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幸好家里装了电话!”斯江事后感叹,没忘记替出力的王璐敲一下边鼓:“还好有王璐爸爸批的条子,现在装电话要排大半年队呢。”
顾东文一个电话打给华山医院里值班的卢护士,卢护士马上找了护士长,护士长再两个电话分别打去一妇婴和国妇婴,半个钟头以后,国妇婴的救护车就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还好善让状态还不错,坚持在家里换了干净的棉裤,垫了斯江给斯南买的卫生巾,扶着顾北武自己走上了救护车。
生孩子顾西美很有发言权,三下五除二把善让和宝宝要用的东西全理好了。
“能剖就剖吧。”西美跟北武说:“善让羊水肯定不多了,对宝宝不好,再说顺产实在太疼,她又是头胎,打个麻药拉一刀,省事。”
顾阿婆不乐意地瞪了她一眼:“听说剖出来的霞子(孩子)不聪明!脑袋瓜子不灵。你看看景生斯江斯南几个,多好。”
顾西美对自己老娘的耐心比对自己孩子的还少,立刻不耐烦地驳了回去:“北武和善让都这么聪明,孩子再笨能笨到哪里去啊?再说善让从小没吃过苦,跟我们能一样吗?你生我们跟摘瓜似的容易,就以为别人生小孩也容易?我生斯江斯南,鬼门关走了两回,只有我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好伐?真是的!”
顾阿婆嘀咕着拿出一包红糖和一包新疆大枣塞进善让的住院行李里。
“听医生的。”北武拍板。
善让的户口在北大,产妇档案在协和医院,进了产科急诊后,做好B超,医生建议马上剖腹产,没有阵痛,宫口未开,羊水只剩下两百毫升左右,胎儿脐带绕颈三周,有窒息的危险。这时周老太太和善礼也赶来了医院,北武签字同意手术。
善让被推进手术室,北武和西美陪着老太太们坐在外头等,西美正好装作轻描淡写地再叙述一遍自己在火车上惊心动魄的生产历险记,得了周老太太一句“你真了不起”的夸奖,心里舒坦了。
景生、斯江斯南和斯好四个人在医院走廊里蹓跶。
“看,是大舅舅。”斯南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他在那里干嘛?”
“吃香烟。”景生的角度刚好看得见他指尖的一个红点。
“我饿了。”斯好摸了摸肚皮,怀念起被丢在躺椅扶手上还没啃完的半块小排骨。
顾东文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正蹲在医院外的马路牙子上吃香烟,路灯居高临下,照得他从头顶到整个背上都是一汪惨淡的亮白。华山路上脚踏车公交车还很多,显得他的静止莫名有点苍凉。
斯江默默看着大舅舅的背影,景生阿哥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可大舅妈和大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他们心里会不会难过。现在卢护士和大舅舅在一起,他们不生孩子,究竟是他们真的不想生,还是因为阿哥才不生呢。大人也好难啊。斯江忍不住看向景生,见景生垂眸看着外头一动不动,唇角朝下绷得紧紧的,斯江知道他肯定也在想这个。
“阿哥?”
“嗯?”景生抬起头,看见斯江微红的眼圈,吸了口气转开眼。
“卢阿姨来了!”斯南不愧是一帮帮主,眼力过人。
三个人又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陈斯好在下面挤来挤去:“我好饿啊,我好饿啊。”
斯江看见卢护士走到大舅舅面前,两个人一个抬着头一个低着头,隔着两步远互相看了一会儿,好像什么也没说。随后卢护士转身靠到了路灯杆子上。
“卢阿姨也吃香烟!”斯南讶然地喊了一声,扭头看向景生和斯江。
顾东文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烟给了卢护士,卢护士低头吸了两口,又还给了他。
“她笑了呢。”斯南眯起眼:“大舅舅和卢阿姨怪里怪气的。看不懂。”
“他们就这样不结婚?也不生小孩?”斯南一门心思为景生着想:“那卢阿姨还是个蛮好的后妈,大舅舅以后的房子和钱都是大表哥一个人的,我就放心了。”
景生侧目,抬手给了斯南一个毛栗子:“瞎三话四啥么子!(瞎说什么)”
经历过陈家争产风波的斯江没作声。她深信卢护士不是她二妈三妈那样的女人。
斯南捂着头说起赵佑宁来:“你不知道宁宁哥哥的‘假’后妈多坏,偷了他爸的存折,到银行领走了八千块钱,还差点把他姆妈的钢琴也偷偷卖掉了,幸好隔壁阿婆给他爸爸打了电话,啧啧啧。”
“啊?”景生和斯江还真不知道。
斯南得意地瞥了他们一眼:“我就说你们都太无情了吧?根本不关心宁宁哥哥。只有我才是他的知己!”
