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善礼和善让怔住了,顾北武笑道:“我大哥要在的话,周致远免不了缺胳膊少腿。我们家男人都特别护短特别记仇,能动手的绝不动口,还特别有耐心,周致远总不能分分钟待在部队里吧?凭我大哥的能耐,就算为民除害了也能全身而退。现在只要他一根大拇指是给善让面子。”
善让抹了一把泪,她说不出个“不”字。从文明骤然退回野蛮,她恍惚看到十八岁的顾北武和二十岁出头的周善礼,他们靠拳头靠棍棒靠流血去维护自己的信仰证明自己的热情。将近二十年过去,北武却还是要用血来解决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可除了这样,她能怎么还给斯南一个公道,怎么让周致远不再犯?
周善礼没听说过这还有打折优惠的,苦笑着问:“打断他一只手行不行?”断了能接好,也算是大惩,总比残废了强。他明白顾北武要的是周致远因残退役,仕途了结,还要周家自己出手。
顾北武摇头:“我和善让已经做了该做的,我家斯南比我们想的要勇敢一万倍,派出所也有尽力而为的好警察,但没用。既然法律给不了公道,我只能自己讨回来。”
周善礼瞪着顾北武,半晌后吐出一口气:“好你个老顾,你这是硬赶我上架呢。我这就跟你一起上去,大拇指我给不了你,但无论如何,我保证周致远都会退役,行了吗?”
“行。”顾北武得了这句应承,朝善让点点头:“走吧。”
善让一愣,看向善礼:“对不起二哥,这是我们的事——”她是真没想过要把善礼扯进来。
周善礼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咱们老周家的事,你别怪我想躲着老头子就好了,要不是爸出面,那时候我们真捞不出南红。”他也难呐,去年顾南红出事,老头子从来没问过她究竟是不是女流氓,他和善让求着要帮忙,老头子最后豁出老脸找老领导打招呼,最后人跑了,也从没问过他和善让一句,转头把他调去武警,明里是罚,暗里还是给他铺了另一条大路。现在老父亲雷霆震怒,大哥大嫂和他又一直亲厚,他要在场,无论周致远是人是鬼,只会让大家更难堪。老太太特地把他和老三老四赶走,为的也是老大和善让的面子。
——
周致远被叫到疗养院的时候,在楼下抽了三根烟,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才上了楼。楼梯上两个勤务兵正往下扛纸箱子和一堆木条木板,见到没穿军装的周致远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大门敞开着,屋里灯火通明,烟味还未全部散去。周善礼脸上印着三根手指印,正在给大家添茶。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不见了,换了张不伦不类的方凳替代。善让两眼红肿,靠在顾北武肩上假寐。周善勇两口子脸色惨白地看着轮椅上的老爷子。秘书小林和医生刚给周老将军量好血压,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爷爷,爸,妈,我来了。”周致远走过去在轮椅边蹲下。
老爷子吸了口气,没睁开眼,眉头间的“川”字紧了又紧,摆了摆手。善礼把小林和医生送了出去,关上了门。
刚扫完玻璃的老太太见周致远来了,张了张嘴,回身又上了阳台,举着扫帚三步并两步冲到他身前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周致远没作声也没躲闪,低着头任由老太太抽了十几下。
善礼赶紧扶住踉踉跄跄满脸泪水的老母亲:“妈,您别气坏了身子!”
周老将军突然挥起拐杖,“嘭”的一声闷响,周致远背上吃了这一下,整个人歪在了地板上。
周善勇双膝着地跪在了老爷子跟前,握住了拐杖:“爸,我来吧。”他妻子泪如雨下,死死揪住周致远的胳膊:“致远,你这为的是什么呀,为什么呀——”
周致远大声喊道:“爷爷,我没有!你信小姑不信我,不公平。”
周善勇接过拐杖,扯开妻子,劈头就给了周致远胳膊上一下狠的,周致远捧着胳膊不敢置信地爬了起来:“爸,你疯了?你们都疯了吗?小姑被顾北武蒙骗了,你们也跟着上当!”
