耗,他一分钱好处还没捞到,肯定不是有人嫌他碍事,趁机赶他走。
两兄妹推推搡搡的,贾青青在家躺了几天,越躺人越没力气,脚下一崴,楼梯口踏了个空,屁股落在楼板上,咚咚咚滑下去了三级才抓住了栏杆。贾敏元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只手伸向她背后捞了个空。
六周的胚胎,大约0.85厘米,重3克左右,男人对于这样一个微型生物体很难产生出深厚的感情,大多数男人甚至在看到出生后的婴儿也体会不到“血浓于水”的本能,部分男人终其一生也没学会爱自己的孩子。赵衍对贾青青的流产,遗憾有,悲伤有,但也有一丝不足以为人道的轻松。
这个年当然是过得最糟心不过的。贾青青在静中心的病房里躺了一个礼拜,年初五出的院,整整七天,没一个医生护士问及她以前的事,她疑心一妇婴的那个医生是故意的,但也只能把恨意叠加在罪魁祸首贾敏元的身上。好在她万事向前看,确定了自己还能再怀孕只是要注意避免习惯性流产后,她立刻把重心放回了赵衍身上,一回到康家桥,白天忙着搞卫生洗菜做饭,夜里自怨自艾哭得两眼红肿。赵衍对她生出不少歉疚和怜惜之情,毕竟贾敏元的工作的确是他一个电话搞掉的,那人混不吝到这个地步,真的做下去肯定也要出大事,到时候给龚经理惹了大麻烦就更糟糕。
——
小年夜前夕,斯江突然发现大舅妈的照片被挂在了客堂间的墙上,才知道东生食堂已经易主。
“阿舅老啦,做不动喽,要休息个一年半载的。”顾东文躺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笑着让斯江给自己泡杯茶来:“以后就靠顾景生你和斯江养活我这个老头子了。某人的压岁钱好像很多嘛,我要求也不高,一天一包烟一瓶酒,有肉吃就行。”
景生似乎早就知道了,毫不惊讶,把角落里的几个袋子和箱子搬出来清理。斯江懵里懵懂地泡好茶送到舅舅手里,坐在他身边盯着电视机发呆。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好像会很隆重,《三笑》的演秋香的香港演员陈思思也是主持人之一。顾阿婆拍了拍斯江说道:“你阿舅歇歇蛮好,开饭店挣的就是辛苦钱,累死苦死人的活,这几年一个好觉也没睡过,人都瘦了七八斤。”
“千金难买老来瘦。”顾东文乐呵呵地伸手在斯江面前晃了晃:“囡囡,戆忒了(傻掉了)?电视噶好看?联欢晚会要大年夜才正式开始呢。(傻了?电视这么好看?)”
斯江眼睛里涩涩的:“阿舅你看这个游本昌,是戏剧学院出来的上海演员,姨娘认识他的,国庆节的时候还说起过他要去晚会上表演呢,原来真的有他的节目,我要写信去夸他。”
“不知道。说小品的演员我只喜欢陈佩斯。”顾东文问自家老娘:“姆妈,你喜欢秋香伐?”
“还好。”顾阿婆照例答道:“香港的女演员嘛,总归还是要比刘晓庆她们这批人灵一点,洋气得很,不过比不上阿拉囡囡。”
“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马桶还是自家的香啊。”顾东文呵呵笑。
斯江回过神来,不依不饶地去挠阿舅的痒:“大舅舅最戳气了,谁是瘌痢头谁是马桶啊!阿哥快来帮忙,阿舅说你是瘌痢头!”
景生在结最后一个月的流水,闻言只抬了抬头:“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啊,狠一点,再狠一点。”
斯江像猫一样挠了几下,笑着笑着就哭了:“我怎么还不长大呢!我要是个大人就好了。”
景生停下手:“你是大人就怎么样?”
