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钻钱眼!”斯江反手抹了一嘴紫,赶紧起身去刷牙。
刚拎起毛巾,就听见景生在后面轻描淡写地说:“九十块给的阿毛哥,他三条都想要,实在没了。另外两条一共卖了两百四十块。”
“啥?!!!”斯江傻眼了。
“神经病哦,谁会花一两个月的工资买条裤子!”顾阿婆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揪住景生:“你可不能瞎坑人家,大家都是认识的多难为情,快点把钱退给人家去。老大你也瞎来,这种事可要不得。”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怎么要不得。”顾东文把藤椅上打呼噜的陈斯好抱进房里,拿了账本下去亭子间理货去了。
1993年初,南京西路鸿翔百货开业。李维斯专卖柜上卖出去的第一条男式牛仔裤,价格998元。斯江实在不能理解景生为什么要花三个月的工资买一条牛仔裤,看上去和姨娘以前寄回来的没什么两样。景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吭声。这年年底港胞顾南红带着阿大阿二阿三风风光光地回到万春街,阿二拍着景生的屁股说:“阿拉到底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呀,侬格条李维斯501哪能赤刮里新哦。(你这条李维斯501怎么这么新哦)”斯江暗地里一打听,1985年夏天那三条牛仔裤都是顾南红在香港专柜上买的,当时便宜一点,一条折合人民币四百块,三条一千二。被景生卖了三百三,还得意了好几年。
又若干年后,顾北武听到这个典故笑道:顾南红哪怕买根棒槌回来,也肯定是棒槌里的爱马仕,留着传家就对了。斯江叹气说景生偶尔也蛮像根棒槌的。陈斯南立刻斜着眼睛睨她:啧啧啧,你可真污!
在场的斯江/景生/佑宁:???陈斯南你可真是浪奔又浪流……
第204章
今年是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中央代表团要来考察。乌鲁木齐的友好路已经完成了拓宽工程,原先的反修路改名为友好路后,依然是全市最繁华的一条马路,二路公共汽车勤勤恳恳地在友好路上往返奔跑,完全没想到自己以后会被一个叫刀郎的男人唱到举世闻名。
陈斯南以前最喜欢在友好路上蹓跶,原来马路两边种满高大的白杨树,一到夏天遮天蔽日,但是春天扬花太讨厌,这次拓宽被砍掉许多,斯南觉得很可惜。一夜之间友好路上高楼拔地起,“八楼”已经不再是全市第一高楼,人民会堂、工会大厦、经委大楼都比八楼高,还有好多二十几层高的大楼,看起来陌生了许多。
潜意识里有着对金陵饭店的厌恶,斯南对高楼没什么好感,时不时会去自己透熟的地盘巡视一番,石油地质有色三大局算是兄弟单位,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从小混在一处,斯南也算小有名气的石油一霸,钻哪里都不缺兄弟姐妹,二十几个人沿着二路公交车的路线把友好商场、展览馆、地质矿产陈列馆一路逛,一毛不拔地饱了眼福解决了手痒,照旧跑去“八楼”对面的北艺公园里厮混。传说公园要改造成儿童乐园,斯南也觉得可惜,这里的小树林和荒地有点沙井子的味道,至少和外头大城市的模样不同,还有好几个大沙坑,对她们这帮江湖少侠侠女们练轻功很有帮助。
上海人民沉迷于浪奔浪流的时候,陈斯南同学正全身心投入在铁血丹心的《射雕英雄传》里,上海滩有什么好看,枪来枪去的,没劲。当然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黄蓉的打狗棒法厉害,还有轻功、点穴、分水峨嵋刺,啧啧啧,哪怕在马路上蹓跶,斯南也期望能遇上丐帮子弟呢。这其中当然也寄托了她的一点小遗憾,如果早点学会黄药师的什么落英神剑掌兰花拂穴手弹指神通,周致远绝对当场就死定了,小舅舅根本不会被调查。
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陈斯南想到就干,火速在三大局子弟间扯起大旗,成立了一个桃花帮,自认陈西邪,收了五男两女做徒弟,其中只有两个小姑娘是心甘情愿跟随陈帮主的,其他五个都是跳沙坑打赌输了不得不卖身为徒。不久陈西邪觉得桃花帮太女气,不够威武,便加上了降龙两个字,于是变成了桃花降龙帮,但是光降龙不行,狗也得打,于是又变成了桃花降龙打狗帮。不知哪一天大弟子突然脱口而出了简略版本的“我们桃狗帮”……从此三大局的少年们就再也不改口了,都叫陈斯南为逃狗帮帮主。好气!
