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背后,斯江紧紧抱住怀里的斯南,浑身发抖,哭不出来。她只恨自己怎么会这么蠢!阿妹明明已经说了她都不信,她还替周致远说话,当时阿妹会多难过。她这个阿姐没能保护好阿妹,她为什么要自己去睡留下南南一个人,她应该一直陪着的,她们两个人在一起,坏人就没有机会下手。
“对不起,南南,对不起——”
斯南的手死命拽着裤腰,用力用到全身也在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大表哥知道了,阿舅知道了,舅妈也知道了,阿姐也知道了,姆妈呢,姆妈会不会知道……
——
周致远脑中一片混乱,他设想过无数次万一,哪怕是设想都会带来万分的刺激,他有把握只有一万,没有万一,也的确从来没有过万一。现在的这个万一到底是陈斯南,还是顾景生,还是顾北武,他来不及分辨,脸已经被善让一巴掌打得歪向了一边。
“周致远!你怎么会变成这种人的?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那是孩子!你懂不懂?是小孩子啊,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小孩!你在想什么?你怎么敢——”善让的巴掌暴风骤雨地砸在周致远的身上。
周致远紧紧握住她的胳膊,嘴角慢慢翘了起来,脸上又浮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
“你想多了,小姑。”周致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遗憾:“要是我哪里招待不周,惹姑父和弟弟妹妹们生气了,你打我骂我是应该的。不过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
他转身看向顾北武:“姑父,你别忘了我是现役军官,我姓周,我背负的是全家的希望,我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我没做过。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损伤我的名誉。今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我不跟你们计较,也不会和我爸和爷爷说,你们还是早点去北京吧。”
景生倏地冲了上来,拳头带着风直奔周致远的鼻子。
周致远轻松闪过,肩膀一侧,一记肘拳正中景生的肋下。
顾北武伸手拉过景生:“善让,你过来。”
“我不想和你们动手。”周致远松开善让,举起双手叹了口气:“小姑,我不怕动手,只是不想他们受伤。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相信小孩子随口瞎说的谎话。”
卧室门猛地被打开,“嘭”地撞在墙上。
“我妹妹不会瞎说!”
“我没瞎说!我没说谎——!”
下午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斜斜落在两个神情迥异的少女脸上。斯江小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坚持直视着周致远,毫不退缩。
“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斯江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去自首的话,我们今天就去报案,警察一样会抓你,法院会判你刑!”
斯南吼完,见周致远看向自己,不由得往斯江身上靠了靠,又鼓起勇气站直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她好像没那么怕了。警察会来抓他吗?摸了她两下就会坐牢吗?舅舅说那是流氓罪,好像很严重,但以前那个露JJ的老流氓被大表哥揪去派出所好像也没坐牢。舅妈已经打了他好几下,舅妈和舅妈家里肯定不会让他坐牢。斯南脑子里转得飞快,有点茫然地看向善让又看向景生和北武。
善让抹了把泪,对斯江斯南点点头:“好,他不自首,我们就去报案,我们一起前去。放心,南南你别怕,我们都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舅妈相信你!”
顾北武一怔,握住了善让的手,他早上听景生说了后勃然大怒,但没法掀桌动手就只能衡量怎么解决。只凭斯南的一句话指控,想要通过法律惩罚周致远显然机会渺茫近乎于零。因为南红的事,他仔细研究过流氓罪,能对应上只有侮辱妇女,这也完全取决于司法机关如何界定。就算在美国,性侵儿童和妇女的罪名往往都难以被成功定罪,熟人做案的猥亵儿童罪更难被定罪,电视和报纸上常有相关的报道。虽然中美法系不同,但可想而知公了的难度极大。他还顾虑到善让和周老爷子老太太,为了善让的处境,他也宁可在套出周致远的话确认无误后,直接打断他的手或腿,再私下通告周家,想法子把周致远拘在眼皮底下以免荼毒其他孩子。但是善让主动提出来要报案又不一样,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太不容易了。
景生却突然开口:“找警察没用,还是打断他一只手算了。”景洪和版纳各大农场里最后被判刑的都是证据凿凿的□□犯,他从来没听说过摸两下女人有被抓起来坐牢的。
周致远走向斯南两步,斯江警惕地挡在了斯南前面:“你想干什么?!”
“周致远!”善让厉声怒吼,嗓子险些吼劈了。
周致远看着面前骤然出现的一堵人墙,仅有的一点慌乱也彻底消失了。
“那你们去找警察试试吧。”
他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斯江拖住景生:“不要打架,打了他反而会告你。”
斯南也抬起头:“大表哥别去,他爸爸是大官,他爷爷是更大的官,你打伤他你就要去坐牢。”
景生牙咬得格格响,嗔目裂眦:“爷叔!先打了再说,我们两个打他一个稳的!”
