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头浪破了。”(你头上破了)
“哦。没事没事。”女人迅速弯腰从下面捞出一块布头,捂在头上。
“姆妈?”小姑娘跑了过来,仰头看着姆妈:“你拿的是揩布!”
“快点去做题目,当心拿爷请侬切桑活。(当心你爸打你)”
小姑娘嗫嚅了两句,看了眼景生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楼梯咚咚响,门后又出现了男人的腿,还有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女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回头看了看,把捂着额头的揩布塞进柜台,朝景生勉强笑了笑:“买点啥?”
景生看了看乱七八糟的货架:“谢谢,一包软牡丹。”
“五角洋钿一包。”
“再拿一盒火柴。”
“一角。”
景生拆出一根烟,靠着柜台点着了,吸了一口,直接从嘴里吐出一口烟气。
女人看了看景生,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窄门。
烟静静地在景生手指间燃尽了,他又抽出一根点上。
一包烟点完,没再听见男人打女人的声音。景生把最后一个烟头丢进垃圾桶里,掏出脚踏车钥匙去开锁。
长乐路上已经有不少从外滩走回来的人,很是闹忙。脚踏车踏不快。景生转上瑞金路后加快了速度,今晚他做了两件戆事,花了六角钱,换成顾东文,他会不会冲进去把那个瘦不拉几的男人拎出来打一顿?应该也不会。景生心想六角洋钿花得不冤。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他咬咬牙,心想反正做了两件戆事,再多做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
——
斯江她们是十一点半才走回静安公园的,照着旧例一群老同学结伴去吃豆腐花,没见到卖豆腐花的摊头,却见到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的景生。
“这里现在不允许摆摊了。”景生站了起来。
周嘉明挠挠头:“啊?我很久没来了,都不知道——”
斯江看看景生周围,没见到王璐。
李南笑嘻嘻地问:“阿哥,侬女朋友呢?”
“我没女朋友,不要瞎说。”
斯江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了好多脚印的球鞋,没作声。
嘻嘻哈哈中,众人挥手道别。
夜风拂过,斯江捋了捋松散的鬓发,不自在的看向景生。
“上车。”景生跨上车,朝她点点头。
脚踏车穿过胶州路,路灯下两个车轮的车条影子在马路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不知疲倦,上面两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微微起伏。
“对不起。”红绿灯路口,景生捏下刹车,伸出腿撑住地面。
第220章
“什么?”
斯江回过神来,疑心刚才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周嘉明那个信的事,是我不对。”景生侧过身,低头看向后座山的斯江。
路灯在夜色里把他的侧脸分成明暗两半,犹如山峦起伏,明处温柔,闪着光,暗处宁静,极沉厚,眼里还有一个星空,浩瀚,璀璨。
斯江怔怔地看着景生。
“对不起。”
景生又说了一遍,似乎要确认她这次真的听清楚了,才回过头去。
“绿灯了,坐稳了。”
他的背微弓,白色衬衫在路灯下那种很温柔的淡金色,细密的发脚因为出汗微湿,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脚踏车猛然加速,斯江一个后仰,伸手拽紧了景生的衬衫。从来没人对她这么认真地说过对不起。小时候爸妈每年都说他们很快就回上海,一家人很快会在一起,每年都成空,没人跟她说对不起,姆妈偷看她的日记还打了她,没说过对不起,爸爸记错了她读几年级,也没说过对不起。她最猛烈的对抗也只是跟自己说没关系。
“为什么?”斯江低下头轻声问,怀疑景生根本听不见她问什么。
脚踏车慢了下来,悠悠荡荡的,甚至好像故意扭了两下。
一辆夜班车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司机大概被这突然歪歪扭扭的脚踏车吓了一跳,喇叭按得震天响。
“什么?”景生头也不回地大声问。
斯江习惯性地抱紧景生的腰,把刚刚掉出来的眼泪狠狠蹭在他背上。
景生僵了一下,胸腹之间又连续震动了几下。
还笑!斯江很凶很凶地大声问: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顾景生你哪里错了?!你说!老实交待!”