练轻功是要真吃苦的。每人带两个小麻袋,自己灌满三五斤沙子,绑在小腿上,从沙坑里开始往上爬,不爬不行,陈帮主手持打狗棍,在坑底一个一个屁股敲过去,爬得慢更惨,很容易被戳出痔疮来,因有前股之痔警醒众弟子,逃狗帮们的徒众们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但帮主就是帮主,陈斯南自有让大家服气的实力,她绑的沙袋比谁都重,爬得比谁都快,解了沙袋凌空跳起来飞起一腿,真能在空中停留一秒半秒,很是唬人,打起拳来虎虎生风,轮起打狗棒也是一片棒影,当然戳到自己的次数比戳到别人的次数多得多,可陈帮主从来不喊疼,满身乌青地回到家,深藏功与名,早上带着红花油去学校厕所偷偷搽,只可惜练了半年还只能在梦里飞檐走壁,倒被体育老师揪去专门参加各级八百米比赛,跑了几回后,老师摇头叹息:可惜你个子矮了点,腿短了点,人家跑两步你要跑三步,不然还是有希望拿个奖牌的。斯南气得直嚷嚷:你怎么不说我比别人小两岁!我该去小学组比赛啊……
逃狗帮也不光有虚名,行侠仗义的事没少做。陈斯南苦思冥想立下一大张纸的帮规,不许欺负小孩儿摆在第一条,摸头摸屁股的都得打,至少得挨三十下打狗棍。抢小学生明星贴纸也要不得,不止要打,还要罚钱,抢两毛钱贴纸的罚四毛,两毛还给小学生,两毛充公,充公的钱也有去处,红柳河无核白葡萄酒一块零八分一瓶,陈帮主逢年过节买上两瓶,配上从家里碗橱里偷出来的几听梅林牌午餐肉和几包花生米蜜饯,和众徒弟徒孙们在北艺公园里大碗吃肉(并没有),一人一口,大口喝酒(也没有),还是一人一口,生出万丈豪情,指点江湖,友好路上,谁与争锋?
自从当上这么个帮主后,陈斯南心里踏实了很多,去年暑假的阴影也渐渐淡了许多,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个“侠女”。小时候她顶着冬瓜头,又丑又黑又瘦,顾西美没空也不乐意好好照管她,全靠她自己折腾,爱哭的孩子有奶吃,闹得越大越安全,从不淹死不烫死不摔死折腾到吃得饱穿得暖有得玩,慢慢折腾出了一套短平快的有效策略。大人喜欢听什么喜欢看什么,她压根不用琢磨,一上手一开口就十拿九稳,总能说到人心坎上,用顾西美的话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老天爷赏饭吃,大约摸来自于舅舅姨娘们的选择性遗传,在沙井子那样穷乡僻壤里,被知青和维族人不同背景的生存智慧淬炼过后,形成了独特的“陈斯南”无赖哲学。
得益于这个天赋,陈斯南以前委实也没吃过多大亏。别人看她成天浑不吝瞎闹腾运气好,实则各种细微末节的利益关系在她眼里飒辣斯清爽(特别清楚),例如考了第一才能不被姆妈拿来和优秀漂亮的阿姐比,例如被打时得装哭乱跑到处求救才能让姆妈碍于面子收手,又譬如爷娘吵相骂的时候是她该浇油还是浇水,斯南心里自有一本账。她就这么横冲直撞长大了,一切讨好卖乖都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即便对着斯江,也有漫不经心敷衍打发的时候,无非仗着阿姐对她掏心掏肺,骨子里又清楚阿姐虽好奈何离自己太远,帮不上她什么。得亏她还继承了顾东文的侠骨,有了这股子侠义之气,才撑住了陈斯南十年没长歪,她天生分辨得出黑白对错,不肯偏移少许,当然她自己她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现在这股子侠气被射雕英雄们激励过了,陈斯南从一个现实功利的小无赖华丽转身,成为了豪爽大气的乌市侠女,眼里揉不下一粒沙,世间事非黑即白,恨不得管尽天下不平事。