斯江真心很惭愧,去年国庆节赵佑宁还上门来替她补过两天物理和代数几何,她受益匪浅,却没好好关心过他的近况。
“他爸爸活该!谁让他见色忘义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哼,没义气,活该碰到这种坏女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可惜钱要不回来,那都是宁宁哥的钱啊,将来他要是结婚了,他老婆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转头就会把‘假’后妈打一顿,哈哈哈。”斯南现在说话,自带武侠世情小说里来的一套类江湖切口,掺杂了因果报应后,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加上时间跨度太大,思维太跳跃,听起来十分玄乎。陈斯好暂时忘记了肚子饿,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二姐。
“总之,我们桃花降龙打狗帮里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无情无义之徒存在,见一个我杀一个。”斯南举起手刀一劈,对着陈斯好灌输自己的江湖道德:“除暴安良懂吗?”
“阿姐,那你真的敢杀坏蛋吗?”陈斯好问:“用刀?用枪?还是用手?”
景生和斯江默默地走远了,把空间和时间留给初中生和幼儿园小朋友。
“你是不是对‘江湖’有兴趣了?”斯南两眼放光:“来吧,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我封你做一个四袋长老。”
“啥叫四袋长老?”
“你棉袄上有两个袋子,裤袋也有两个,加在一起正好四个,长老就是不用长就很老嘎(厉害、什么都行)的意思。最厉害的是九袋长老。”
“阿姐,我有六只袋袋呢。”斯好掀起棉袄,里面的棒针开衫真的还有两只口袋。
斯南戳了戳,不是假口袋,是真口袋,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那你就当六袋长老吧。不过我跟你说,超过五袋要给帮里做贡献,五袋一个月缴五毛钱帮费,六袋缴六毛七袋缴七毛。今年你拿了压岁钱别忘记给我七块二,我会发做贡献的大红奖状给你。”
“那、那我老嘎了,有啥好处?”
“为人民服务,是种光荣啊,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懂吗?你怎么想着要好处呢?来,我们好好谈谈,你这个思想很危险。”
“那有肉吃吗?”
“没。”
“有巧克力吗?进口的那种有吗?”
“没!你想得美。”
斯好捂住两个口袋:“那算了,我就还是当四袋吧,四袋不用给你钱。”
陈斯南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这个胸无大志的弟弟:“哼,像你这样好吃懒做斤斤计较的小人,根本不配加入我们英雄的帮会。”
陈斯好眨巴眨巴眼,学着米老鼠耸耸肩膀:“哦,那好吧。”幸好,他小短裤上还有个口袋没告诉阿姐,要不然变成七袋老嘎,一个月要给她七毛钱,她才想得美哦,七角洋钿可以吃一碗小馄饨一笼小笼包呢。
——
手术室上面的灯熄灭了。
护士推着小车子出来,婴儿哇哇地哭着,声音极其响亮,颇有斯江斯南和斯好的风范。
“顾北武?顾北武在吗?”
顾北武腿一软,被大哥拉了一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跑了过去。
“恭喜,你妻子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孩子3.3公斤,很健康。”
顾北武看向小箱子里哇哇大哭红彤彤的一小坨,碰都不敢碰:“请问他手指头脚趾头都正常吗?我妻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护士笑了:“你妻子很快出来。你们当爸爸的怎么第一个问题都一模一样的啊,放心,宝宝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很正常。你们家属再认真看一看,核对一下手环上的名字,我要把宝宝送到育婴室去了。”
斯江斯南斯好挤进去。
“弟弟真丑。”斯南戳了戳婴儿的脸蛋,发现他哭得更厉害了,颇得意地判定:“比我小时候还丑。”
顾西美“啪”地一巴掌拍在她手上:“你洗手了没?就上手乱摸弟弟?这世界上就没人比你生下来的时候还难看。”
斯南也不生气:“小时候越丑,长大了才越好看,唉,那弟弟以后只能跟陈斯好差不多好看了。比起大表哥就要差得远啦。”
陈斯好疑惑地摸了摸自己脸:“???”他怀疑自己是因为不肯当六袋七袋长老才被二姐这么说的。
景生拎着她的衣领给护士让路:“就你话多,我生出来可不难看。”
“那你说不定本来比现在还要好看十倍呢。”斯南一脸理所当然。
婴儿推车进了电梯。周老太太和顾阿婆连连顿足,她们只顾着看,竟然连抱也没抱一下!
