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鸿平平稳稳的声音还在解释,香港最多的就是广东人潮州人和上海人,上海话在香港还挺管用。阿大他们在学堂里称王称霸,因为香港的小孩大多很瘦小,广东人嘛,个子都不高。老板把他和南红当自己人,南红做自家的私活老板还肯给方便,逢年过节发大红包,还请他们去山上大别墅里吃饭。
当然,他们没去老板的大别墅吃饭,他们一家五口挤在靠近学堂附近的鸽子笼里,十二个平方米放了两套高低床,窗都没有一扇,阿大他们刚进学堂时什么都听不懂,三个胖大小子夜里回到笼子里就哭着说游都要游回黄浦江,这些已经熬过去了的艰辛不值一提。赵彦鸿又笑着说今年他们搬了新家,住在二十几层高楼上面,邻居都是体面人,等挣到大钱了,南红说要在香港买自己的房子,买私房,买下来就永远是自己的了,能留给儿子孙子重孙子,一千年都不变,谁也不能来占他们的房,英国女王都不行。
“香港楼房前几年跌得亲娘都不认识了,好多人跳楼呢,方老板说今年开始又要涨了,让我们趁着房价低赶紧买。”赵彦鸿呵呵笑。方老板还说能借钱给他们,他们那里敢借。
“香港一套房子要几钿?”顾东文问。
这个南红不知道算过多少次了,赵彦鸿怕吓到顾东文,思忖了一下才说:“家里有三个光榔头,将来要结婚的话,不好买得太小,一百个平方米呢有四间房,就够用了,今年买的话八千块港币一个平方米,就是八十万港币,三十几万人民币就够了,等我们拿到身份,还可以找银行贷款买,慢慢还钱给银行就行。”
顾东文把烟掐了:“现在一台桑塔纳也要二十几万,不如买房子。你们自己的日子自己定,不回来就不回来,日子过好就行,不要硬撑知道吗?但是跟银行借钱不好,北武说过,银行贷款利息高。你们还差多少钱我和北武支援一把,以后你们慢慢还给我们一样的。”
赵彦鸿挠挠头,顾东文开饭店挣的那点钱当初也全都给南红了,要再敢拿大舅子的钱,他回去能被南红一剪子阉了。两个大男人推来让去,差点吵了起来。最后老汪厂长小汪经历急吼吼地来拉架,保证工厂日夜加班赶工,尽快交货。
顾东文目送赵彦鸿上了大卡车轰轰轰地远去,轻轻喟叹了一声。
第216章
高中生活的第一个月,斯江有点心不在焉,上课的时候经常走神,笔记都记不全。物理第一次测验,红彤彤的56分挂在名字边上时,她还庆幸比自己预料的分数多了不少,毕竟看到卷子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脑子出问题了,除了填空题里的一部分,其他全不会,字认识她,她也认识字,但就是不会,完全不懂。
“老王上课到底在讲些什么呀?”曾昕哭丧着脸抄周嘉明的物理笔记:“我完全听不懂!”
斯江托腮看向窗外,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也不懂?我也听不懂。预习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其实物理书她已经预习了一大半了,只是没做赵佑宁给的卷子,现在的卷子都是王璐帮忙复印的,每周日的下午,景生都会把卷子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第一次他还很生气地问她为什么不做卷子,斯江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不想做,他就不吭声了,下一次照旧整整齐齐放好,再原封不动收走。斯江默默数了数,她和景生已经三天没说话了。不过他肯定无所谓,反正现在星期天早上有人会去看他踢足球,替他印卷子,他会请人吃冷饮吃小吃。学校里都传开了,高二(3)班的顾景生和王璐在谈朋友。他们一个是班长兼团委书记,一个是校队运动员干将国家一级运动员,没人管。
考了62分的老同桌李南推了斯江一把,幽幽地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物理课代表周嘉明:“全班会不会只有课代表一个人听得懂?这个卷子他都考91分,他绝对不是人!”