善让蹲下身搂住斯南:“南南,别担心,他做了错事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爸爸是我哥哥,他爷爷是我爸爸,还有我、你善礼伯伯,无论是官不是官,我们都不会包庇他。我保证。”毕竟,受害的绝不止斯南一个女孩,她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一个女孩受害,她坚信她父母这样的老革命家也不会允许,她的哥哥们也不会允许。
斯南将信将疑地问:“那真的找警察?”
“对。找警察。”斯江愤慨地握紧斯南的手:“现在就去!”
第199章
陈斯江当律师的梦想是这天破灭的,破灭得轻而易举。
夜里九点多,她们一行五人从第四个派出所出来时都沉默不语,依然没能立案,更别说抓人了。怒吗?怒。气吗?气。但更多的是无力,无能为力。顾北武之所以坚持要周致远送他们回疗养院,是为了用上录音笔。他不打无准备的仗,也的确让周致远露出了马脚,然而并无多大用处。
有一个派出所尽力了,因牵涉到军人,当事人又都是周老将军的家属,所长出面请示了区局,还特地打电话去检察院和法院咨询,等了两个钟头,法院那边的结论是未经对方当事人同意私自录音取得的资料不能作为证据使用,必须以违法证据排除规则排除使用。检察院那边听了录音表示对话里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当事人有流氓行为。逻辑推理只是推理,法律讲究证据。
善让和人争论了五六个小时,比给学生上课累得多,嗓子已经哑到完全说不出话。顾北武这么个遇到多大事都不急不乱的人,眉宇间也掩不住躁怒。景生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他早知道会这样,但真的这样后他更难受。
斯江依然紧紧攥着斯南的手,手心里的汗干了湿湿了干,黏糊糊的,但她不能放开阿妹。她昨夜犯了错,今天似乎又犯了更大的错,她坚持的明明是对的,善让舅妈也这么说。她们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舅舅那么明智地准备了录音,让周致远露出了马脚,可为什么周致远能毫发无伤,遭罪的竟然还是斯南。斯江想不通,证人不算证人,证据不算证据,都没用,那些推诿之词苍白荒谬,却有用。
“现役军官?我们管不了。你们找部队去。”
“在哪里耍流氓的?哦——那地方不归我们管,你得去那儿的派出所。”
“证人有吗?就是她?她是小孩,她说了没用。”
“什么?你的侄子对你爱人的外甥女耍流氓?你家里人知道这个事吗?你哥哥嫂子知道你来报案吗?你们商量过没?”
在大人们发过火找过领导唇枪舌剑争论过后,终于有警察找斯南问话。
“他怎么你了?”
“摸哪里了?”
“怎么摸的?”
“摸了多久?摸了几下?”
“你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为什么当时没叫人?”
“有其他人看见了吗?”
“你受伤了没?去医院检查过吗?有验伤报告吗?”
“你为什么不跟舅舅舅妈睡要去他家里?”
“你姐姐哥哥都去睡觉了,你为什么不去睡,要和他单独在一起?”
“你再仔细想一想,会不会是做梦?小孩子有时候会搞不清楚,把梦里的事当成真的。”
警察一边问一边抽着烟,烟圈氤氲开,雾气里斯南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只剩下点头摇头。斯江光是守在旁边听都心如刀绞,为什么不能来一个女警察,为什么要这样问,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刀,把斯南割了一遍又一遍,可她答了他们又不信,也不做任何记录,连案都不立,更不会去抓人,到最后她怀疑这些问题就是为了让她们放弃。
最后事情依然回到大人那里。
“不好办,没证据没证人。”
“现在办流氓罪很谨慎,要上报,不能凭一封举报信一句小孩的话就去抓人,那是瞎胡搞。”
“我们最多去调查走访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出来作证。你家小孩什么伤都没有,不好搞。”
“小周同志,这种事情千万要慎重,不要冲动,你侄子条件这么好,没有理由做这种事,你一时冲动跑来报警,很容易毁了一个年轻人的一辈子,国家培养一个军官容易吗?军营生活你了解吗?哪里来的侮辱女孩的机会?
“你想过你爸妈和你哥哥嫂子的心情吗?不能因为你们夫妻感情好,你就全向着婆家啊。”
说这话的人甚至自以为给出了金玉良言。斯江实在不明白,这么大的事,这么坏的一个流氓,为什么他们说得像家长里短拌嘴打架的小事,好像居委会民警上门调解几句就完结了。究竟是谁摧毁了谁的一辈子?谁能保证一个人学习优异工作杰出家庭和美就不会犯罪?权力还是财富还是地位?这些和人性有什么关系?照这么说,贵族少爷亚历克不可能□□苔丝?副主教克罗德不可能迫害埃斯梅拉达?斯江无法理解守护法律的人只用他们日常生活里的经验去理解法律。
直到斯江二十八九岁的时候,还有人笑着说她:“你不要这么愤世嫉俗嘛,凡事要往好的方面看。”
陈斯江的回答是:“我,有充分的理由愤怒。”还能愤怒是一种宝贵的能力,总比麻木好。
——
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斯南扭头问:“舅舅,我们还要去下一家吗?”