顾阿婆对着电梯门连连划十字:“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顾家一个大孙子!我的心哪,你要称颂耶和华,凡在我里面的,也要称颂他的圣名!”
周老太太不信上帝,看着亲家母如此虔诚,被感动得也双手合十道:“老周啊,谢谢你保佑了善让,保佑了外孙,母子平安呢。你这次干得不错,我明天给你烧双皮靴,草鞋不顶用的,你以后想要什么尽管说,知道吗?去了下面就不要太节俭了……”
——
善让被转到产科八人间病房,护士给她压肚子排出淤血。斯江斯南几个在外面,听见善让惨叫连连,被吓到了。卢护士安慰她们,剖腹产才会这样,顺产就没事。
“我可不要生小孩。”斯南问卢护士:“卢阿姨,你不生小孩开心吗?”
卢护士笑着摸了摸她的卷毛:“开心啊,工资我一个人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过生小孩也有生小孩的开心,慢点你问问你小舅舅小舅妈。”
景生突然插了一句:“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
顾东文和卢护士不禁都扭头看向他。
景生站起来,双手往裤袋里一插,往病房区外头走。
斯南立刻追了上去。
陈斯好有样学样跟着往外走,一双小胖手往裤袋里插了半天,两坨胖肉塞不进去,卡出两条红印子来。
斯江笑着对顾东文眨眨眼:“大舅舅,加油!”
顾东文看着景生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小赤佬。”
——
顾念,小名是顾阿婆取的,叫虎头,其实他出生的时间离丙寅虎年还差三天。大年初四被父母从医院抱回了万春街。顾阿婆抱着虎头坐在顾阿爹的遗像前说了大半个钟头的话,又哭又笑。全家人坐在客堂间里静静陪着,五十年的光阴白驹过隙,毫无预兆的生死离别,战争、运动,一切好的坏的,在老太太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抱怨或是一句庆幸。
“好了,不说啦,家里会越来越好的。你一个人在下面也要好好的,要什么就跟我说一声。”
顾阿婆轻轻摇了摇被自己念叨得睡着的孙子,最后又感谢了一下上帝,心满意足地把顾念还给了顾北武。
斯江这夜在日记本上写道:“活到最后,原来人会成为化石,喜怒哀乐变成了岁月的肌理。”
第227章
顾家添丁,大喜,做了六百只红蛋大肆派发,连华亭路各家摊贩和华山医院卢护士科室里都吃上了。
上门贺喜看顾虎头的人交交关关(许许多多),不少阿娘阿婆大妈妈出了支弄就开始感慨,儿子像娘,可惜了,小朋友将来长大了没顾北武好看,当然,男人长得好看没啥大用场,女人长得太好看又容易出事体,转头大家又羡慕顾虎头会投胎,爷娘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国家单位金饭碗,还是顾家独苗一根。
陈阿娘带着三个儿子上门贺喜,送了一只三两重的纯金长命锁。
“寻芳啊,侬覅客气,一定要收下来,”陈阿娘握住顾阿婆的手感叹:“斯江是北武带大的,现在斯好也是侬帮东文勒还照顾(你和东文在照顾),阿拉老陈家欠倷(你们)顾家太多了。”
周老太太听善让说过陈家三姐妹的不幸还有争产的事情,她是老革命家,对陈家人就没什么好印象,但冲着这块长命锁,也不好意思下脸子,于是三个老太太念起家常来貌似还挺和谐。
陈东来看见老娘送了这么重的礼,转身偷偷往红包里多塞了三十块钱,五十变八十。他们赶不上顾念的满月礼,红包先给。陈东方陈东海还是给的二十块,作为姻亲也不失礼。
顾东文转头拎了三瓶铁盖的飞天茅台酒出来,给他们一人一瓶当回礼。陈东海受宠若惊,连连推辞,这一瓶酒他们蔬菜公司内部买也要十八块五,顾东文出手太大方了。
在灶披间里,斯江气囔囔地埋怨大舅舅不该对她二叔三叔那么大方。景生心里门清,解释给她听:“你二叔三叔结婚生小孩,我爸和爷叔都没出过人情,现在小表弟的人情,爷叔他们回了北京也不可能还,所以爸爸索性当场结清,不拖不欠干干净净的。”怕斯江还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爸爸不想欠着陈家什么人情债。”
斯江用力把油面筋戳了个洞,朝里塞肉酱,想起当年斯好周岁摆酒,姆妈也在小本子上记下一笔笔红包帐。人情总是逃不掉要还的。
“你和斯南斯好其实不算真正的陈家人。”景生以为自己最后那句惹她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