比斯江还少三分的张乐怡拍拍物理书,在太阳下头伸了个懒腰:“烦死了,一句都不讲书本里的东西,发书给我们干什么呢,考的也全都不是书上的,我复习到半夜一点钟屁用都没有。”
班里的同学们基本上都如丧考妣,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抱怨物理老师。班级平均分只有47分,年级垫底,虽然年级平均分也只有52分,但老王摸着头顶的地中海一副全在他意料之中的模样,想想就让人很气很冤。
最后一堂课是金工课,又要去做小铁锤,斯江恹恹地收拾好书包,刚要起身却被身后周嘉明戳了戳。
“陈斯江,你那个兴趣课选了哪两个?”
“越剧和烹饪。”
“这么巧,我也是选的这两门。”周嘉明脸上露出抑不住的笑意。
斯江眨了眨眼:“哦,真巧。”巧什么,选课表是从前往后传的,他难道没看她选了什么?
“走了走了,再不走,迟到了当心被锤。”李南瞪了周嘉明一眼,拖着斯江往外跑。
张乐怡一路哈哈地笑,下了楼梯才挽住斯江的手嘀咕道:“周嘉明是越剧班里唯一的男生!”
斯江忍住笑:“越剧也不都是女演员好吗?我外婆就很迷越剧王子赵志刚。”
“你是为了外婆学越剧的?彩衣娱亲啊,可以当第二十五孝了。”李南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去去去。”斯江拍下她的手:“那你呢?你选越剧班干嘛?”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李南一本正经地引吭高歌。
身后传来男生怪里怪气地和声:“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哈哈哈哈哈。”
几个男生直接从斯江她们身边的栏杆飞身跃下,稳稳落在地面上,大笑着呼啸而过。
“锤子,锤子,我们来啦——”
斯江的小铁锤才只有个雏形,家里倒是放着景生去年做的那个,打磨得特别好看,长柄上还用红线绑了一段,防止手滑,之前一直搁在斯江书包里,以防再遇到脱衣狂魔。景生当时很严肃地说:“别捶头,容易出人命,捶肋骨,捶露出来的——咳咳,恶心地方。”为了让斯江来得及反应,他还披上军大衣,走近她时突然撩开大衣:“小姑娘?看这里——”可惜斯江每次都笑趴在边上的沙发上,没能有效练习上几回。
嗐,她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事都会想到臭景生呢,明明下定决心再也不跟他和好的。斯江恶狠狠地下死力折腾手里的锤头。
——
星期四是第一堂烹饪兴趣课,全年级竟然有四十几个同学报名。斯江一进去发现全是熟人,唐泽年林卓宇程璎郭乘奕都在。
“你家也没人做饭?不会吧。”程璎一脸诧异:“你舅舅不是开过饭店?”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斯江笑着走到自己的炉灶前面,挺起了胸膛。等她学好烹饪了,就能自己做给自己吃,想吃什么做什么,不要太灵哦,省得看某人的戳气(讨厌)面孔,呵呵,会做饭了不起?
唐泽年和斯江后面的一个男生换了位置,笑道:“斯江你耳濡目染手艺肯定不差,听说烹饪课是每个菜都要考的,你记得念在三年同窗的情分上,到时候帮帮我啊。”
这个斯江可真不敢应承,她实话实说:“我只会烧泡饭煮白石蛋(煮鸡蛋),还会——吃。”
“我比你多会一个:水潽蛋(水波蛋)。”唐泽年笑弯了眼,举了举锅子。
“那你比我厉害,水潽蛋要做得好很难的呀。”斯江转回身也颠了颠锅子的份量,还好,不是铁锅,挺轻的。水潽蛋她也会,水烧开了蛋往里一打就行,就是每次会被景生嫌弃,一锅子的蛋白沫沫潽得到处都是,捞出来的蛋难看得很。
“哎,学校还真下了血本啊。这是怕我们考不上大学没饭吃吧?又做锤子又拿铲子还要练嗓子,太好了,高考没考好直接进车间下厨房去剧团,啧啧啧。”李南举着铲子摆了一个向前进的姿势唱起了军歌:“向前向前向前——仙女,来,快点接上歌词啊。”
斯江无奈地轮起铲子和她的铲子交叉:“我们的队伍向厨房!”
