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念的两张照片贴在学校宣传栏里,下一届京剧班靠这个就能吸引更多的高一新生。结果一年半后斯江那张照片莫名不见了,只剩下任“张飞”在上面吹胡子瞪眼睛,斯江觉得特别可惜。李南她们拍桌子断定是喜欢她的某个狗男生偷走的,李福尔摩斯把目标锁定在景生他们那届高三毕业生里。好在教务处很快找出了底片,又洗了一张贴上去,还给宣传栏加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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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底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斯江年级中等偏上,生物、化学和政治地理拉低了不少分数,最担心的代数几何物理倒都考进了班级前十,托托福的福,英语首次迈入年级前十名。
“你怎么语文分数掉了这么多?”景生惊讶不已,语文一直是斯江的强项,初中三年从来没下过年级前十,这次她居然只考了79分。
“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语文课。”斯江也很烦,高老师和周老师的教法完全不同,刻板又无趣,对作文的要求也特别规范化,同样的写法,周老师会很欣赏,红圈圈一段段地圈,但到了高老师眼里,全是太自由散漫,不紧扣主题,中心思想不积极向上,一堆问题。原来大作文满分40分,斯江总能拿到36分以上,这学期一下子变成了28分以下,天上地下的差别。
“郁平比我还惨。”斯江把语文书丢到一旁,又好笑又烦恼。郁平比她知识面更广,见解更特别,特别擅长讽刺类的杂文风格,散文也别具一格,文字精炼,带着明显的“郁平式”风格的黑色幽默。斯江一直很钦佩他对生活里点点滴滴观察得那么细致入微,他的黑色幽默通常是自嘲,却总能精准地打击到他要讽刺的“群体”,令人会心一笑又回味无穷。由于他学绘画多年,连他文字的词句和分段,都带有特别的韵律美。
“下学期周老师让我和郁平去参加市作文大赛。”斯江提起周老师就两眼放光:“要是我能得奖,高考就能加分,而且也能让老高看看清楚,不是我和郁平有问题,是他太老套太死板了。”
“你不是要考托福出国?”景生侧目:“唐泽年不是也要和你一起出国?”现在唐泽年和斯江已经是全校公认的“一对”了,他们也不避嫌,经常同进同出,虽然总有李南张乐怡一班同学同行,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那两位就是幌子。
斯江红了脸:“不一定考得好,考得好也不一定申请得到奖学金,而且听说现在签证很难的。去年高三年级第一名的卢莹托福考得蛮好,申请到了半奖,结果还是被拒签了。”
景生沉默不语。
斯江甩甩头,很快丢开了语文考试失利的阴影,至于顾西美看到语文分数会怎么说,她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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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一号,顾北武夫妻回到上海,善让离预产期还有四周。善让的母亲周老太太和善礼当天就来了万春街,母女兄妹大半年不见,看见善让高高凸起的肚皮,又哭又笑又稀奇,说不完的家常话。周老太太和顾阿婆一见如故,两个命运完全不同的老人家格外亲热,一个生怕亲家母看不到自家怎么疼媳妇,一个随时随地都说“听北武的没错”。斯江看着都觉得有趣。
周老太太打算正月初二跟女儿女婿一起回北京,陪善让坐月子,再帮她带上一年外孙。现在北武和善让搬离了北大宿舍,两人在使馆区附近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小公寓。请老太太来□□忙是北武的主意,一来他特别忙,还有几个月就要递交关茂总协定的复关申请,跟着明年要进行复关的多边谈判,肯定会经常出差,他能照顾孩子和善让的时间实在有限。等善让休完产假,孩子就没人照顾。另外也是想让老太太有个事忙,能振奋起来。自从老将军去了以后,老太太很萎靡,在乡下住了三个月,瘦了十五斤,吓得善礼把老太太“绑架”到了上海,逼着老太太“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老太太才慢慢缓过劲来。
顾阿婆对这个深以为然:“亲家母,带宝宝好,真的,我家老头子走了后,来找过我好多次,我病得七荤八素的,真以为也要被他喊走了。但是没办法啊,东文在云南,西美去了新疆,我身边就只有北武一个,他当时连个单位都没有,成天游手好闲,我要跟着老头子去了,他们兄弟姊妹几个怎么办?谁给我家西美寄东西呢。唉,我只好跟老头子说对不住他,劳烦他在下面多耍子几年,等等我。后来有了斯江,亲家母,我真不骗你,斯江跟我睡过一夜,老头子再也没来过。他心里有数的,小囡丢不下啊,得有人照顾。”
周老太太作为一名坚定的马列主义无神论者,眼泪水淌淌地点头:“是的是的,我家老周哦,来喊过我好多回!说过草地苦啊,脚烂掉了,让我去陪他,给他编草鞋。”
好在两位老太太记得这是快过年了,追忆一下往事,又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北武和善让的孩子该怎么带,善让万一没有奶怎么办,有奶要吃上多长时间。
隔了一天,陈东来顾西美带着斯南也回来了。陈东来和顾西美先去了陈家,斯南叫了一声阿奶好,就撒丫子跑来了外婆家。
“阿姐!黄蓉死了!死了!”
