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陈斯好来不及炫耀自己的数学知识。
众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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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武带回来的英文杂志画报书籍也让景生和斯江耳目一新,两人对着辞典慢慢翻,比起电视电台上所看到的,第一次对大洋彼岸的发达国家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有一天北武一本正经地说起有个中国留学生开车摔下了山,随后美国警察来了,大声问:“How are you?”留学生条件反射地回答:“I‘m fine.Thank you,and you”于是警察一听他很好挥挥手说:“I am fine too.Byebye.”就走了。
斯江以为这是真事,气得指责美国警察太不负责,笑得北武和善让东倒西歪。景生看着她摇头:“你要是去了美国,一天就被人骗了,还能帮着数钱。”
北武又让景生和斯江试着一整天只使用英语进行对话,两人才过了半小时就狼狈不堪,好歹也是学了七八年的学生了,一开口就结巴,别说完整的句子了,连不少常用物品的单词都得去翻字典。斯南笑得肚子疼,得意洋洋地宣布:“嗐,我们新疆的小学没英语课真好,我看你们学了也白学。”
斯江红着脸问舅舅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考试时英语作文都写得很流畅。
“我现在感觉语言的唯一作用是沟通。”北武笑道:“任何时候学都可以都不晚,最重要的是要有那个语境。一种语言,如果你不经常在日常生活里使用,就永远是哑巴语言,如果你不使用这种语言进行大量的阅读,你也无法理解这种语言背后的文化和历史。”
善让点头道:“你舅舅出国前那半年简直疯魔了,一天到晚去大饭店和旅游景点里找老外练习英语,回到宿舍也对着我说英语——”甚至在床上也要练习英语,笑得她完全投入不了。
顾东文在一旁插了一句:“他肯定自告奋勇去做人家导游了吧?说不定还挣了不少外币。”
“大哥你怎么知道!”善让一怔后哈哈大笑:“知弟者莫若兄啊,他都说清楚是为了练习英语免费为人家做导游,可每次那些外国游客都会塞给他很多钱,说是小费。”
“靠脸呗。”顾东文一刀咔嚓下去,熟透了的西瓜一分为二:“顾北武这张脸,好看得洋气,应该全世界通吃,孙道临唐国强周里京这种,就我们中国女人喜欢。”
善让把斯江拉到北武身边仔细打量:“外甥肖舅,斯江和北武越来越像了,斯江的美也是很国际化的。”
北武叹了口气:“斯江啊,就我们俩最吃亏,明明很有才华,灵魂闪闪发亮,偏偏大家只看得见我们的外表。”斯江深有同感使劲点头。
众人哈哈大笑。斯南不服气了:“谁说的!大表哥比阿舅阿姐好看!我不服气。”她把景生推倒斯江边上:“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大表哥更好看?”
大家纷纷赞同。
景生给了斯南一个毛栗子,嫌她烦。斯南不乐意了:“我对你这么好,大表哥你对我温柔一点,要不然我以后可不要嫁给你了。”
“求之不得,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景生无奈地送她个白眼。
“嗷嗷嗷,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斯南揪住他不放:“谁跑去景洪找你的呀?你不都感动得哭了吗?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的不理你了,宁宁哥哥比你好多了!”
外头传来笃笃两声,赵佑宁笑着敲了敲开着的大门:“斯南,我怎么了?”
“宁宁哥哥!”斯南得意地瞟一眼景生:“哈,我现在觉得宁宁哥哥长得才洋气呢,穿得也洋气,舅舅舅妈,你们说是不是?”