“这两个女同学铲子拿得很稳,很有前途。”戴着厨师帽的师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声音洪亮满面红光,一看就在灶上吃得很好。
同学们哄堂大笑,斯江红着脸迅速立正站好,没忘记白了李南一眼。
李南脸皮厚,大声回答:“谢谢师傅,我们在吃的上面肯定很有前途!”
“好,同学们,谢谢你们选了烹饪课。这学期我会教大家十道菜,今天第一道菜我们学做茄汁鹌鹑蛋,因为是第一堂课,我做,你们看,回去后你们自己练习,下周四上课先实操,每人做一份,打完分我们接着学第二道菜。”
斯江第一次知道鹌鹑蛋还能做成甜的,很是好奇,心念一动赶紧举起了手。
“欸,第二排那个拿铲子很稳的女同学,有什么问题?你说。”师傅乐呵呵地道。
斯江脆生生地提问:“请问师傅,您今天做的菜会给我们尝吗?要不然我们回去瞎做不知道味道对不对,考不及格怎么办呀。”
教室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师傅笑着抬抬手让大家安静:“这是必须的,放心,今天我这里准备了六十个鹌鹑蛋,确保你们至少一人一个,运气好的可以吃两个。”
“陆老师,学校太小气了,至少给我们一人十只!一个两个吃不出味道,还不够塞牙缝的。”林卓宇朝着师傅边上的带班老师高喊。
“好像十只鹌鹑蛋就够你塞牙缝似的!”陆老师一脸不屑:“林卓宇你可是一顿要吃十只茶叶蛋的蛋桶啊,整个静安区有人没听说过吗?看见你,鹌鹑都吓得不敢下蛋了。”
笑声震天中,林蛋桶挠了挠头,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斯江,却被程璎一个白眼吓得赶紧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师傅的操作如行云流水,滑锅,炸鹌鹑蛋,裹茄汁,烫青菜,摆出三盘成品,橙红配碧绿,色香味俱全。
放了学,斯江直接进了万航渡路小菜场去找鹌鹑蛋,不找则已,一找一身汗。鸡蛋有鸭蛋有,就是没有鹌鹑蛋。问卖蛋柜台的阿姨,阿姨摇摇头:“没哦,阿拉勿卖鹌鹑蛋格。(我们不卖鹌鹑蛋的。)”
暮色四合,斯江回到万春街,顾阿婆从厨房间里追出来:“对了囡囡,景生帮侬买了鹌鹑蛋,说你上课要用?你们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课,怎么要用鹌鹑蛋啊?”
斯江一愣,奔进厨房,台子上不但放着一小袋鹌鹑蛋,还有一瓶茄汁一袋青菜。
“哦,我选了那个烹饪课,下个礼拜要考茄汁鹌鹑蛋这个菜。所以要在家里先烧一遍,很好吃的外婆,等我做好你一定要尝尝啊。”斯江抱住外婆的胳膊:“我还学了滑锅和勾芡呢,我们那个师傅可厉害了,是一级厨师呢。我现在是一级厨师的徒弟了哦。”
顾阿婆笑着摇头:“你好好读书就行了,学什么烧菜啊,家里这么多人会烧还不够啊。你阿哥什么不会,你还要浪费这个时间,切,不灵不灵。”
“谁说的啊,我以后肯定比他烧得好,外婆!我灵的我灵的。”斯江不依了。
旁边淋浴间的门开了,景生端着脸盆走了出来,淡淡地看了斯江一眼,出去了,外头水龙头哗哗响了起来。
斯江无端气馁,撅了撅嘴,哼,死样怪气的,偷听她和外婆说话。她背起书包咚咚咚上了楼。
“陈斯好!怎么还在看电视?去抹桌子,准备吃晚饭。你今天掸灰掸了没?十样家务做完没有?”
“做完了做完了!阿哥已经帮我划掉两毛钱了!”陈斯好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把电话机旁边的小本子现给斯江看:“我还欠你四十九块六毛。”
“嗯。”斯江拍拍他的肉屁股:“下次必须等我回来算账啊,我是你的债主,不是别人,懂不懂?”