周善勇气得浑身发抖,嘴唇翕了翕,又是一拐杖横扫在周致远腿上,毫不留情。
周致远单腿跪地,疼得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额头上全是汗,他喘了几口气看向顾北武和善让。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屋里倏地静了下来。
周致远松了一口气,嘴角抑不住地扬了起来。没有万一,他不允许有万一。
——
斯江斯南半夜是被善让摇醒的。
“什么?阿舅被抓走了?为什么?!”斯江懵了。
善让拿过衬衫给斯南穿上,用力抱了抱她们:“周致远诬陷你舅舅是美国间谍,你们信吗?”
“他胡说!”斯南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吼道。
“等会儿外面的两个叔叔要带你们去问很多话,关于你舅舅的,你们怕不怕?”
“不怕!”
“南南,你可能还要被问到那件事,你难过的话你就哭——”善让的眼泪开始扑簌簌往下掉。
“我不哭!”斯南一骨碌跳下床:“随便他们怎么问我都不哭!舅妈,你也别哭,你别怕,我去给舅舅作证。”
“好,你们只要说实话就可以了,”善让摸了摸斯南的头:“我不哭,我不怕,你舅舅是最最爱国的人,没人能诬陷他。走吧。”
那夜,顾北武、善让、景生、斯江和斯南全部被国安的人带走了,被带走的还有顾北武的照相机、速写本、录音笔。
斯江斯南和景生后来讨论过很多次,一直不明白这个“间谍风波”到底是周致远处心积虑的后手呢,还是狗逼跳墙后的临时决定。巧合看起来无处不在:顾北武“高攀”上部队领导的女儿,高龄毕业后坚持去美国留学,这一路带着照相机速写本和普通人听也没听说过的录音笔,见到周致远后,由斯南出面询问周致远开的什么战斗机,引出了歼8新型战斗机话题,又让斯南主动要去看周致远的战斗机模型,企图探听新型战斗机的机密,被周致远“识破”后反咬一口,企图用流氓罪破坏优秀军官的仕途,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而善让的表现也很反常,出事后没有和家人商量过一字半句,直接找派出所并且找了连续不停地四个,很有已被丈夫策反的可能。至于斯南,过分热情主动接近周致远,明显是被大人安排好的。
景生和斯江是被分开询问的,问的主要是顾北武在美国的经历以及和家人通信的内容。斯南被询问了两天,她对这次经历颇为得意,宣称自己是小□□。说真话并不难,孩子的言语和肢体行为、激烈的情感爆发,对于专业人士来说十分容易辨别,也幸好顾北武的照相机速写本录音笔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斯江再见到斯南是两天后,然后善礼带他们见了景生,又过了两天,终于见到瘦了一圈的善让和满脸胡茬的顾北武。
大家能平安无事地出来,是因为周致远被老太太举报了。
老太太那夜之所以气成那样,是因为善让说的斯南所有的反常她都似曾相识,前后一对,明白了侄孙女当年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炸了。
那夜老将军发完脾气最后拍板,要打断周致远一条腿给顾家一个交代,再把人调到善礼眼皮子底下看着。周致远却来了这么一出。孙子已经废了,两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着女儿女婿被他害得出事。衡量再三后把老太太侄孙女接到南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有了一个证人。
很快,顾北武和景生带着斯江斯南回了上海。斯江才知道短短几天里,舅舅以前寄回来的所有信件、照片、物品包括给景生康复训练的那本画册,全部被人带走了。
顾东文八月下旬亲自把斯南送回了乌鲁木齐。跟着的三个月里,顾北武依然经常被“请”走,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天一夜。直到1985年元旦前,三箱信件物品被退还了回来,看上去一切终于都过去了。几个月前惊心动魄的暑假,好像已经远去了许多年。
