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锅油颤巍巍地又进了刚才的缸子里。沥水用的大漏勺被轻轻放到了灶台边的大碗上,卖相难看的鹌鹑蛋一个挤着一个很是塞古(可怜)。
“要不再等十分钟,蛋上好像还有点水。”
“没事,可以的。”斯江抖了抖漏勺,没看见哪儿有水,再起油锅,鹌鹑蛋顺着锅边滑下去,她碗还没搁稳,锅里噼里啪啦一连串跟放鞭炮似的,顿时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嗷嗷嗷嗷!”斯江丢下漏勺捂住脸猛地一转身,撞在景生肩膀上,她啊呜一声蹲了下去,嘶嘶吸气。
景生眼明手快地盖上锅盖,关了火,一把拉起斯江:“快用冷水多冲冲,起泡了疼死你,让你再等十分钟,非不听,吃苦头了吧?”
“你凶什么凶啊,我已经疼死了!”斯江呜呜地叫,甩开他的手:“疼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景生无语地看着她一摇一摇的马尾辫。
锅里乒铃乓啷的声音终于歇了,斯江抱着膝盖坐在小矮凳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帮你看一下。”
“覅。”
“擦点牙膏吧。”
“覅。”
“还疼得厉害吗?”
“不用你管。”
景生斜睨了她一眼:“信已经给你了,气也生了一个月了,好了吧?”
斯江冷笑了两声,索性站起身准备上楼睡觉。
“喂——陈斯江!”
斯江停在灶披间门口,头也不回:“干嘛?”
“是你到底要干嘛?为了一个小学同学,为了几封信,就要跟家里人闹成这幅样子,有意思吗?”景生还想问这个叫周嘉明的就这么重要吗?
斯江霍地转过身,眼里燃着两团火:“顾景生,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说。”
斯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嗤笑道:“你连我气你什么都不懂,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你不过是我表哥而已,你不过只当我是你嬢嬢的女儿而已。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有什么事都跟你说,是我自己戆。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事我也不会管的!你放心,你请女朋友吃冷饮压马路看电影,我可不会跟舅舅告状,学校里传来传去的那些话,也跟我没一点关系。呵。”
楼梯愤怒地咚咚一阵响。景生静静地看着门口的一团光晕。
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什么事都跟他说。他不也是这样对她的吗,什么女朋友,什么压马路看电影,他就请过王璐一根奶油雪糕,中冰砖都没舍得买,每次踢完球王璐要请球队去看电影,请三次他撇不过队长他们的面子去过一次而已。又有什么话在学校传来传去了……
第二天早上,橙红碧绿的茄汁鹌鹑蛋出现在餐桌上,鹌鹑蛋被茄汁包裹着,酸甜之下,是虎皮的脆香,再是蛋黄的浓香,和茄汁合为一体。陈斯好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想起“别人”来:“阿姐,你怎么不吃啊?阿哥呢?阿哥怎么还不来?”
斯江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顾东文和顾阿婆对视一眼,看向阁楼。
景生拎着书包下楼,客堂间里已经没了斯江的身影。
“哎哟,真是冤家。”顾阿婆叹了口气:“景生啊,你是阿哥,又是男小伟(男孩),要让让斯江的呀。”
陈斯好一嘴茄汁,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男女平等!”
“喂,顾景生,你怎么早饭也不吃啊?”
“我灶台上吃过了。”
景生的脚踏车在弹格路上一跳一跳的,飞快地冲出万春街,却只看见斯江上了公交车的背影。
——
“国庆节高二他们组织去大观园玩,我们也去吧?”李南身在团委,得到的都是一手消息。
斯江摇头,她刚开始上托福班,觉得自己比起唐泽年李南他们差得太远了,趁着假期想好好补一补,另外赵佑宁也说好要回康家桥,约好来帮她补物理。
“四班也去的,老唐等会儿肯定要来邀请你。”李南伸了个懒腰:“要命哦,我剥鹌鹑蛋剥得来手都抖了,师傅太坏了,说什么第一堂课教个最简单的菜,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吧。”
“你也剥不好?”斯江叹了口气,想到景生,又叹了口气。
后边传来周嘉明的声音:“咳咳,其实剥蛋壳很简单的——”
前面一排的四个女生霍然回头瞪着他。
周嘉明往后缩了缩,坐坐正:“煮蛋的时候水里放点盐,水的浮力会变大,蛋浮在水里不会沉在水底,受热更均匀,也能避免碰撞,还能去腥。”
瞪着他的四双眼睛立刻流露出了钦佩之色。
“不愧是物理课代表啊,学以致用,佩服佩服。”斯江立刻掏出烹饪小笔记认真记录。
周嘉明松了一口气,脸上火辣辣地发烫:“等水开了,煮上五分钟,再把蛋移到冰水里,直接端着锅子剧烈摇晃,蛋壳大部分会自动脱落,不脱落的也很容易剥,放心,蛋不会破的。就是——就是——”
“什么?”斯江好奇地问。
“就是家里最好要有冰箱,能先冰上一大碗冰水。”
“你们在开什么小会呢?”唐泽年笑着敲了敲斯江的课桌。
斯江转回身,摊开笔记本:“要不要抄作业?周嘉明的煮蛋秘诀。”
“哈哈哈哈。”唐泽年大笑起来:“周嘉明很厉害啊。我再提供一个方法要不要?”