就这点看来,即将十二岁的陈斯南倒和以前梦想成为律师的陈斯江殊途同归了。
——
临近暑假,顾西美算了算手头的钱,心里踏实了一些,她赶在七月前要先回一趟沙井子找各级教育部门落实教龄问题。
今年教师工资改革,教龄津贴规定五至十年每个月补贴三块,十至十五年补贴五块,十五年到二十年补贴七块,她是生了斯江后调去团部幼儿园当老师的,到今年刚好十五年,但兵团幼儿园的老师编制不在教育系统里,所以市里只从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算,教龄一下子从十五年缩短成了九年,一年少四十八块。但这可不是一年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以后退休工资也要差这些呢。
按陈东来的意思,四块钱一个月,哪里省不出来,犯不着和国家较真,较真也往往是白费力气。偏偏顾西美是个惯钻牛角的性子,要她占国家占单位的便宜,打死她也不干,但要她吃哑巴亏,别说是四十八块一年,四块八她也要去争一个说法。不为钱为一口气,教幼儿园怎么就不是老师了?人人都喊她顾老师,所有班的音乐都是她教,还要照顾二十几个小萝卜头,辛苦不说,逢年过节还要排节目参加师部汇演。这不是少她四块钱,是抹杀了她为兵团奉献的六年。六年,小学生都变成大学生,怎么能变成一片空白?
西美想着斯南坐火车免费,便问她想不想回上海,斯南却摇头说不回。她忙着整顿帮务呢,最近地质大院里出了一个假冒伪劣“全真教”,教主是个友好路上另一所中学的高一男生,也是个武侠迷,自称“中神通”,还吹牛说自己会一阳指,提起她们帮就竖起小拇指,说她们不值一提。这帮一个道士都没有的“全假教”经常霸占北艺公园的沙坑不说,还专抢锄奸扶弱的好事,连扶老太太过马路也不放过,搞得她帮里出了好几个叛徒。当然斯南最近才得到消息,那个“中神经”能让大家真的放开肚皮吃羊肉串,葡萄酒每次至少三瓶。卑鄙!斯南想了好几天,决定先把道义放两旁,把挣零花钱放中间,谁让现在的这帮小赤佬这么好骗呢,等她也买得起一百串羊肉串十瓶葡萄酒,她就把那个“中神经”变成光杆司令,哼。
陈斯南的零花钱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靠打弹子赢了,这两年主要收入考卖试卷。赵佑宁寄来的竞赛卷卖得最好,一套物理数学卷子能卖三块钱。当然不可能卖给同学,斯南的销售主战场在老师办公室和石油局办公室。
“啊呀,王老师,这个物理卷子是全国竞赛题,我看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别提了,刘阿姨,我家宁宁哥哥是华师大二附中的全国竞赛种子选手,他非要逼着我提高数学水平,我才初一啊,真是太苦了,你家丽丽阿姐能不能教教我?”