牛年春节,周善让没有来万春街,后续调查也刚刚结束的她从北京寄来一封信。
周致远去年十月因伤退役,一月因流氓罪被判五年徒刑。
证人有两位,一个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八岁时随母亲到上海探望老太太,被同样到上海过暑假的周致远猥亵,□□撕裂出血。那年周致远十五岁。小姑娘的伤是老太太亲自带去医务室敷药的,当时周致远很紧张,说小姑娘玩单杠不巧撞伤了,自责没有保护好妹妹。小姑娘的妈妈气得打了她两巴掌,骂她贪玩活该,小姑娘哭着说再也不敢了。本来一个很活泼的小姑娘,那天以后就一直坐在家里,躲在老太太身边,哪儿也不肯去,也不跟周致远说话,很快就缠着她妈妈回了乡下。谁也没有多想,毕竟那里受伤是真疼,而周致远特别关心她,给她买了不少冰棍和玩具说了好多对不起。老太太特意叮嘱了他好几次,照顾小孩子一定要仔细周到,万一出了大事,没法对亲戚交待,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心安。周致远也的确越来越有“大哥哥”的风范,家里的弟妹们没有不喜欢他不服气他的。
另一个证人是根据北武的思路善让找到的,孩子是周致远姨表姐的小女儿,出事的时候才五岁。
这个姨表姐比善让还大两岁,特别喜欢善让,一口一个小表姑叫得善让很难为情,七十年代初她常跑上海,每次都会找善让玩,和周家上下关系都很亲近。后来她结婚生孩子,周家也都去人送礼。善让考上北大后,她还给善让寄自己厂里的毛巾被,两人一直有通信。
前年善让回南京探亲,春节时没见到她,才想起来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一问,周致远的妈妈很生气,说她先前要送小女儿读军区幼儿园,打了招呼插了进去,每逢她夜班,还帮她接小姑娘到家里吃饭睡觉。读了一年好好的,突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转园了,还去幼儿园大闹一大场,说老师没照顾好她女儿,摔了一跤不巧摔在女孩子要紧的地方,老师们却说肯定不是在学校摔的,最后还是赔了五百块医药费,但园长没少跟周致远妈妈抱怨她家这个亲戚麻烦。两家因此渐渐少了来往。
善让因为老太太说起第一个小姑娘受伤的事联想起这件旧事,亲自跑了好几趟,证实了小姑娘出事那天是周致远去幼儿园接的人,说孩子在幼儿园摔跤的也是他。姨表姐听善让说了斯南和那个姑娘的事后,再仔细问女儿,差点气疯了,无论如何都要周致远坐牢。
周致远的确罪有应得坐牢了,周老将军却病危了。
第201章
二月,牛年春节如期而至。上海还是上海,万春街还是万春街。
年夜饭不会因为少了谁就不吃,春联喜楹福字照旧喜庆闹忙,回娘家走亲眷的人来人往。陈斯好这般大的孩子又起来新的一茬,不少小囡是独生子女,家里老人宝贝得很,轻易不让捡摔炮,放炮仗更是不可能的。翻过年就六虚岁的陈斯好染了点顾家人的派头,倒有了领头羊的腔势,一帮幼儿园的赤屁股小旁友们跟着他大呼小叫,在弄堂里蹿来蹿去找电光鞭炮,碰上阿娘喊他,哪里肯停,风一般的卷过去了。陈阿娘心里不好受啊,又一个自己抱大的囡囡变成顾家的了,怪谁呢。
斯南的事虽然没人说,但顾阿婆去年连续经历了景生南下,北武被查两件大事,心慌慌的,入冬后病了两场。卢护士拎着盐水瓶来给她挂水,温言细语陪着说话,老太太总算在年前好透了,念叨着南红,牵记着善让西美和斯南,悄悄叮嘱北武年初一去玉佛寺上个香去去晦气,全忘了自己信上帝不该再信菩萨。
北武因丈人公病危,年初二就赶往南京和善让会合,临走前顾阿婆塞给他两百块钱:“女婿就是半子,周家只有你一个女婿,要有个什么事,没有只让舅子们出钱出力的道理。”北武便爽快收了,因这次去南京后要去北京,便又花上大半天功夫和东文把服装摊的事情理了理,景生和斯江也在边上旁听,斯江还认真记了不少笔记。
去年九月,徐汇区工商局把肇嘉浜路五原路上七十几个服装摊位都迁进了华亭路,成立了华亭服装市场,招牌下头的大钟两边还有英文名:HUATINGROADCLOTHESMARKET,一看就是邪气(很)时髦洋气。新闻出来后,顾北武让东文赶紧去占个坑,想法子把南红当年那批货出手。南红走得急,但几家工厂收了钱都很守信,七八万的货给她存仓库里没动,那些款式都是她从欧美日本名牌里精挑细选出的,再过十年也不会过时。