景生笑道:“陈斯江,我错了,我应该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不管嬢嬢说什么,都该先跟你通个气,不该把你当小孩子,不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该服从嬢嬢的指令,不该不尊重你,不该这么长时间都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就是就是就是!”斯江狠狠地捶了他两下:“你竟然跟我姆妈站一边!你真讨厌,太讨厌了,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汉奸你根本不配跟我要好!枉费我还对你这么好,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才不想原谅你。”
景生哈哈笑了起来:“你有权不原谅我。”
“就不原谅!阿哥侬最戳气了!”斯江趴在景生背上哭得抽抽哒哒的。
“嗯,我应该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伟大英明的陈斯江同志绝不会走上早恋的绝路。我不该配合三座大山压迫无产阶级。以后我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如果你要我卧底,我就去卧底,如果你要我反抗,我就帮你反抗。”
斯江破涕为笑,又觉得这么轻易就被他一句“对不起”给收买了很没面子:“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现在还很气呢,想打人!”
“如果你要打人,我帮你递擀面杖,如果你要杀人,我帮你埋尸。”
“我要打你。”
“随便你打。”
斯江的两只手啪啪啪拍在他背上。
“打你打你!我就打你!”
景生微微笑,这个场景似乎也发生过很多次,无比熟悉。
“你别不舍得下手啊,你这到底是打我还是给我挠痒?”景生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是顾东文以前常常笑着对姆妈说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一股热气涌上头,从脖子烧到耳尖,头皮都微微发麻。他赶紧站起来猛蹬了几下:“坐好,进弄堂了。”
斯江被弹格路颠得屁股疼。
“慢点慢点,颠死人了!阿哥!你是不是故意在报复我?你根本不是诚心说对不起的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景生笑着放慢了速度:“是有意的。”
脚踏车停了下来,斯江头晕脑胀地下了车,踢了景生一脚:“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意的,哼。”
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洗完手,甩了景生一脸水:“这也是有意的!”转头就笑着咚咚咚往楼上跑。
“斯江!”
“干嘛?”
景生一脸认真地举着灶披间里的擀面杖:“还打不打?”
斯江笑得不行,故作正经地回答:“今天累死了,没力气打你,先欠着,你以后要是再敢叛变,一起打!”
景生手里的擀面杖飞到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稳稳落在他手里。
“豆腐花没吃成,要么擀上一碗面算了,冰箱里还有点雪菜肉丝……”景生想了想。
“我还要卧一只荷包蛋!流心的那种。”斯江笑弯了眼。
“哎,一碗面吃好嘛——”
“不原谅!你想得美!”斯江趾高气昂地上去了,楼梯踩得咚咚响,宛如战斗得胜的女将军班师回朝。
景生笑盈盈地又把擀面杖往空中一丢。
亭子间里探出一个头来。
顾东文:“我也要一碗雪菜肉丝面,覅葱,两只荷包蛋,谢谢。”
擀面杖从景生手里歪出去,咣啷敲在灶披间的门上,差点掉在地上。
“你想得美!”景生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
顾东文笑得酒窝深深眼儿弯弯。
——
三个人围着吃饭台子吃夜宵。
斯江说完外滩的新鲜灯景,瞄了好几眼景生后,故作轻松地宣布:“今天晚上还有个事。”
“就我们四班那个男生,叫唐泽年的,”斯江涨红了脸坦白:“他今天看灯的时候,突然说——”
想要证明自己很心无杂念光明正大话无不可对人说的陈斯江话到嘴边却坦荡不起来了。
景生筷子一停。
顾东文哈哈笑:“说他喜欢你?想做你男朋友?”
斯江狼狈地摇头:“没没没,没说后面那个——”
“不想做你男朋友的喜欢都是假喜欢。不要睬他。”顾东文故意板起脸。
斯江更狼狈了:“不是的,阿舅,那倒也不是……”唐泽年说的时候很认真,而且斯江知道他的喜欢肯定不是假的。
景生闷头喝汤,喝得唏哩呼噜响。
顾东文筷子敲在景生碗上:“轻点,当心小胖子听到阿拉偷偷切(吃)夜宵,眼泪水要漫掉金山了。”
他转过头叹了口气:“唉,囡囡你比你大姨娘差远了啊,怎么都十六岁了才有人港欢喜侬呢(才有人说喜欢你)?你大姨娘小学五年级就有小赤佬等在弄堂门口了。欸,这个小唐,是第一个开口的吧?”
“阿舅?!”斯江涨红了脸,不过刚才的局促和狼狈害臊倒是全没了,莫名还有点轻松。
顾东文似笑非笑地撑着下巴打量斯江。
斯江检查自己,面汤没漏出来,嘴上没油,她忍不住在台子下面偷偷踢了踢身边的景生。景生抬起头看看她,斯江莫名心虚地眨了眨眼。
“囡囡啊,你以后至少还会遇到一百个喜欢你的男小伟。但是你只会喜欢其中的几个或者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