“我就挣很多很多钱,把阿舅的饭店买下来,给姨娘和阿大伊拉很多很多钱。”斯江趴在躺椅扶手上抽泣。
“囡囡你靠什么挣很多很多钱啊?”顾东文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问。
斯江闷声道:“我——,要么去当演员行不行?大家都说当演员挣很多很多钱。”
“去去去。”顾阿婆伸出小脚,轻轻点在斯江腰上:“好人家的孩子不当戏子啊,你好好读书将来当那个什么讼师去,那个又体面又能挣大钱。”
顾东文笑得不行:“新社会了老娘,什么戏子不戏子的,演员,那叫演员,是个很有钱途也很辛苦的正当工作。”
顾阿婆拿眼觑他,冷笑道:“你老娘虽然不识字,走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呢,有什么不一样?以前我们扬州,再有名的戏子,官老爷让你去唱堂会,你敢不去?你太外公当年就养了十几个戏子,一打仗,他们是最早逃掉的,还偷了好多东西,连大烟都偷。反正咱们家的孩子,哪怕去扫厕所捡垃圾,也不许去当戏子。”
顾东文抬起手:“᭙ꪶ行行行,当初人家请南红去拍戏,您老人家可是拿着菜刀冲进电影厂里去的。放心,斯江就是随口说说的。哈,看来斯南这个提刀就上还是从姆妈你这里祖传下来的,怎么全赖在我头上了真是。”
顾阿婆笑着去打他,斯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外婆居然还有这样腐朽的旧思想,明明她老人家最喜欢王文娟徐玉兰严凤英马兰刘晓庆潘虹张瑜龚雪这些漂亮的女演员,不但爱看电影还爱上戏院去看戏,这两年还和朱家阿奶她们组成了一个万春街老太团,集资送花篮呢。
“外婆,你这样想是不对的,这叫歧视。”斯江努力纠正老太太:“职业不分贵贱,人人都是平等的,有人喜欢演戏热爱演戏,用自己的本领去换取财富,是很正当的——”
“好好好。”顾阿婆笑着点头表示受教:“知道了知道了,笑贫不笑娼嘛,卖手艺卖脸卖身子都平等,好了吧?”
陈-秀才-斯江不知遇到兵说不清,遇到老太婆更说不清。
“反正你和景生、斯南斯好,谁也不许去当戏——演员啊。”顾阿婆不放心地看了看景生:“好在现在不行(流行)你这个模样的,人家都喜欢唐国强郭凯敏那样浓眉大眼的。”
景生黑了脸:“我不想当演员。”
“这就对了,是我的乖孙子,好好上大学进个好单位才是正理。”顾阿婆瞟了斯江一眼,意思是看看你阿哥,学着点。
被这么一打岔,斯江的忧伤倒真的变少了一些,她半夜醒来,想到阿舅为了让姨娘一家去香港后能落脚得轻松一点,把辛苦了五年的小饭店转掉了,可是姆妈知道大姨娘出事后,却只怪姨娘不老实本分地做人,还警告她必须专心学习不许早恋不能染上爱慕虚荣的毛病。斯江竭力想替姆妈辩解,她就是那么一个古板到不通情理的人,就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可是想得越多,眼泪流得越凶。
顾阿婆醒了,看看外孙女一抽一抽的后背,叹了口气地拍了拍她:“好了,囡囡,覅哭了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阿舅做饭店多少辛苦啊,不做了也好的。”
斯江转过身伏到外婆怀里低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不知道是替姆妈说的,还是懊恼自太小什么忙也帮不上。
“戆徒哦,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能活着就没事,有手有脚还能饿得死人?”顾阿婆闭着眼低声背诵了起来:“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
在外婆的念叨中,斯江躺平了身子,渐渐平静下来,身边的小胖子翻了个身,腿搁在了斯江肚子上,一双小手臂牢牢抱紧了斯江的脖子,动了动大头,突然在睡梦里咯咯笑了两声。
“阿姐,阿姐。”
斯江的心都化了,她转过身贴住了斯好的胖脸颊,像外婆拍自己那样轻轻拍着斯好的背:“阿姐在这里,乖宝宝,睡吧,睡吧。”
“哈利路亚。”小胖子嘟囔了一句,推开斯江使劲蹬起被子来,又大声嚷了一句:“哈利路亚——”