顾东文是上海第一批和工商税务打交道的个体户,人头熟得很,跑起来事半功倍,十月底拿到一个小摊位,三米深一米宽,摊位费一个月九十块,差不多顶工厂职工一个月工资,实在不便宜。在南红的安排下,广东和浙江的工厂把当季的货先发到了上海。顾东文三轮车进进出出几十趟,搬回来上千件秋冬装,塞满了顾家的亭子间。
景生和斯江一放学就回来帮着理货,全家老小都不懂经,南红又远在香港,只好由顾北武和顾东文兄弟俩自己琢磨。顾东文收了不少旧木条木板回来,咣啷咣啷打货架,弄堂里肖为民带着几个小兄弟自告奋勇来打下手。
肖为民心思活络,觉得天天守公用电话实在没花头,他亲眼看着东生食堂起来的,便缠着东文要跟他干。顾东文笑说开不起他工资,他说没工资也肯干,包顿饭做学徒。顾东文倒也知道他的难处,肖为民初中没读完,娘□□的时候跑了,再无音讯,爷老头子夜班下班,十字路口被汽车撞出去十几米,肇事车辆逃逸,哪里找得到。家里还剩一个老阿爹,小中风了两趟,勉强能自理,要不是这样的家庭情况,守公用电话这么个好事也轮不上肖为民,一大堆老头老太排着队呢。去年老阿爹没了,肖为民没文凭没工作经验,年龄也超过了青工范围,只好厚着脸皮跟两台公用电话继续耗着。
最后顾东文给他开六十块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另算,让他负责开档收档卖衣裳,做六休一。肖为民屁颠屁颠地去居委会让贤,宣布自己跟东东哥去干个体了,收获了不少恭喜羡慕。万春街的居民噻晓得(都知道)顾家人结棍,现在顾南红在香港的事也有人听说了,两年前提起南红都是唉唉唉,可惜哟,女人还是要本分,否则迟早要出事,现在变成了啧啧啧,香港人一个月赚两千块,顶上海人挣两年,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是模子。顾东文的东生食堂更是大名鼎鼎,换了老板一年半载生意就冷清了许多,市口还是那个市口,装修都没变过,说明还是人的问题。一时间不少邻居上门来问顾老板还要不要请小工,一听摊头只有三个平方,又都笑眯眯掉头回去了,留下两句祝东文生意兴隆。肖为民少不得在他们身后笑着啐上几口。
北武出入自由,他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尾巴”,自顾自把几大百货公司和南京路淮海路的服装店兜了一圈,又去小商品市场摊位转了几天,从福州路买了一堆东西回来,跟顾东文和肖为民开始登入库出库账本,衣服的款式颜色数量尺码成本都得登记齐全,好在南红当初都定好了售价,毛衣风衣大衣尺码也只有小中大三种,颜色也不繁杂,理了五六天就清清爽爽。
跟着是搭配出样,这个也不难,打版出样的时候厚厚一本文件夹,里头剪下来的杂志图片满当当,斯江负责从中选出比较接近的,贴在几个小黑板上,再用花体字在空白处写了中英文的时髦宣传语,比百货公司的橱窗还吸引人。顾北武又让斯江当模特,把几款大衣都穿去西宫的湖边,拍了一卷胶卷,洗出来后选了六七张放大,裱了简简单单的松木框,用麻绳串成一串,挂在档口,配上两束干花一把麦穗。顾阿婆看了直摇头。
市场开业,六七十个小摊位挤满半条马路,塑料衣架竖十件横十件,颜色和花色多得潽出来,弹簧床木板上头堆积如小山,下头存货如小山堆,各家老板坐在小方凳上举着喇叭拉客:“香港货,香港女人街同步出样,全上海寻勿着格(找不到的)……”
顾家的摊位最简单,统共就出了二十几件样品,还都是搭配好的,衬衫外头套风衣,大衣里头有毛衣,每套旁边都有杂志样版对照,能烫的都烫过了,一看与众不同档次高。一个木质模特像真人一样穿了衬衫毛衣大衣站在摊位外,头上戴了斯江的呢绒贝雷帽,手上挂着南红的一只黑色真皮金链菱纹格坤包,包是东文从复兴岛搬回来的一箱子包里随便选的。北武夸他有眼光,特意画了张“非卖品”的图挂在包上,叮嘱肖为民衣服被偷没关系,这个包千万要看好。肖为民好奇问了声这个包要不要几百块,北武笑弯了眼,说后头再加一个零,吓了大家一跳。东文要换,北武说不要紧,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小摊子也算是南红的面子,就靠包包装一装。