赵佑宁被一屋子人盯着打量,突然有点紧张:“啊?”他今天的确换了好几身衣服才出门的,最后穿的是姆妈前几天带给他的浅蓝色牛仔短袖衬衫和卡其色渔夫短裤,一双白色球鞋太新他还故意擦了擦显得不那么赤刮辣新。
善让笑了起来:“是,小赵同学这一身特别好看。”
斯江也点头:“好看,洋气。”
赵佑宁有点局促,脸上热热的:“这——是我姆妈给我买的。”
斯南围着他转了一圈,送上许多夸张的溢美之词,无论她怎么瞟景生,景生都只当没看见。
“好了,人到齐了,能去国泰看电影了。”北武站起来举起手:“走吧,今天我请客,看完《雷雨》,再去老大昌吃冰淇淋咖啡。”
“好呀!”
陈斯好跟着姆妈从阿娘家回到外婆家,一看人去楼空,顿时嚎啕大哭起来,“阿姐!阿姐!阿姐!”响遍万春街,四周邻里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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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临和秦怡主演的《雷雨》对于小孩子来说过于沉闷压抑,斯南是第一个溜出去上厕所的,还非要拉着斯江陪她,懊恼怎么没去看黄梅戏电影《龙女》。洗完手她不执意要出去压马路,斯江只好折回放映厅和善让耳语了两句,约好等下直接在老大昌门口碰头,她带着斯南出了电影院大门,两姊妹沿着茂名路往北走,没走两步景生和佑宁也追了出来。
“你们怎么不看了?”赵佑宁一脸关心地问斯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斯江无奈地举起斯南的手:“这个小朋友看不下去了,嫌闷。”
景生抬头看看墙上一整排顶天立地的电影宣传画,点点头:“她也就配看看《新方世玉》这种。”
斯南撅起嘴抱怨:“大表哥你最没劲了,方世玉怎么得罪你了?可好看了,南方北霍你都不懂的,哼,再说《智斗美女蛇》这种我也喜欢的!”
四个人穿过马路,隔着黑色欧式铁栏杆,里面的大草坪修剪得特别整齐的大草坪。赵佑宁对这些如数家珍:“这里原来是法国总会,现在是锦江饭店的58号俱乐部,明年要开始造一个日本人管理的酒店,叫花园饭店。我姆妈说,全世界最事情最顶真的就是德国人和日本人——”
斯南扒着铁栏杆往里张了张打断了他:“德国鬼子和日本鬼子都是坏蛋。八国联军也都是坏蛋,他们要敢再来,看我迷踪拳无影腿,打趴他们,哼。”
赵佑宁:“……”和小朋友聊天太难了。
景生倒不以为怪:“别理她,你看她平时好像什么都懂,其实还是个小把戏。”
斯南一听又不服气,斯江赶紧解围:“打仗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世界和平,全世界人民都是一家人,我们何老师也说过德国人和日本人做事情很认真,不过最勤劳最能吃苦的一定是我们中国人。”
这点其他三个人没有异议。
老大昌重新装修过了,一楼没了位置,只有很洋气的一排售货柜台,大厅里站满了人,立脚的地方都没有。四个人问了服务员,捧着四杯冰淇淋冒尖的冰咖啡出了大门,到对面花坛边上坐定。
斯南啧啧称奇:“这么大个玻璃杯都能拿出来,要是我偷走了不还给他们,他们不亏死了?”
景生幽幽地说:“也只有你想要偷只玻璃杯回家,吐口痰在马路上都送去劳改了,你偷个玻璃杯——”
斯南呀了一声,两只眼乌子(眼珠)凸了出来:“会哪能?!”