一家人被她吼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斯江定定神:“她不是去年就自杀了吗?”
顾阿婆气得抄起鸡毛掸子要打斯南:“大过年的,你个小把戏,一上门就死啊死的不吉利,讨嫌!”
斯南是在火车上和干姐姐们闲聊才得知这个惊天噩耗的,被顾阿婆抽了两下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一屋子的人,很明显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你们太无情了!”
她转身咚咚咚下了楼往弄堂外跑。
斯江和景生赶紧追了出去:“南南!南南!”
陈斯好回过神来了:“谁死了呀?无情是什么?”
“呸呸呸!”顾阿婆捂住他的嘴,对着墙上十字架喊了好几声上帝保佑,上帝不要怪小囡嘴巴没遮挡。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半晌后北武感叹:“斯南好像变化蛮大。”
“小姑娘有喜欢的人挺好的,”善让看着北武微笑:“心里会满当当的,等她长大后回忆起来也是一份很宝贵的记忆。”
斯南跑进康家桥,对着赵家的窗户喊了好几声,隔壁阿婆说赵佑宁还是国庆节回来过两天,不到年三十肯定不会回来。她垂头丧气地往外走,遇到来找她的斯江和景生,被拉回了万春街。她坐在吃饭台子边,手边是斯江给她倒的红枣茶,景生拿来的蛋卷,陈斯好一边吃蛋卷一边好奇地偷偷问她:“啥宁西忒了?(谁死掉了?)”
斯江摸着善让的肚皮对斯南笑:“快来摸摸,动得可厉害了,你猜猜是弟弟还是妹妹?”
顾阿婆把一碗狮子头重重放在她面前:“好了啊,过年,不作兴说不吉利的事,你不是最爱吃肉的吗?来,你阿姐阿哥特意省下四只狮子头给你。”
斯南抄起筷子叉起一只狮子头,啊呜咬了一大口。陈斯好咽了一下口水:“阿姐,你吃得下吗?吃不下我帮你。”
斯南狠狠地又咬了一大口,嚼得苦大仇深腮帮子直颤,瞪着陈斯好片刻,筷子一扔,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啊?侬覅哭啊!”小胖子吓得跑出去三尺远:“我不帮你,我不要帮你了,全是你的,我昨天吃过两个了……阿哥!阿姐?”
斯江扶着斯南的肩膀,听着她呜咽地喊着模糊不清的黄蓉,鼻子也发酸。喜欢人真的很伟大,王璐喜欢阿哥,那么难过,连南南喜欢翁美玲,也会因为失去她这么伤心。
好在斯南大哭了一场后,化悲痛为食欲,把四只狮子头全吃下去了,到了晚上就基本痊愈了。捧着小小的电话本对着话筒里和赵佑宁说她有多难过。说了十分钟后,顾阿婆不停地提醒她,打电话要钱的呀,要钱的啊小祖宗。
三十分钟后,陈斯南挂上电话,横了景生和斯江两眼,一抬下巴:“你们都不理解我!只有宁宁哥哥懂我。”
景生摸了摸鼻子:“赵佑宁——真是太有礼貌了。”也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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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舅舅舅妈阿妹看到自己的烹饪新技能,第二天一大早,斯江兴致勃勃地拉上景生去了武宁路菜场,捏着副食品票和买菜钱精打细算了好一番,买了两斤肋排,准备烧糖醋小排,一斤鹌鹑蛋做斯好最喜欢的茄汁虎皮吃法,,一只童子鸡清炒,三颗塌菜炒一根冬笋,最后在红烧大排和清炒河虾仁之间犹豫不决。
“虾仁吧。”景生拍板:“你那个虾仁炒得比我们都好,特别好吃,再说已经有小排了。”
斯江笑弯了眼:“真的吗?真的吗?我炒得比你和舅舅还好?”
“真的,今年年夜饭这道菜让你来弄。”景生也笑了:“再买四条乌鲫鱼,烧个鲫鱼豆腐汤。”
“对对对,虾仁蘸了醋,就是大闸蟹的味道,一菜两吃,不要太划算。舅舅最喜欢吃大闸蟹了。”斯江喜不自胜,去年秋天大闸蟹涨价,要五块钱一只,顾东文买了十只,被顾阿婆念叨了好几天。说起大闸蟹,斯江和景生想起老太太那些话,不由得相视而笑。
“阿奶说得有道理,五十块洋钿吃下去,拉出来还是——”
“不许说!腻惺!”斯江轮起冬笋去戳景生的脸。景生笑着躲开,先去豆制品柜台买豆腐。
卖活鱼活虾的菜场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利索地嘭嘭嘭几棍子敲晕了鲫鱼,鱼鳞和水四溅,吓了斯江一跳。小伙子把鲫鱼冲干净,拿报纸一包,放进斯江的菜篮子里,问她河虾打算怎么吃买多少。
“我想炒一盆虾仁,您看应该买多少活虾合适?”斯江心里没数,虚心求教。
小伙子被她看红了脸,闷头抄起一网兜的活虾:“一斤够了。”
“哦哦哦,要这么多啊。”斯江蹲下身:“麻烦师傅帮我把水沥干一点好伐?”