斯江和李南面面相觑,不会吧,她们女生在烹饪上还输给男生?耻辱!
“还是个受热均匀的问题,其实隔水蒸就可以了,不用冰水,普通冷水一激就很容易剥。你们回去试试。剥不好我请你们吃牛肉煎包或者静安寺的素面。”
“说话算数啊老唐。”李南纳闷了:“你们男生太没意思了,好好的学烧菜,被你们搞成了数理化题目,没劲没劲。”
“烹饪说到底应该算是化学科目吧。”唐泽年笑着问斯江:“国庆节你们班有活动吗?今年还看灯?”
李南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招招手。唐泽年撑在斯江课桌上侧耳倾听。
“别提了,我们班那个任新友当了班长后拽得二五八万的,我们不想跟他一路,就我们几个熟人自己去外滩,你来不来?”
唐泽年头一偏,看着斯江笑:“你去吗?”
斯江往椅背上不自然地靠了靠,垂眸点点头:“嗯。”这人的脸怎么突然就离得这么近,吓了她一跳。好吧,唐泽年的确挺帅的。
李南得意地笑着朝唐泽年做了个鬼脸:“那老地方老辰光集合啊。对了,你别叫林卓宇,你要叫他我们就各走各路。”
唐泽年直起身,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叠子门票给李南:“团委发的大观园门票,这是分给你们班的十张,没事就一起去吧,听说差不多全部造完了。《红楼梦》电视电影都要在那边拍呢。”
斯江刚抬起眼,就见唐泽年对着她笑道:“你一定要来,这次我们团委负责接待美国华盛顿的一个中学生访问团,没有专业翻译,需要我们自己上,是个特别好的口语锻炼机会。”
斯江:“???!!!好的。”
真没法拒绝啊,真是特别好的锻炼机会。
高二(3)班教室外的走廊里,景生毫不犹豫地回绝了王璐的邀请,理由很简单,家里要有人做饭,摊位要有人帮手。前几天他就听到斯江电话里和赵佑宁约了补习物理,最主要的他要再和王璐一起去大观园,还不知道要被她说成什么样。
第218章
一年一度的国庆节看灯活动,因为斯江这届升高中,初中同学小学同学兴起了浓浓的怀旧情,重新组合的新同学也热情满满,静安公园门口人满为患,放眼望去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灯影倒映在她们眼里,璀璨绚丽。
少年们脸上的稚气将脱未脱,配上强行老成的表情,若是一个两个在公交车或是街上,很明显地格格不入,但聚集在一起时就成了“青春”的代名词。他们高谈阔论着戈尔巴乔夫上台对世界格局的影响,百万大裁军是否会导致我国国防力度的削弱,女足的成立是不是代表国家已经放弃了男足,日本首相首次参拜靖国神社是否意味着中日关系转冷。每个人都投入其中,或慷慨激昂,或讽刺抨击,好像他们一毕业就能成为决定地球怎么转的一员,世界兴亡匹夫有责。
少女们的世界没有那么广阔,她们关心翁美玲的自杀远远多过华罗庚的去世,不久以前高一(2)班第一个教师节引发的风波,再次被拿出来讨论咀嚼回味。
“老高当时那个夜壶面孔哦——”李南哈哈哈笑得直打跌:“可惜没照相机拍下来。不过何宏伟也真是的,他尴尬啥啊,还对老高道歉。而且老高肯定不觉得他是道歉,反而会认为他在炫耀。毕竟他身为我们班主任竟然没收到礼物哈哈哈哈。”
斯江摇头:“是有点不巧,肯定会尴尬吧。高老师心眼本来就很小,但何宏伟只不过来拿一下教师节礼物,他给我们看了半个月脸色真的没必要。”
郭乘奕有点歉然:“其实应该请何宏伟来我们班上拿礼物的,我们班也有六个老(2)班的。而且我们常胖胖人特别好,肯定不介意。我们也就送了她一张贺卡。”
“一边是三年的师生情,一边才刚认识了一个月,有什么好比较的嘛。”斯江对现任班主任高老师实在喜欢不起来。
曾昕没参加老初三(2)班的教师节活动,作为旁观者,客观地评价:“我能理解老高的心情,先别骂我,你们想想,这可是第一个教师节,而且你们凑份子去买洋酒搞得轰轰烈烈的,老高肯定以为你们是送给他的,所以才会兴致勃勃地赶过来。结果只收到一张贺卡,你们初三(2)班所有直升高中的同学全都跑到他班上,隆重地请来何宏伟,送了那么贵的一瓶洋酒,老高面子真的被踩在地上了,绝对要犯毛腔(发脾气)的,除非他不是男人。”