“不行不行,这些试卷都是保密的呢,上海好多学校想办法都拿不到。上次毛伯伯拿了三块钱找我姆妈印了一整套,我都急死了,万一丽丽阿姐变厉害了也去参加竞赛,她就变成我宁宁哥哥的对手了,竞赛得奖考大学会加好多分呢。”
斯江的初中试卷卖得便宜点,上海市重点中学的六科考卷,两块钱。景生的高中试卷也是这个价。但斯南一个星期能卖掉十来套。赵佑宁的竞赛卷价格高,只能出手四五套。
但是斯南今年一出手,壮志未酬就折戟沉沙了,办公室里的家长们一看都笑呵呵地说:“可惜哦,你这些上海的卷子我们都用不到了。”
“为撒???!!!”斯南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今年你们上海考大学是自己出卷子,和我们全国其他地方的考卷都不一样。你也别做了,没用,书都不一样啦。”
要西忒快哉!(要死了)陈斯南气得打电话回万春街,对着景生发脾气:“你们上海怎么回事?这么爱搞特殊?非要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同意了吗?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不像话!”
还有两年不仅要考上海高考卷还增加了九门会考的顾景生无语望苍天,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总之,没了这一大笔横财,陈斯南头皮都快被自己挠破了,怎么挣点钱就这么难呢!
第205章
人人都在为钱头疼为钱忙的时候,陈东来没空操心这些。
三月份克拉玛依油田九区开始建设,这是石油管理局第一个稠油(重油)热采试验区。稠油沥青含量高,粘度高对温度还很敏感,加上油层埋藏深,边底水活跃,单一的热采技术效果很差。作为石油局的技术骨干,一下油田就没日没夜,他连老婆孩子都经常想不起来,更别提钱了,油田里也没地方用钱。
七月份陈东来得了几天休假,回到乌鲁木齐才发现只有斯南一个人在家,顾西美去了阿克苏还没回来。
“你妈怎么不带你一起去?就这么放你一个人在家,她怎么放心的,真是!”陈东来有点恼火。
“我忙都忙死了,才没空去阿克苏!”陈斯南忙着贴自己新的赚钱秘籍《黄蓉画报》,头也不抬地指了指碗橱:“饭票和钱姆妈放在钢宗饭盒里,爸爸你快去食堂打饭吧,我要三两饭一个肉菜,再看看有没有西瓜,有的话买一个,记得挑熟透了的呀。”
二中的教工宿舍比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的宿舍气派很多,不再是一眼到底的开间,而是正规的一室户格局,入门有个四平方米的隔间,朝南两扇窗,采光不错,被西美当作了厨房加饭厅,里头碗橱、灶台、洗脸架,加上新添的衣帽架、杂志报纸栏摆得满当当的。陈东来看看女儿摊了一桌子的香港女明星贴纸,摇摇头,再一转身,就看见洗衣盆里的脏衣服堆得跟小山似的,估计进门闻到的那股隐隐的酸臭味就来源于此,他叹了口气拎着包进了里间。
西美不在家,家里自然是乱七八糟的,大床上的毛巾被没叠,大衣柜的门半开着,里头的衣服也胡乱堆成了小山,他的一条裤管吊在半空,被落地电风扇吹得来来回回地晃。
“陈斯南!你怎么回事啊,被子也不叠?”陈东来一边叠被子一边吼。
“干嘛要叠?我晚上还要接着睡的啊。”陈斯南吼得比他还响。
“你电风扇怎么不关?浪费用电,回头告诉你姆妈!”陈东来气得抬出顾西美来。
“我不小心忘了呀,你就帮我关一下呗,怎么这么小心眼,动不动就打小报告。”斯南也不乐意了:“我一个人在家蛮好的,你回来干嘛啊?你又不照顾我,饭都不给我吃,就知道挑刺骂我。祖国油田才需要你!”
陈东来叠了几件衣服,绝望地把那堆小山压了压,砰地关上了大衣柜门:“你看看你一个人在家把家搞成什么样了,整个垃圾场,你自己的脏衣服也不洗?扫过地拖过地没?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外婆家楼上楼下都是她收拾的。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要干净?一点家务活都不干,像话吗?”