顾阿婆笑得合不拢嘴,她就知道,这个家里第一个得救的肯定会是斯好这个乖小囡。
第171章
斯南在乌鲁木齐过得很是快活惬意。陈东来和顾西美不知道在忙什么,放了寒假就把她丢在石油管理局分公司,天天一个空饭盒一块钱一斤粮票,任她折腾。她靠着漂亮的脸和甜甜的嘴两三天就在分公司里里外外混出了名声,还收获了不少“兄弟姊妹”,十几光人成天在楼道里声嘶力竭地高唱香港电视剧《再向虎山行》的主题歌:“老包!喂!老包!”至于谁是老包,当然是模仿“夺命长枪”招式最多的斯南当仁不让。等后来回到上海,陈斯南赫然发现这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曲原来不是“老包喂老包!”而是广东话“留步!喂!留步!”于是包斯南只好变成了留斯南……
顾西美在忙着挣外快。陈家分家分得她元气大伤,她跟陈东来抱怨他两个弟弟不是东西,又撂下狠话:“老太太那点棺材本,迟早给他们两家也榨干去。三个姑娘拿了金条,隔山隔海的,以后一百样不管。反正我不图你家什么金子银子票子房子,但是将来你妈要有什么事,我也不会伸手,你不为我想,也要想想斯江斯南斯好,他们三个最后拿得到什么?全是别人的,不是钱多少的事,就是心里一口气下不来。”陈东来对两个弟弟自然是失望透顶,不屑与他们为伍,又因背着西美支援姊妹们十分心虚,便也不和她争,夫妻俩时而共同阵线齐声讨伐弟弟弟媳,时而自我激励身为知识分子就是要有骨气,不为富贵所淫,倒比以前更和谐了些。
暑假里,校长的女儿准备去广州参加“珠江杯”全国青少年钢琴邀请赛,请顾西美陪着练一练。西美钢琴丢下十七八年,为了当音乐老师借师大的琴房练过一阵子,心里没底,不料一看小姑娘弹琴气得半死,直骂庸师误人,手势乐感情绪哪儿哪儿都不对,别说比赛了,搁以前在吴先生门下,戒尺能把爪子都抽肿了。她板着脸发了一通火,校长却高兴得不行,说严师才能出高徒,把原来的钢琴老师辞了,请顾西美专门指导。
因为是领导的女儿,西美象征性地收两块钱一堂课的酬劳,一个暑假挣了近两百块。小姑娘琴艺提升得快,左邻右里听在耳里,很快全市教育系统的领导们都知道了小顾老师钢琴教得好,于是顾西美又多了三四个学生,手上肉眼可见地宽裕起来。秋天校长的女儿从珠江杯拿了一个优秀奖回来,全市轰动,毕竟第一名是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神童韦丹文,能拿优秀奖,意味着离那个级别的神童也不太遥远了。顾西美名声大作,到了寒假几乎忙成了陀螺,只是万万没想到当年被她无情抛弃的钢琴,竟然有朝一日成了她赖以扬名维生的技艺,每每思及恩师,她既惭愧又后悔,偶尔提了一回,被斯南两厢对照,竟扯出了赵佑宁家的旧事,更让人不胜唏嘘。
西美在电话里对着斯江把南红数落了一番,说归说,她心里委屈得紧。南红肯定没事,有事的话家里不能这么太平,但人去了哪里,东文和北武肯定知道,恐怕姆妈景生斯江她们都有数,全家上下,只她是个外人,被瞒在鼓里。为这个她又自己偷着哭了一回,哭完了心里发了狠,要让家里人知道虽然她被他们当成了外人,可她却还是拿他们当亲人的。大年三十一早,她把这小半年挣的钢琴教学费,加上分家余下来的钱,凑了一千块整,汇给了顾东文,怕引人怀疑,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另打了个电话找景生,婉转地暗示了一句。
斯江大年夜才知道姆妈汇了一千块回来,她心里好受了一些。顾阿婆叹道:“你姆妈就这个德性,刀子嘴豆腐心,怨嘛她怨得最多,又胆小又怕事,心其实不坏。当年大地震,你小舅舅要借她的钱去唐山,她二话不说就应了,也不让还。你看这次你阿爷走了,她有没有争过房子金条什么的?嗐,她看不起他们吃相那么难看。可惜你姆妈啊就是个驴脾气,认定了我和你两个舅舅偏心你大姨娘,就是看不惯你姨娘,折腾了半辈子,唉,你姨娘呢,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斯江和外婆舅舅打过招呼,牵着斯好下楼到灶披间拿吃食,准备去陈家吃年夜饭。门外的煤球炉子上炖着肠肺汤,锅盖一掀,鲜香中夹杂着热辣辣的白胡椒味,诱人得很。斯江咽了一口口水,拍开斯好去摸锅子的手:“当心烫到手。”
