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赶紧打断他:“不不不,就一个!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像无数爱情小说里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顾东文笑出声来,摇摇头:“要命了,这种想法最要不得。舅舅跟你说,千万不要这么想。这种从一而终的想法害死人。你这么多书怎么都白读了?脑子僵得来。”
“这不叫僵,这叫严要求高标准始终如一!”斯江不服气地反驳。
“戆小囡,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你小时候爱吃白灼蛋,现在呢?”
“这和吃东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哈哈哈。算了,你这倒像你姆妈,不开窍。”顾东文站起来去倒茶。
景生搁下筷子:“不一样,”他顿了顿:“我妈一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顾东文手里的茶壶抖了抖。
斯江得到了景生无条件的支持,用力点点头:“我也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顾东文看着灯下两个面容坚定的孩子,不禁哂笑起来。
大人总忍不住想要把自己那点子微不足道的经验统统灌输给孩子,可十几岁的少年人,哪里会听呢,不撞到南墙,不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谁的人生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自己就是这样,被老子威胁敢去云南就打断他的腿,他还是去了,再没能见着老头子一面。西美也是,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再也回不来了。
吾欢喜侬,侬欢喜吾,也蛮好。上海闲话里就没有爱这个字,太过沉重,沉重到没有言语可以表达,所以不如没有。
顾东文回到台子边坐下。
“格么,囡囡,侬欢喜伊伐?(你喜欢他吗?)”顾东文笑着问斯江。
斯江一怔,红着脸想了想:“吾勿晓得呀——(我不知道呀。)我就说自己没想过那个事,只想好好读书,考好托福,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声音越来越小。
“哦——”顾东文拖长了尾音,笑着看向景生:“对了,顾景生,那个王璐噶欢喜侬,侬呢?”
“瞎三话四!我跟王璐都说清楚了。”
“说什么了?”斯江吃了一惊,忘记了自己今晚第一次被表白的大事。
景生慌乱地转开脸:“没说什么。反正她不是我女朋友。”
他转回脸看向斯江:“学校里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谣言,你别相信。”
斯江松了一口气,嘟了嘟嘴:“我又没信过——不过你是请她吃过冷饮的呀。”
“请大家。大家。一共十七个人,吃掉我十二块三毛呢!”景生想起来还心疼不已。
“活该!”斯江迅速心算一遍后瞪圆了眼:“你们吃什么了要这么多钱?!平均七毛二?中冰砖也只要六角洋钿!”
“现在出了一种新的奶油双色雪糕,要八毛。”景生郁闷地叹了口气。十二块三!可以买一盘英语磁带了。
“有一半巧克力的那种?”
“你吃过了?”
斯江眨眨眼,唐泽年请她们大家吃过好几回。她都不知道原来这么贵。
“同学请你吃的?”
“嗯呐。那王璐怎么也有我们家那条裙子?”
……
顾东文在阁楼楼梯口回头看着两小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完没了,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老太太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还没上到阁楼,下面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嚎哭。
“你们躲着我偷吃!我闻到了!雪菜肉丝的香米道(味道)!你们偷吃!”陈斯好揉着眼睛哭着控诉没良心的阿哥阿姐。
顾东文飞速关了阁楼的灯。
冤家,全是冤家。
第221章
国庆节一过,一阵秋雨一阵凉。斯江和景生都换上了长袖,学校里各个兴趣班也开展得有声有色。茄汁鹌鹑蛋考过后,学红烧大排。男生们最最开心,有肉吃。考试这天一个个把大排骨敲得震天响。斯江得了景生的指点,先把排骨边缘有皮带筋的地方切开几个切口。师傅看到了,夸她很用心。
“我上堂课示范的时候做过这个动作,特意没讲解,今天一圈看下来,只有阿拉迭位(我们这位)漂亮女同学注意到了。”
师傅拎起斯江案板上的排骨示意:“看到伐?此地,此地,有筋的地方都要开口,不然大排进了油里,热胀冷缩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肉要胀开来,被筋箍牢了,怎么办?只好翘起来卷起来,卖相就难看了,受热还不均匀。大家记牢了啊,学烹饪,一定要用眼用手还要用心。将来不管做什么工作,没哪个师傅会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手把手地教你们的,全靠自己用心去看,懂了伐?”
教室里一片掌声。斯江红着脸把大排用刀背敲到薄纸一片足以透光,才裹上面包糠。炸透的大排香味诱人,林卓宇等不及红烧就偷偷摸摸啃下一大块。
“师傅,其实阿拉(我们)学学油炸大排就够了,炸大排更加好切(吃)”。被师傅捉了个正着的他企图负隅顽抗。
“阿拉上海小菜,红烧是精髓,浓赤酱油,酱油、黄酒、盐、糖、水,勾芡,配比相当重要。现在条件是比老早好交关(许多),但是也不可能顿顿有肉吃,侬炸大排三口五口吃下去,没哉,红烧大排勿一样,一碗汤汁,侬好再切三碗饭,拎得清点哦蛋桶同学!”