开张一个礼拜,看的人多,问的人多,统共只卖出去三件毛衣,收进九十块。看到人家收钱收到手软,肖为民急得不行,抓耳挠腮的分析了一堆:人家都是卖便宜货,阿拉好像价钱巨着点(贵了点)。人家款式多,阿拉款式好像少着点。人家嗓门大,容易起蓬头轧闹忙,上海人最喜欢轧闹忙,生意越好越多人轧,咱们这样搞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合适华亭路,越冷清越没人来。还有现在全国都流行红裙子,咱们是不是也去批一点红裙子红大衣回来。东文却摆摆手说不着急,笃笃定定地让北武和斯江把明天模特出样的一身选出来。
进了十一月,一场秋雨一场寒,华亭路市场突然冲进来一大帮时髦小青年,从头扫到尾,从尾扫到头,顾东文隔壁卖苹果牛仔裤的老板笑得嘴巴合不拢,给顾东文递了两根烟,巴掌翻来覆去比了比,有数,三十块一条卖出去十条,半个钟头的开张就能吃一个月。肖为民心里酸得冒泡,站在摊位门口把模特儿从头摸到脚,心里骂这帮人册那都是假时髦,假冒名牌牛仔裤人手一条,阿拉正宗国际品牌的版子没人看得懂,呸。不过骂归骂,他脖子抻长了盯着那帮小青年的身影不放,只要人家一个眼神过来,他就毫无尊严地朝人家热情招手微笑,巴望人家看一看他手下的洋气衣裳,可惜人家面无表情地又转开了脸,他便也假装认错了人,自己和自己嘟哝几句。顾东文坐在摊子里的小藤椅上看着他直笑。
临近收摊时,肖为民刚搬起模特,那帮小青年却拎着大包小包呼喇喇涌了过来。
“东东哥,上个礼拜看中格大衣,再便宜十块洋钿好伐?(上个礼拜看中的大衣,再便宜十块钱好不好?)”
“阿哥,吾今朝买了太多么子,只剩下来格点钞票,模特身上一套吾噻要了,一百五十块好伐啦。(我今天买了太多东西,只剩这点钱,模特身上一套我都要了,一百五十块好伐?)”
“老板,包包卖伐?帮帮忙卖把吾好伐啦,开只价钿呀。(帮帮忙卖给我吧,开个价呀。)”
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肖为民硬给挤了出去。这下轮到隔壁苹果牛仔裤的老板下巴落下来了。
就这么最后一刻钟,顾东文卖出去六件大衣五件风衣八件毛衣,模特头上的贝雷帽也被一个小姑娘二十块钱抢了去,统共收了一千两百三十块。肖为民这才回过味来,怪不得东东阿哥一直笃笃定定,这帮小青年差不多每个人都来问过好几回价,还被他嫌弃过光问不买。
服装生意有时候让人看不懂,这个头一开,好像全上海的时髦小青年全都认准了华亭路服装市场才是上海顶顶时髦的地方,一到礼拜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少摊位老板茶杯里都泡了胖大海润嗓子。春节前工商局开会表彰了,八百平方米的市场,一百多个摊位,月平均成交额七十多万元。排队申请进市场的商户上百,市里也下了指导意见,扩大市场,把到长乐路的另外半段早日开发出来,争取形成一个小商圈。
顾东文也没想到南红前年的货今年还能卖得这么火,小小的南红时装俨然已是时髦的代言人。腊八粥还没吃,大衣就全部出清了,回笼了将近四万块钱货款,毛衣也只剩下四五十件,来年开春照样能卖,风衣还有二十来件也不愁春秋天出不了手。上门偷师的人也多,市场里原来叠成山一样的货物现在大多都用上了半身的塑料模特架子,挂成一排颇为壮观,搭配着出样也很普遍,一大半摊主都学着剪下欧美和日本的杂志图片,给顾客看样子吹嘘自己是出口的尾单。也有考究一点的,手上面料和生产线都熟,直接照着杂志打版下单,腊月里还赶着上了大衣新款,赚得眉开眼笑。肖为民大年夜拿到三百块奖金的时候,差点哭出来,阿哥啊阿哥啊阿哥啊,喊了十几声,转头买了一大堆年节礼送来顾家。万春街的个别人不免又懊恼没跟上趟。