“怎么不像话?凭什么就要我做家务?你怎么不做啊?外婆家里大表哥比阿姐做的家务多得多了,他还买菜烧饭洗衣服换灯泡呢。”斯南理直气壮地反驳:“再说我天天洗头洗澡怎么不要干净了?我就喜欢一次洗一大盆衣服不行吗?”
“不行,夏天的衣服有汗味,放两天就臭了,你过来闻闻。”陈东来没忘给自己解释几句:“爸爸宿舍里的活也是自己做的,你想想你去油田的时候,我宿舍是不是很干净很整洁?要知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不想扫天下,就用不着扫一屋呗。”斯南翻了个白眼:“我很忙的!”
“你忙什么?成天忙着玩,你说你上学期考了第几名?”
“我这不是玩,是在挣钱,一本能挣两块钱呢,两块!”
“家里哪用得着你挣钱?问你考了第几名你怎么不回答?”陈东来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玻璃台面:“嗯?”
“姆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班级第六,年级三十,你干嘛明知故问?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你们大人烦不烦啊?”斯南皱起眉不耐烦地说。
“我什么时候打你骂你了?爸爸是要和你好好谈谈心,讲道理。”陈东来拿起几张翁美玲的贴纸看了看:“你说,这种东西对你学习会有帮助吗?你姐和景生就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该学学他们。你现在是中学生了,学习是最重要的事,要排在第一位,懂不懂?光靠你以前那点小聪明是不行的,县里和市里能一样吗?普通中学和重点中学能一样吗?得下苦功,踏踏实实地学习,课余有时间,像你姐那样多读书也是可以的,但你怎么回事情?我在克拉玛依都听说了,你学着电视剧搞什么帮什么派,成天异想天开绑什么沙袋跳什么沙坑,简直不像话。你姆妈说了你多少次了,你为什么不改正?”
“我喜欢,我高兴,就不改,我就要练,我还要报名武术班呢。”陈斯南把俏黄蓉从他手里抢回来,小心翼翼地贴在《铁血丹心》歌词边上:“我自己挣学费,不花你们的钱,反正你们不懂我,你们不要管我就行了。”
“爸爸妈妈不管你,谁管你?”
“我自己管我自己。”
“你自己管得好?你看看家里给你管得一塌糊涂,成绩都没进前三,你要是转回上海,进得了市重点吗?我看区重点都危险。”陈东来气笑了。
“我干嘛要回上海?我就待在乌鲁木齐,二中就是市重点,挺好的。”
“乌鲁木齐的市重点能和上海的比吗?你又不是维族小孩。将来考不上大学怎么办?进工厂当工人三班倒?一个月辛辛苦苦挣六七十块钱,你愿意吗?你大表哥你姐都是名牌大学大学生,家里就你一个在车间上班,你难为情吗?”
斯南哗啦啦把手里的本子贴纸彩笔全收了起来:“爸,你怎么和姆妈说的话一模一样?你们有问题。”
“什么?”陈东来一怔。
斯南走到报纸杂志栏翻了翻,把一张剪下来的新疆日报放到他面前,挑了挑眉:“这就是你们的问题,认真学习学习吧。哼。我去打饭了。”
碗橱门咣啷咣啷,跟着房门也咣啷一声。走廊里斯南的拖鞋踢踏踢踏着跑远了。陈东来低头一看,上面一篇巴掌大的社评:《读不上大学就只能当工人?职业歧视要不得!》,文章痛斥了当下社会的某些不良风气,建国以来,工人农民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改革开放了,人们反而开始看不起工人和农民,这种歧视要不得……
陈东来差点疑心这是陈斯南投稿的了,一目十行看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家,只能靠他看得远一点。上海开始自主命题高考卷,明显是为了保证更多上海户籍的学生能考进大学。斯江的户籍却还跟着西美落在二中的集体户口里,将来高考怎么办,还有斯南和斯好也会面临这个问题。这时候就该赶紧回上海,去跑知青办教育局市政府。要不是小何提醒说油田里七八个同事为了孩子高考的事都请探亲假回沪了,他还想不到这茬,但顾西美自己明明就是中学老师,却不想着解决这些要紧的问题,只盯着一个月四块钱的教龄津贴差价,真是令他无语。