同学们哄堂大笑。李南笑得手软,刚刚出油锅的大排飞过盘子砸在地上,她目瞪口呆中师傅迅速一把捡起来,甩了甩丢回油锅里。
“高温杀毒,没关系,反正我不尝了,侬私噶切,覅要紧格(反正是你自己吃,不要紧的)。”师傅眯眯笑。
教室里尖叫声拍台子声哈哈大笑声交织在一起。
师傅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我友情提醒大家一件事啊,出去吃饭千万不要嫌便人家菜做得不好要求重做。阿拉正规饭店里当然会得规规矩矩重做,但是大部分饭店里,菜端回去,说不定就会经过这趟磨难,还有种恶劣的小工,吐口涎唾水抖点香烟灰都有的,报纸上都登过。”
这下教室里更加炸开来了。斯江笑得肚子疼,她把师傅的话当成笑话听,反正大舅舅的东生食堂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出锅的成品大排切出一小块,浇上汤汁给师傅评分,剩下的自用。斯江带了饭盒子,小心翼翼连汤汁一道装好,准备带回家给外婆、景生和斯好尝尝自己的手艺。男生的几口就当场吃完了。
唐泽年笑着问斯江:“我实在吃不下,没带饭盒子,我这块大排你带回去算了,放心,我这块就比你少三分,肯定不难吃。”
斯江忍俊不禁,想到斯好的谗样,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步出教室,一个女生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
“斯江!等等。”
王璐急步走了过来。斯江头皮一麻,她一点也不想做知心妹妹,尤其在景生已经和王璐说清楚后,她更不想变成王璐曲线救国的那条线。
唐泽年十分善解人意,立刻笑着叮嘱:“那我和李南在停车棚等你,记得今天托福课要测验,你快点。”
今天并没有托福课的斯江感激地朝他点点头,李南做了个鬼脸,和唐泽年嘻嘻哈哈走远了。
王璐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对不起,斯江,我知道我这样子不大好,不过我实在忍不住——”
斯江背后对王璐颇多腹谤,但真对上她这么愁肠百结的模样,却又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你找我做什么?”
王璐沉默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压了压眼角。
斯江有点慌:“王璐,你?”
王璐带着泪抬起头笑了笑:“老难为情格,对不起,我就是想问问顾景生喜欢的那个女生,到底是谁?斯江你肯定认识的对吗?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她的,我——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谁?想知道我哪里不如她……”
斯江傻了。
“我哥喜欢的女生?!”
王璐咬住下唇点点头,吸了吸鼻子:“他亲口告诉我的,还说那个女生有喜欢的男生,不喜欢他,我不相信,除非我看到那个女生。斯江,请你告诉我吧。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死心。”
斯江怔怔地看着王璐,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刚才对王璐的同情和同为女性产生出的“物伤其类”全没了,铺天盖地冲入她心里的是巨大的酸楚和难受。戏剧化的场景无需构造就自动浮现在她脑海里。和大舅舅一样深情专一的阿哥,爱而不得,远远注视着“那个女生”,而那个女生却和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生笑语嫣然。阿哥在夕阳下落寞离去。
“我妈一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所以,阿哥说的其实也是他自己吗?他一辈子就只会喜欢那一个女生,偏偏那个女生还不喜欢他!这个世界上,阿哥有他喜欢的女生了,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女生不喜欢阿哥?!
“斯江?”王璐被斯江脸上的泪水吓了一跳,她其实一直感觉得到自己不被斯江喜欢,但她把这个当做棚户区和老洋房间的天然疏离与敌视,并不放在心上,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失恋”的狼狈姿态裸露出来后,没有被斯江嘲笑,反而得到了她的理解。这种理解太过宝贵,这一刹那,王璐把斯江引为了毕生知己,全然不知道这泪水并不是因她而流。
“斯江?”
景生踢完球,教室里没找到斯江,车棚里遇到唐泽年和李南才赶紧跑了过来。
两个少女泪水盈盈地看向他。
那个长手长腿的十七岁少年,风一样地飞奔而来,鲜衣怒马的感觉。
斯江心都碎了。
景生有点紧张地看看王璐:“没事吧你们?”
王璐匆匆拭去泪水,她并不想在景生面前流露出脆弱和嫉妒的情绪。
“我先走了,谢谢你,斯江。我明天给你带一些托福的参考资料和磁带,对你肯定有帮助。”王璐还记得对着景生微笑道别,不忘叮嘱他一句:“下乡学农的清单记得认真看,东西带带全,你们炊事班要提前两天去的,别忘了。”
“嗯。再见。”景生颔首。
看着王璐离去,景生接过斯江手里的书包和饭盒。
“大排成功伐?考了多少分?”
“九十五。”斯江擦了泪,闷闷地跟着他走向车棚。
“阿哥。”
“嗯?”
斯江问不出口,这么痛苦的事,大概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开伤口吧。
“阿哥,你们下乡学农去哪里啊?”
“南汇。”
“去多久?”
“两个礼拜。”
“你报名了炊事班?”
“嗯,听说伙食条件不大好,炊事班至少能吃饱。”
“哦,那我明年也报炊事班。”
“你别报。”
“为啥?”
“辛苦,要提前去打扫食堂备料。听说洗带鱼就要洗一整天,我们球队一个师兄说他去年洗菜洗得手上全裂了,苦得要命。”
“我不怕苦。”
“屁闲话。你剥个鹌鹑蛋都不会剥。”
“我后来不是剥得很好的嘛。”
“你又不会吃不饱。你们炊事班的同学肯定会保证你吃饱。”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喜欢斯江的男生不要太多,她不说还以为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