景生同情地看看她,伸手撸了撸她的卷毛:“少则坐个三五年牢,多则八年十年。再会了南南。”
斯江笑着安抚即将炸毛的斯南:“阿哥跟你开玩笑呢。”
斯南却突然觉得很委屈,闷着头谁也不理,把塑料勺子搅得冰淇淋咖啡一片狼藉,喝得砸吧砸吧响。
景生忍不住笑了笑,转头和斯江讨论起《雷雨》的剧情来,约了改天再重新来看。
赵佑宁侧耳听着,突然视线所及,见斯南长长翘翘的卷睫毛上挂了一颗泪珠,随着一抖,泪珠儿消失在杯沿冰淇淋的白色泡沫里。
“对了,南南,你不是说想吃老大昌的掼奶油吗,我请你吃好不好?”赵佑宁柔声问道。
斯南咬了咬玻璃杯的边缘,扭头见阿姐阿哥还在说话,犹豫了一下,用力点点头:“谢谢宁宁哥哥。”
赵佑宁捧着三个空玻璃杯带斯南回老大昌还杯子买掼奶油。
蝉声不断,马路上车水马龙。斯江探了探头:“南南刚才好像有点不开心。”
“谁也没办法一辈子开心。”景生倒不太在意,他和斯南说话向来随心,斯南皮糙肉厚,逗得厉害了或许会恼羞成怒耍赖发嗲,但是不开心这个词,在陈斯南的字典里应该是没有的。
斯江轻轻喟叹了一声:“是啊,像斯好这样就好了,小孩子特别容易开心,一粒糖一块肉一杯桔子水,他能开心一整天。我有时候特别羡慕他。”
两人沉默了片刻,景生突然道:“李强有件事没说错,是那个人,杀了我姆妈。”
斯江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过了一秒,又好像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慢慢扭过头看向景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景生一直盯着老大昌的玻璃橱窗,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异样,用很平稳的声调简单说了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李强姆妈自杀的事。很奇怪,说出来后似乎好了很多。
“阿哥——”斯江觉得自己应该会哭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心里空荡荡的。
李强的妈妈是魔鬼,那个人也是魔鬼,他们都是魔鬼,可为什么是最好的大舅妈呢,为什么是这么好的阿哥会遇到这样的魔鬼呢。斯江想起大舅舅尝尝挂在嘴边骂的那句口头禅。
册那,不长眼的老天*&%¥#。
景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转过头看了看斯江:“我将来想当个警察,刑警,能救人能破大案的那种。”
斯江还没来得及反应,对面老大昌店里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打相打(打架)了,打相打了,喊警察来,快点喊警察——”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是斯南和佑宁!”他拉起斯江就朝马路对面狂奔,一路上的脚踏车东倒西歪地避让不及,汽车急刹车,车轮和柏油路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汽车喇叭狂按,司机探出头来怒喊:“册那,小赤佬,覅命了啊侬!”路□□通岗亭上面的交警吹着口哨跑了下来。
斯江一路点头鞠躬说着对勿起对勿起,身不由己地被景生拉进了老大昌的玻璃大门里。
“南南!”
第188章
景生以为是斯南又跟人干架了,没想到竟然是赵佑宁先动的手。交警也是警,哨子吹了几声后,经理下来了,服务员们按照指挥把大厅里清出来一块地方。
对方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停。赵佑宁一脸愤慨告诉斯江自己没事,斯南却拿着他的手看一看吹一吹,一脸感动。
“小新疆奶油蹭了吾衣裳浪厢!(蹭在我衣服上)”
“吾轻轻交推了伊一记,伊私噶掼辣地浪厢。(我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自己摔地上了。)”
“迭格小巨有毛病哦,冲上来就打了吾一拳头!(这个小鬼有毛病,冲上来就打了我一拳头)”
“乡窝宁就是乡窝宁,对勿起都勿会港一声。(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对不起都不会说一声。)”
“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这什么素质啊。”斯江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欺负小孩不要脸!”
景生的脸阴沉了下来:“你骂谁是乡下人谁是小新疆?”围观人群里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
“迭格女宁素质差头斯哦。(这个女人素质差得来。)”
“恶人先告状,欺负小旁友。警察同志覅听伊拉瞎三话四(警察同志不要听他们瞎三话四)。”
景生朝前走了两步,被警察伸手拦住。
“同学别激动啊,别激动。”
女青年见景生一脸凶煞,色厉内荏地骂了两声,人却往后退了两步。
男青年急得抬起下巴,尖细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哦呦,淮海路来勒一帮子乡窝宁,哪能(怎么)?警察勒海,侬想哪能?(警察在,你想干嘛?)”