善让挫败无比,红着眼眶摇头。
顾北武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这条路行不通,我们再试试其他的。”
斯南挣脱斯江的手,小跑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转身说:“算了吧,反正我也没事。”她绝对不想再去一次派出所了。大表哥说得对,没用。她这事搁人家嘴里比芝麻绿豆还小,也没人信她。
被问太多次,隐秘的羞耻感像万年历一样,一层层被撕下来,最后剩下一叠子无足轻重的白边儿,只有对周致远的厌憎和鄙视没变少。要不是最后被善让舅妈吵架吵来给她检查身体的女警阿姨提醒,她还不知道尿尿的地方和生孩子的地方居然是分开的,生孩子的地方以后还会每个月流血。不如回到最初她想的那样,她就当被狗蹭了两下,不用等来日了,现在她甩甩头就又是一条好汉。以前学校里的看门狗曾经搂住她的腿蹭,踢也踢不开,大人们笑得哈哈的,只有姆妈竖着眉毛轮着扫帚打狗。她总有法子总有一天把周致远当狗一样收拾一顿的,越怕狗就越容易被狗咬,她不怕,现在不怕了,至少不那么怕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对不起,南南。”善让哽咽着伸出手。
斯南温顺地靠进善让怀里:“我没事,舅妈,真的。我不疼。”她心里一块那块大石头没了,舅舅舅妈就没怪她不听老人言,没说她活该。一样是亲戚,他们毫不犹豫都站在她这边了。
善让却觉得疼,疼到她几乎没有正视北武的勇气。
斯南又主动去抱斯江:“阿姐,覅哭了,我真的没事,真的不疼。那个阿姨说我运气好没出大事呢。”
什么是大事?死才是大事,流血受伤才是大事?斯江出离愤怒了,那许多“不正常”的盘问把斯南硬生生逼回了“正常”状态,让她被迫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当然不是真的没事,她只是不想让大家为了她的事再白跑,不想让舅妈更难过。她太懂事了。
斯江最无法接受的是几封举报信可以逼得大姨娘举家背井离乡,而斯南这样真正的受害人站出来的时候却状告无门。她将来做了律师又有什么用?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那些警察?他们也只是根据条款文件指示办事,有人推诿也有人好心出力。是那些文件吗?可那些规定也的确有许多人拍手称好。是那些有漏洞的法律条款吗?谁来修正什么时候能修正怎么才能有人去修正。但斯江知道,无论是斯南还是大姨娘,她们都没有说话的权利,说了也不被采信,荒谬又魔幻。
——
回到疗养院里,周善礼正蹲在楼下抽烟,一见到他们就霍地站了起来,烟头一丢随意碾了一脚,奔了过来。
跑到面前了,周善礼发现自己竟然心虚到不敢看三个小孩子。
“怎么弄到这么晚才回来?爸妈等着你呢——”周善礼看向善让:“大哥大嫂也在。”
善让疲惫地点了点头,已经惊动过区法院和区检察院了,不可能没人通知老爷子。顾北武朝周善礼点了点头,牵住了善让的手。善让别过脸拭去眼角的泪。
他们三个并肩往楼里走。斯南跟了两步叫了声“舅舅”。
“我想去老干部活动室看电视,我都落下好几集《武则天了》。”
周善礼忍不住回头看看斯南,这孩子真会看眼色,但看上去不太像有事的样子,倒是斯江看上去不太对劲。
“你们三个一起去吧,晚点我来找你们。”顾北武点头道。
看着斯江她们远去,顾北武朝善礼伸出手:“来根烟。”
两个男人坐在台阶上抽起了烟,善让把录音给周善礼听了一遍。
周善礼骂了一句脏话,手指间烟头的红点猛然飞上天又落在他膝盖上。
“你们上去,我先去揍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善让拉住他:“爸是不是骂我了?”
“骂了。”周善礼瞟了瞟顾北武:“我爸一辈子没这么丢过脸,致远的事,好像已经传开了。大哥大嫂急死了——”不只是老爷子老太太丢脸,周家上上下下的脸丢大了,他都觉得善让不先回家说清楚事就闹到派出所去实在是瞎胡搞。但听了录音,他百分百肯定周致远那王八蛋干的不是人事,他说的都什么话?还威胁人家,就他是周家的希望?军官就没人能管?屁,亲侄子也不顶用,他管得着,他就是要动手,最起码扒下他一身军装,他TM不配!
顾北武却朝周善礼鞠了一躬,吓了善礼善让一跳。
“老顾你干嘛!”周善礼托住顾北武的胳膊急道。
“一根大拇指。”顾北武沉声道:“善礼,你要是信我,就帮我切了周致远右手大拇指,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会给老爷子请罪。”
第20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