“宝宝要切(切)!”斯好抱住阿姐的大腿撒娇:“阿哥烧格顶顶好切。(哥哥烧的最最好吃。)”
“马屁要当面拍才有用。”斯江拖着这个胖挂件好不容易挪进灶披间,亭子间的冯阿姨正笑眯眯地看着景生颠锅说着喜庆应景的话。
“啊呀,景生结棍哦,真比那些大师傅还大师傅,将来子承父业,接手你家东生食堂,不得了,你爸把四张台子变八张,你肯定能把八张变成十六张、八十张,新雅杏花楼这种大酒楼都是毛毛雨。”
景生客气地笑了笑,转身见斯江进来了,指了指边上的食篮:“装好了,有一碗肠肺汤,当心点别洒出来烫到。”
“谢谢阿哥。”斯江把斯好从自己腿上剥下来:“冯老师过年好,斯好,叫人。”
“奶奶过年好。”斯好踮着脚去看景生锅子里的菜,又想去抱景生的大腿,被斯江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冯阿姨被叫成了奶奶,就有点不捂心,揭开自家蒸锅看了看,关了火端出盘子来给斯好瞧,又抬头问斯江眯眯笑:“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白斩鸡?唉,还是羡慕你们家啊,你外婆婆舅舅还有景生个顶个地会烧菜,像我们这种妇女干部,年轻的时候忙着奋斗,现在忙着带接班人,一天到晚吃单位食堂,实在没空烧也不会烧,不过年夜饭也只好到新雅杏花楼随便买点现成的回来充数,来,吃吃看,这是新雅的白斩鸡,味道还是蛮赞的。”
斯江听着有点怪怪的,她对吃鸡说鸡已经有了点心理阴影,便笑着回绝了:“不用了,谢谢冯老师,我阿娘家也做了白斩鸡,我们先过去了。”
“好好好。路上当心啊。”冯阿姨笑盈盈地把清蒸鲈鱼放进蒸锅里加热:“斯江你要不要上去换一身衣裳?大过年的穿藏青太老气了,还是要大红桃红的喜庆,要是你大姨娘在的话——哎呀呀,我真是到了奶奶的年纪了,不说了,你们快去吧。”
斯江抿了抿唇,板着脸拎起食篮提溜着斯好往外走。景生淡淡地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少吃点。”
斯江道:“嗯,阿哥记得帮我留一大碗肠肺汤。”斯好也赶紧回过头喊:“阿哥,留红烧肉给吾,还有糖醋排骨油爆虾鱼头粉皮——”
冯阿姨昂着头端起白斩鸡上楼去,景生听着楼梯咚咚响,顺手揭开冯阿姨家的蒸锅,往那条鲈鱼上倒了小半瓶白醋。
“哎,奇怪,这清蒸鱼怎么一股酸唧唧的味道!”五分钟后,冯阿姨百思不得其解。
景生探头闻了闻,一脸认真地说:“馊了,冷的闻不出来,一热就散出味道了。你看,着鱼眼都掉出来了。”
冯阿姨不甘心,尝了一口后气得破口大骂新雅店大欺客,偏又不舍得不吃,索性起油锅要把清蒸鲈鱼搞成糖醋鱼,不会烧她倒是真的没谦虚,鱼一下锅,热油四溅,景生镇定自若地竖起锅盖挡住了头脸,冯阿姨嘴上脸上手上被烫了七八个燎泡,这个年过得很惨痛。
景生端着肠肺汤上楼,撞上擦好牙膏从亭子间里出来的冯阿姨,两人点了点头擦肩而过,景生突然冒出一句:“对了,冯老师,我大嬢嬢说过,大红倒算了,桃红是最俗气不过的,千万不要随便穿。不过我家斯江长得好看,倒是什么颜色都合适,谢谢您提醒了。”
冯阿姨被烫得七荤八素,下了灶披间看到那条狼狈不堪碎成几段的糖醋鲈鱼,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围裙下就穿了一件桃红色的牡丹花纹中式棉袄。
——
斯江带着斯好到了陈家,看见叔叔婶婶们跟打了鸡血似的孝敬阿娘,梳头、洗脚、剪指甲、捶腿,一样不落地抢光了往常她的活,阿娘却看起来更憔悴了,让他们别吵吵,吵得她头疼。她拉着斯江的手说两句就噙着泪念叨“东来啥辰光回来哟”,又抱起斯好亲上几口,哭着问宝宝还想阿娘伐,宝宝过了年回来跟阿娘过好伐。
陈斯好现在是一个很实诚的小胖子,含着糖嘟着嘴摇头:“覅,吾欢喜外婆屋里。(不要,我喜欢外婆家)”阿娘擦一把泪,轻轻打伊屁股:“侬只没良心格小东西!阿娘抱大侬格,侬现在心里没阿娘啦?(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奶奶抱大你的,你现在心里没奶奶了?)”
“有阿娘,欢喜阿娘。”斯好搂住阿娘的脖子香一记她面孔:“宝宝欢喜阿娘,阿娘跟宝宝去外婆屋里睏高(睡觉)好伐?”