大家哄堂大笑,转而笑骂都是林卓宇出的鬼点子。
虽然李南警告了唐泽年,唐泽年也的确没叫林卓宇,但林卓宇自己和一帮要好的弟兄如约而至,面当面,谁也不好意思板面孔,依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笑骂自如。
林卓宇从男生堆里回过头来:“你们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我,我骂你了,哪能?”李南指桑骂槐:“人家都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你们这帮老(2)班的狗东西,竟然只想着旧爱,简直不识相!”
程璎笑着拍手:“骂得好骂得妙,骨头轻的人就得多骂骂。”
林卓宇潇洒地掏掏耳朵,嬉笑道:“没听见啊,咦,南瓜,你人胖了一圈,怎么声音反而小了好多?体虚无力?怪不得你肺活量测试没通过,来来来,阿哥帮你练练,再骂,骂大声点。”
斯江笑着踢了李南一脚,李南也被林卓宇的厚脸皮逗得没法子,不再理他,勾着斯江去买大气球。
“陈斯江,别买了,我正好家里多拿了一个,这个给你。”周嘉明递给斯江一个硕大无比的粉红色气球。
任新友挤了过来:“陈斯江,李南,周嘉明,我们大家一起走吧,肯定不会走散,我们每人发一个大红色的气球,高一(2)班红色兵团,到时候在外滩走个正步,帅!”
李南瞠目结舌:“你知道今晚外滩会有多挤吗?脚都不一定能着地,你还走正步?老任,你老是说,你是不是第一次去外滩看灯啊?”
任新友涨红了脸,嗫嚅道:“嗯,以前忙着学习打球——”
斯江无意让他难堪,看见任新友她就会想起周善礼,还挺有亲切感的:“谢谢班长,不过不用啦,我还要等几个小学同学一起走的。你们归你们玩吧。兰兰——楚楚!这边,快过来挑气球!”
旧友重见,斯江、周嘉明曾昕等人和吴茗兰她们一番亲热说笑打闹。任新友默默在旁边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张乐怡戳了戳斯江的腰:“啧啧啧,你背了多少桃花债啊,不过都是烂桃花。请好好看看我们老唐啊,千帆过尽方知世间始终他好,老唐来了来了,哇——!”
女生们一片尖叫声响起。
唐泽年手里拽着一串气球,里面黄色一圈,外面红色一圈,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型立体气球。
“当心当心,别戳,会爆!”唐泽年把手举高,避开李南和张乐怡的魔爪:“下午内圈爆了三个,重新粘很难。”
“啊呀,Broke your heart!太残忍了。”李南把斯江推向前:“这是对祖国妈妈最深沉的爱,必须我们校花来拿。仙女,我们都跟着你走,这下太显眼了,绝对丢不了。”
斯江第一次看见这么特别的气球,有点忐忑:“万一爆掉了怎么办?”
张乐怡哈哈笑:“死在美女手里,死得其所,气球肯定含笑九泉,啊,呸呸呸,童言无忌,我怎么被李南传染了啊。”
唐泽年把气球绳在斯江手腕上打了个结,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气球:“没事,后备队时刻准备着,你只管举牌领队就行。这届运动会,你们班肯定还是你举牌吧?”
“我们老高希望班级充满阳刚之气,应该会让班长举牌。”斯江笑着动了动手腕,心型气球组合在空中荡了荡。
不远处的景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气球,和往年一样普普通通的红色气球,突然觉得这么一大群人花一整夜的时间在十几万人中来回挤几十里路,一点意义都没有。
高二(3)班的不少同学朝他招手,王璐笑着跑了过来。
景生手一松,气球随风飘去,半空中碰到电线炸开来,出师未捷球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