景生和斯江也高兴,东生食堂开了几年,他们就数钱换钱跟着忙活了好几年,这两年看不到钱进来,心里也不踏实,吃的用的都有心节约着,斯江连书都不舍得买了,图书馆的借书卡烂了几张。景生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给顾东文说是贴补家用,被顾东文狠狠敲了好几个毛栗子,说这点小钱就想还养育之恩?想得美,至少一百倍才行,景生气得好几天没给顾东文洗衣服。服装摊生意火起来了后,两人每个礼拜天又开始一早结伴去银行换零钱,顺路去华山饭店吃两笼笋肉蒸饺两碗虾肉馄饨,再给大人们拎三笼生的蒸饺回来。
“男人嘛,不管忙什么,赚不赚钱倒不要紧,做得开心就好了。”卢护士和斯江闲聊的时候笑着说。
斯江怕她误会,赶紧解释舅舅这是在帮大姨娘卖积压的库存,而且肯定赚钱了。
卢护士哈哈笑:“放心,我都晓得的,就是说男人不能闲的意思,闲则生非,不是打麻将就是打落袋(台球),香烟老酒切切(吃吃),都对身体不好。你舅舅闲着倒不碰麻将什么的,但他自己也觉得没劲,饭都比以前吃得少,忙惯了的人都闲不下来。”
“女人也不能闲,也得做事情才好,自己挣钱自己花。”斯江道。
“这倒也是。”卢护士连连点头。
作为模特儿的斯江,大年夜除了压岁钱还拿到一百块辛苦费。景生想了想,问爷老头子:“大嬢嬢在香港也开服装摊,要不你让她想办法发点男装回来?牛仔裤夹克衫T恤衫那种,我也能帮忙拍照片卖货,肯定好卖。”跟着屁股上就吃了顾东文一脚。
“好好学习考大学去!”
——
北武和善让两人阔别半年,执手相看都有隔世之感,一开口却说的是同一句话。
“对不起。”
第202章
“我没事。”
两人同时应了一句,不由得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善让伏在北武肩头痛快地哭了一场。
怎么会没事?有些事情终究是回不去的。周致远出事后,老爷子就倒下了,老太太亲手把孙子送进牢里,一夜白头。周善勇夫妻被病中的老爷子逼着主动打了转业报告,为的是让周致远出狱后再无凭仗。周致真和周致岚两姊妹留在南京上学,和父母分离不说,因周致远的恶名,处境实在艰难,两个温软可爱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少有欢颜。周善智和周善信两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部队不是方外净土,是一个更复杂的小社会,功勋之家出了这么个专对小女孩下手的败类,不由得别人不议论周家的家教。像周致旻这样的小孩在幼儿园里都受到了排挤,下学期就要转去另一个机关幼儿园就读。
正师级的周善勇转业后,虽然到湖北地方上担任对应的副厅级职务,好歹能享受正厅待遇,但周家就再无正师级军官,只剩周善礼在武警总队挂一个正旅级,可惜武警总队只是正师级单位,除非做到司令员、政委才能上正师,以善礼的资历,不回陆军的话最多也只能上到副师。周善智周善信都还在副旅升正旅的关键时候,被周致远一拖累,又没了周善勇照拂,日后的升迁可想而知会有多难。他俩虽然没对善让说过什么,但爱人却不免对善让生出了龃龉,脸上自然也带了出来,孩子们也跟着对小姑避而远之,周致旻甚至还哭喊过大哥哥不可能是坏人。
善让太过通透,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她不后悔当初破釜沉舟先斩后奏的举动,只懊恼自己对父母不够信任,倘若先交给老爷子老太太处理,也绝不会任周致远法外逍遥,却不至于伤了全家的体面和兄嫂们的前途。作为这个将军之家的直接受益者,善让理解兄嫂侄子侄女们永远都不能释怀她掀起的这场风暴。
周老将军见到北武,招手让他过去。
“爸。”北武握住他的手,哽咽着红了眼眶。老将军南征北战,九个孩子活了五个,只有善让一个女儿,不只是偏疼她,更难得地尊重她的意愿,考大学、结婚、工作,唠叨没少唠叨,最后都还是由着善让自己做主,也从没对他这个棚户区出来的穷小子有过任何嫌弃,更没有任何安排他人生的意图。他要去美国留学,老将军和老太太心里不乐意,却只和他姆妈一样问他钱够不够用,不够尽管开口借,叮嘱他早日学成归国为国家做贡献。
“你们都过来。”老将军抬眼看看病床前的儿子媳妇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