交警指了指他们俩:“你们两个大人跟两个小孩子打架,难为情伐?你们这算是城里人上海人的风貌?帮帮忙,上海人的面子被你坍光了!来,小姑娘,你来说事情经过,不要怕,跟警察叔叔慢慢说。”
斯江走过去:“南南别怕,你跟警察叔叔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斯南头一抬,怯生生地瞄了那两个人一眼,软软地靠在了斯江身上:“警察叔叔!叔叔——呜呜呜,囡囡哈色了(吓死了)。”极地道的上海闲话出来这么一句,然后就哭上了,眼泪跟宽面条似的不要钱地往下流。
交警心立刻化了,想起自己的女儿,立刻蹲下来摘下白手套,又不敢去擦她粉嫩的小脸,只好柔声哄道:“覅哭了啊,侬慢慢交港(不要哭了啊,你慢慢说),警察叔叔勒海(在),勿怕啊。”
旁边的群众们一看,小姑娘个头娇小,一头卷发乱糟糟,上头沾了不少奶油,长得比洋娃娃还可爱,她这么一哭,大厅里民愤沸腾,十几个顾客指着那两个人骂,骂得那两个人恨不得躲进柜台后头去。
斯南抽噎着开始案件重演:“宁宁哥哥给我买了一份掼奶油,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转身的时候奶油蹭到了那个阿姨,她在后面喊小赤佬站住,我又不是小赤佬喽就没站住,她就狠狠揪住我的头发——嘶嘶,疼死我了。宁宁哥哥拉开她的手,她就把我推在地上,还说我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头钻出来的小赤佬坏胚子。”她哭得更委屈了:“我不是小赤佬,不是哪个角落头钻出来的坏胚子,我爸爸是同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是克拉玛依的石油英雄,我妈妈是老师,他们都是从上海去新疆建设祖国的,她为什么要骂我是小新疆乡下人?新疆很好的呀——”
“宁宁哥哥看到她打我才来保护我的,他们两个打他一个,我哥哥手上都破了。警察叔叔,他们都是坏人。”
旁边不少人纷纷站出来都给斯南作证。
贴在柜台边上的两个人气得要死,女青年扯着嗓子喊:“明明她先踢了我一脚!还掐我——”册那,到底是谁恶人先告状?到底谁是恶人?谁家的小孩这么恶,她是骂她乡下人了,可这小东西骂她癞蛤蟆骂自己男朋友矮冬瓜呢,她脸上的痘怎么了?又不是她要生的。
男青年的个头其实比赵佑宁还矮一点,刚才动手一点便宜也没占到,现在千夫所指下,心虚理亏委屈难过,再看看一脸杀气腾腾的景生,感觉需要找警察叔叔的其实是他和女朋友,现在的小学生中学生怎么比流氓阿飞还要恐怖了……
顾北武和善让到老大昌的时候,交警正一边严厉训斥,一边押着那两个倒霉鬼给斯南和佑宁鞠躬道歉,还要他们赔给斯南一份掼奶油,看到家长来了,顺嘴把北武和善让也训了一顿,你们怎么做家长的,不好好保护孩子,让孩子被欺负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哭得这么凄惨,塞古(可怜)!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结束。斯南亲热地牵住了赵佑宁的手:“宁宁哥哥,你又为我打架了!你就是我心中的霍元甲和方世玉。你在我心里想着是第一名!”
“别了吧。”景生叹了口气:“这两位好像都是英年早逝。”至于他刚才拉着斯江飞越淮海路,好像是多此一举了,也是,这世上有什么是陈斯南搞不定的事呢?他暂时想不出。
斯南脖子一梗,不理景生:“宁宁哥哥,我们走,有些人和我妈一样不会说话,根本不是做好哥哥的料子,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