顾西美当然知道这个事情。乌市有两千多上海知青,一大半人家的孩子都早就送回了上海读书,现在非上海户籍的孩子不能参加上海高考,要返回原籍参加高考,两边教科书不同考卷也不同,那就出大事情了。不少知青联合起来回上海闹,二中有一个老师也是上海知青,两个儿子都在上海上学,一个九月升高三,一个升高一,她来找西美寻求同盟军,却被西美婉言拒绝了。
顾北武六月份给西美写了一封长信,说的就是这件事。各种迹象动态表明,知青遗留问题的解决方案已经被纳入日程,明后年估计就会有政策出台,应该会允许知青子女户口迁回上海,至于迁回去的细节目前还没公开,但最悲观地看也至少会有一个名额。如果只有一个名额,就迁斯江的户口。如果政策公布的时间赶不上她高考,与其半途返回乌鲁木齐参加全国卷考试,不如直接报考美国的大学本科,还能申请奖学金,全奖当然最好,半奖也不错,实在没有奖学金,学费就由他先赞助,日后等斯江工作了再还。当务之急是斯江从九月开始就要准备考托福,无论是参加上海高考还是留学,英语都不会白学。
西美从来没想过送斯江留学,但被北武这么一提,好像打开了一扇窗。为什么不呢?她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赶上这一波出国潮?想一想她都无比激动,北武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进了那么好的单位,一进去工资就是她的三倍还多。如果斯江连本科都能在美国读,她当然也可以进这么好的单位。留学生的姐姐远不如留学生的妈妈这个称号来得激动人心,相比较之下,大学生的妈妈就更逊色了。重点大学也不如留学生光彩,毕竟只有留学才能镀金,镀出来的都是真金。她顾西美能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女儿,这辈子再辛苦也值了。
第206章
顾西美也就比陈东来晚了六七个小时到家。陈东来已经被陈斯南折磨得快崩溃了。他心说小囡应该是六岁七岁狗都嫌,为什么年纪翻了个倍还是狗都嫌,简直是“汤司令到,热水瓶爆,机关枪扫,癞蛤巴跳”那种级别的讨嫌。说什么都是“我不要”,问什么都是“干嘛啦”说一句回三句,还老斜着眼睛看人,不,就只斜着看他这个爷老头子(爸爸),一出门人模狗样的,见谁都笑眯眯嘴巴抹了蜜似的甜,气死人。
见到西美回来,陈斯南还野在外头不见人影,陈东来忍不住抱怨:“你到底怎么管斯南的,她怎么变得这样了?”
顾西美天不亮就从阿克苏往回赶,一进家门又累又饿,一身臭汗黏糊糊,听到᭙ꪶ这话就火冒了:“她变什么变了?她从小就这个样!”
“哪里从小就这样……”西美嗓门一大,陈东来的气势就弱下去三分:“你不知道,我今天一回来,她被子不叠地不扫衣服不洗,电风扇也一直开着,大衣柜里乱七八糟,我说了她几句,她还给我脸色看。我拖个地让她抬个脚,她竟然就跑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那衣服你帮她洗了没?”西美没好气地从包里把自己昨天的脏衣服也丢进盆里:“你就不能顺手帮她洗了?都发臭了!”
“我这不想着晚上洗好澡再一起洗嘛。”陈东来觉得冤枉,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做家务是一个事,她那个态度问题很大,对我这个爸爸一点尊敬都没有。这个你真的得好好管管她。十二岁了不小了,搞什么帮派练什么武术挣什么钱,你怎么不当回事呢?该严厉的时候得严厉起来,万一闯了大祸,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西美手里的肥皂咚地砸在空盆里,返身进了里间拿干净衣服,手上不停嘴上也没停:“我怎么管的?管她吃饭管她上学管她有地方睡觉,还要怎么管?我有这个空吗?三个年级十二个班,我一天要上四堂课,晚上还要跑两家教钢琴。三十周年大庆,光排节目就排了四个月。哦,就你们油田英雄忙是不是?呵呵,我也宁可下油田呢,下了油田什么都不用管,家里人是死是活是饱是饿关我屁事,反正有老婆负责,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我就批评,嗐,覅太轻松(不要太轻松)!”