陈斯好慢悠悠下楼梯:“你们女生真烦,一会儿跟人好,一会儿不跟人好,什么别人别人啊。阿哥又不是别人。”
他走到厨房门口,又多迈了两步出了大门,走到正低头洗衣服的景生身边,拍了拍他湿漉漉的手臂,叹了口气:“阿哥,侬覅难过啊(你不要难过),侬是顶顶好格阿哥,阿拉两噶头勿睬伊了好伐?(你是最最好的哥哥,我们两个人不理她了好不好?)”
景生手一抬,水连着肥皂泡飞了斯好一脸。
“拿碗筷去,听侬阿姐格闲话,记牢了(听你姐的话,记住了)。”景生曲起腿,在斯好屁股上轻轻顶了一下。
陈斯好摸摸脸摸摸屁股,愤愤然进了厨房找外婆告状结盟去了。
夜里十一点钟,蚊虫围着路灯嗡嗡嗡打转,和鹌鹑蛋的蛋壳战斗了十分钟的斯江崩溃了。三十只鹌鹑蛋,完好无损剥出来的不到五个,剩下的不是蛋白破了就是蛋黄漏了,和师傅盘子里好像不属于同一品种。为什么呢?她煮完蛋明明也移到冷水里了啊,怎么就是这么难剥!师傅太坏了,他根本没说这道菜最难的地方原来是剥蛋壳……
第217章
坐在灶披间的小矮凳上,吃了五个破破烂烂的鹌鹑蛋后,斯江已经一嘴的鹌鹑味,难以想象林卓宇是怎么吃得下十只茶叶蛋的,不知道会不会吃出鸡屎味。
听到楼梯咚咚响,斯江赶紧喝了一大口水咽下蛋黄,把盘子里的蛋壳蛋白蛋黄混合体倒掉,迅速拿过纱罩盖住面前的碗,转身端起灶台上的钢宗镬子往外走,来的果然是景生。
“烧好了伐?”景生看看灶台上,不像起过油锅的样子。
“没。”斯江也不看他,径直出门拧开水龙头。
景生一眼就看见垃圾桶里惨不忍睹的鹌鹑蛋尸体,挑了挑眉,扭头看向窗外。这人墙上的灯也不开,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她的脸背着路灯,隐在昏暗里,模糊中也看得出抿紧了唇。三封信导致的嫌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偏她还像小时候那样,生起气来就当他是空气,跟她说话偶尔也应一两个字,眼睛是绝不看你一眼的,再低声下气讨好也没用。明明看上去是个大人,其实还是小孩子,哄都哄不好,不哄更糟糕。景生掀开纱罩,轻轻叹了口气,他特地跑去长寿路菜场买的,先前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帮她煮好剥好,果然……
“礼拜天我就还你三十只鹌鹑蛋,”斯江板着脸进来,“谢谢侬。”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斯江心想自己虽然不打算原谅景生,但不能白欠他人情,一桩归一桩,对人不对事。
景生随手拈起一只蛋放进嘴里:“那这些怎么办?”
“明天当早饭,我吃。”钢宗镬子和搪瓷缸子嗙嗙香亲了两记᭙ꪶ。
“起油锅吧,试试茄汁鹌鹑蛋,再晚两天你肯定会忘了怎么做。”景生把炒锅架起,生火。
斯江一怔:“蛋都剥坏了。”
“反正是你自己吃有什么关系。”景生推开来,把灶前大厨的位置让给她:“第一步是什么?”
“啊?!”斯江手忙脚乱看着烧热的锅里已经开始冒烟:“滑、滑锅!油,油呢?”
“这里。”
斯江倒了油,返身去案板台上找自己的烹饪笔记小本本。
“油温好了,还要滑一次锅,只需要刚才的一半油。等等,我这锅油要倒到——”
“这里。”景生已经拿了一个大茶缸出来放在了锅子边上:“记得缸子不能有水,会炸。”
离缸子五十公分远,斯江双手持锅,小心翼翼地把热油倒了进去,没炸,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一条围裙从天而降。
景生顺手替她系了个蝴蝶结:“别动。”
斯江僵在原地,手里的炒锅跟着心跳毫无规律地抖了好几下,两滴油落在灶台上,灯泡下面油汪汪的。
“倒油。”
斯江默默地看着锅里,油面很快漾开了波纹。
“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