阿娘破涕为笑,刮了刮斯好的鼻子:“阿拉宝宝还是只小戆徒呀,多切点黄鱼汤,变聪明点啊。(我家宝宝还是个小傻瓜呀……)”
大人之间发生的事,小孩子们其实都知道,但是大人不让说,他们只能打打眉眼官司。陈斯军早就不和弟弟妹妹们混,照旧沉迷在《今古传奇》里,手边又多了几本《故事会》和《读者》,见到斯江看过来,挠了挠头:“不是你看的那种世界名著。”斯江随手翻了翻《故事会》,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稀奇地问堂哥这上面的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陈斯军一口咬定全是真的,斯民斯强和斯淇说肯定是假的。争来争去倒把陈家这顿年夜饭争出了点热闹来。
这边热汤还没上,楼下就传来了景生的声音。
“陈斯江——”
斯江推开窗应了一声,才发现外面落雪了。纷纷扬扬碎玉琼芳,路灯下站着一个也穿着藏青色大衣的少年,正抬头对着自己看,他身后破旧的砖墙和水泥池子凝成了一幅画的背景,厚重又沉稳,细碎的弹格石子路上以他为中心晕出一团昏黄的光,飞絮飘洒其中,给他镀了一层舞动的柔光,又是另一幅画。斯江的心漏跳了一拍,跟着又抢跳了一拍。
心脏有问题大概是阿爷遗传的。斯江吸了口凉凉的空气,挥挥手:“阿哥!”
“下来,放烟花去。”景生摘下手套接了两片雪花,滚烫的掌心里一点清凉转瞬消失不见,他笑了起来,柔声道:“看,落雪了。”似乎是在告诉斯江,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斯江第一次体会到美能杀人,她怀疑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两三秒,甚至连呼吸都跟着停止了,整个人是晕的,什么时候关上窗,怎么领的红包,和阿娘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这个春节,没有斯南,没有赵家阿大阿二阿三,连赵佑宁也没来万春街,但这许多的遗憾和哀伤里,还有这么一道温暖的亮色。
每当外婆背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斯江总会想起景生。
第172章
弄堂里的小鬼头们蹿来跳去,“呲呲”声不绝,仙女棒在雪花和笑声叫声中蜿蜒蛇行,拖曳出半长不长的灿烂星迹。骤然炸响的摔炮,总能把陈斯好吓到,小胖子脸上的肉动不动就抖上两抖,然后嘴一扁要哭不哭委屈地看向阿姐。景生和斯江笑得不行,一人拎住他一只手,玩起荡秋千来。
“一二、三!飞喽——”
斯好咯咯笑着喊:“还要还要,再来一次!”
回到顾家,肠肺汤还在煤球炉子上热着。亭子间的门紧闭,冯阿姨换了一身大红衣裳去居委会看春节联欢晚会,临走前特为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顾家,换了四只红烧狮子头,觉得略亏了一点,所以忍不住对肠肺汤表达了一番鄙视,顺便刺探一下顾东文和卢护士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斯江三个进门的时候,顾阿婆正没好气地念叨:“说得好像红肠不是肠似的,猪下水碍着她了?又不是没洗过就下嘴,谁能吃到屎啊。她那张嘴才像吃过屎的,天天说得自己多金贵多洋气,怪不得男人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当年我爸就不该贪老冯家那点钱,为了几顿大烟,好好的独栋房子,掺进来这么个人,天天堵心。”
卢护士笑着把留给斯江斯好的菜端了出来:“要是自己过得好的人,哪有心思给别人添堵呢,来,斯江斯好,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谢谢卢阿姨。”斯江带着斯好说了一箩筐祝福的话,收起红包坐下喝汤。
顾东文拈了一颗松子糖含在嘴里:“我手上还有点余钱,想把亭子间买回来,如果北武七月份回国,还来得及把老房子翻修一下,最好造个自家的浴室,大家洗澡方便点。”
斯江眼睛一亮:“小舅舅真的要回来吗?小舅妈上次写信说戴维斯加州大学录取他了,我以为他要继续读博士呢。”
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还读?!三十好几的人了,结了婚丢下老婆自己跑去读书,有没有一点良心啊,善让那么好的姑娘守了两年活寡,他再读读成狗子喽,不作兴的啊,老大你给北武写信,说他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斯江吐了吐舌头,和景生相视而笑,她既希望小舅舅赶紧回国,又希望他读完博士再回,博士啊,多了不起。唉,做大人也很难,换成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选,一边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善让舅妈,一边是自己的梦想和博士的头衔。好吧,她肯定选善让舅妈。
——
仙女棒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湖水里也倒映出一个迤逦的圆,斯江看着光影瞬间消失,忍不住问景生:“阿哥,如果你是小舅舅,你会怎么选?继续读书还是回来?”
景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肯定就不会去美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