陈东来脸上发烫:“你,你这是干什么,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你好好地扯到我们身上干什么。我下了油田就实在没办法顾到家,十几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女儿怎么尊敬你?尊敬是我说两句就有的?那我省事了,我还指望她也尊敬尊敬我呢。”顾西美唰地扯下毛巾白了他一眼:“你人下了油田,工资也下了油田?今年过年后就是我一个人养三个孩子,斯江都升高中了,你电话打过一个没有?我一个月七十八块的工资,光寄回上海就要六十块,你怎么不想想我和南南的日子怎么过的?一回来就怨这个怨那个,我要是斯南我也没好脸色给你看!”
“我这不是特地回来送钱了嘛。”陈东来叹了口气去翻自己的黑色公文包,没忍住又嘀咕了一句:“我想着你还有钢琴课的钱应该不急的——”
顾西美手里的脸盆又砸回了洗脸架上,咣啷咣啷抖了好几下。
“你姆妈哪里呢?一个月二十块养老的钱也等你回来再给?陈东方陈东海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顾得上儿子女儿就顾不上老娘?陈东来你当我是金母鸡是不是?你妈,三个孩子,都跟我姓顾,我就一个人养她们!再不行我去卖血!”
陈东来头皮直发麻,赶紧把工资条和信封塞到她手里:“好好好,全是我不对,全是我不好。别吵了行吗?我其实是怕汇款单太打眼被人知道了不太好……”这两年日子明明比以前好了很多,西美却越来越暴躁,每次回来小吵七八次大吵两三趟,夫妻生活更是想都别想,这也是他宁可主动下油田的原因之一。
顾西美对着工资条一项项仔仔细细地看完,松了一口气。下井有下井的好处,这五个月陈东来就拿回来了将近一千五百块,赶得上北武的工资了。
“原来呢,我是想存点钱买一架钢琴的。”西美口气也缓了下来:“跑来跑去教,实在费时间,要我在家里让学生上门,省力气省时间还能省下公交车的钱,而且斯南学琴还能收收性子。唉,斯江的手指条件那么好,我们没条件让她学琴——”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买钢琴是巨款,聂耳牌钢琴凭票将近两千块,他肯定是不情愿的,但西美做的决定,反对也没用,吵上几架最后还得听她的。近二十年的夫妻,只有生斯好这一件事是听了他的。
“不过现在斯江要出国留学,钢琴就不买了。”顾西美点好钱,十张一叠包好,最后用工资条一捆放回信封里:“北武跟我商量好了,无论政策让不让孩子户口回去,斯江都应该去美国上大学。她要是考上美国的大学,我们就把斯好的户口迁回去落在你家里,到时候无论陈东方陈东海说什么我都不管的,你心里有个数,早点跟你姆妈打个招呼。”
陈东来懵了:“啥?斯江出国?留学?为什么?什么政策,迁户口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姆妈已经回来,蹑手蹑脚想悄无声息进门的斯南在窗下眨巴眨巴眼,又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操场边上的路灯伶仃地亮着,斯南在篮球框下往上看,夜空被网在网兜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她猛然跳了起来,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捞到。
整个人倒挂在单杠上时,血会朝脑袋里冲,斯南一直喜欢这种感觉,乱糟糟的头发一晃一晃,只差一点就会扫地,她双手叠在胸口,像荡秋千那样用力荡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帮之主了,七个大徒弟,十几个徒孙呢,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嗯,她的桃花降龙打狗帮才是友好路最结棍的侠义帮派,个个亲如兄弟姊妹,为了酒肉叛逃的当然不算,其他人才不会丢下她这个最仗义最厉害的帮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