网篓大力抖了几抖,小伙子把几个泛白的虾挑出来扔到台面上一堆死虾里。
“谢谢侬!侬真好!”斯江根本没注意里面还有半死不活的虾,立刻被感动得不行:“师傅你的工号牌是多少啊?我要给你们菜场写表扬信。”
小伙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下次买虾,记得自己看一看。”
“哦哦哦。”斯江很惭愧,看来会烧还不够,还要会买。
小伙子把活虾称好重量:“要帮你剥好虾仁吗?”
斯江这下傻眼了:“啊?还能帮我剥好的吗?”
小伙子脸上带笑,手下不停,已经十几只虾仁进了不锈钢盆子里。
“现在提倡服务到位,片鱼片拆鱼骨做鱼丸剥虾仁,我们都做的。”
斯江注意到摊位上方的流动红旗,“优秀服务员”的字样闪着金光。
没几分钟,一斤河虾已经变成六两虾仁。
斯江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小伙子又拿出一根牙签,唰唰地挑起了虾线,下签如有神。
景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斯江戆呵呵地看着菜场服务员,一脸崇拜孺慕感激涕零。
离开河鲜摊位,斯江犹自一步三回头。
“阿哥,太不好意思了,他们连服务费都不收,怎么这么好啊!”
“因为你长得好看?”景生斜睨了她一眼,啧啧啧叹气:“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剥个虾仁挑个虾线你就感动成这样,怪不得——”唐泽年对你好一点,你就屁颠屁颠把我的生日蛋糕塞他嘴里跟他跑了。
斯江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跟好看有什么关系,你也好看啊。对了,豆制品柜台有什么特别服务?”
景生举起手:“服务?没,大概因为我长得还行,卖菜的服务员阿姨送了我一把小葱。”
斯江看着水灵灵的小葱陷入了沉思,再看看一本正经的阿哥,他这是炫耀自己呢,还是在讽刺她呢?
回到家,斯江又把卖鱼虾的卖菜服务员盛赞了一通,顾阿婆横眉立目丢下手里纳了一半的棉鞋底。
“这个小赤佬!上次我要他帮忙做点鱼丸,收了我两角洋钿服务费!”
“还有,我去找朱阿婆一道去,她上次买了三两河虾,回来里头十几只白塌塌半死不活的!欺负我们年纪大了看不清楚。”
景生拦住顾阿婆:“算了阿奶,服务费是明码标价的,有个小牌子挂在边上。”
顾阿婆、斯江:“啊?”
“去鱼骨片鱼片是一角洋钿,打鱼丸两毛,剥虾仁挑虾线也是两毛。”景生朝斯江挑了挑眉:“阿妹太漂亮了,服务员忘记收服务费了。”
斯江臊红了脸:“那、那他会不会要赔给单位啊?要么,我去补钱给他吧?”
“人家自愿免费服务,你回去给他钱不是让他难堪?”景生不以为然:“两角洋钿可以买四块肋排呢。”
顾阿婆嘀咕道:“欺负我们老太婆不识字呗,早晓得要钱,我才不要他弄,弄又没弄清爽,还有鱼刺在里头,切。囡囡下趟不要去他手上买鱼,晓得伐?”
“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去买。”斯江犹豫了一下,看看斯好,四块肋排的吸引力占了上风。
“小市民!”景生笑话斯江:“没想到你变成这种人了。”
斯江不服气:“那你还拿人家送的小葱???”
景生瘪忒。最后顾阿婆仔细算了笔帐,如果每个礼拜天节假日都派景生和斯江去买菜,一年至少能省下六七块钱,一只大闸蟹有了。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同病相怜。
夜里斯江忙活出一大桌子菜,景生再三声明:“我就给斯江打了打下手,菜都是她烧的,虾仁上浆也是她的独门秘籍,都不肯给我看呢。”
北武和善让赞不绝口,顾东文也笑着感叹:“这手艺不开店浪费了,看来我们东生食堂可以再出江湖了。”
斯南啃着糖醋小排提意见:“那不能叫东生食堂,得叫生江食堂!”
一桌人哈哈大笑。顾阿婆也笑弯了眼:“什么生姜食堂!还小葱大蒜呢你。”
吃到半当中,陈东来和顾西美从陈家过来了,东文和北武拉着他们坐下来尝几口。
陈东来笑着说景生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顾东文哈哈大笑:“好了,生姜食堂可以搞起来了。”
顾西美知道这桌菜都是斯江做的以后,眉头一拧沉下脸来:“斯江你有空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不好好琢磨写作文?写作文一直是你的优点,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弱点,七十几分的语文分数能看吗?你到底好好想过没有?考托福要出国是一回事,不能因为要出国读书就丢下语文,一码归一码,学习、做事不能总这么顾头失尾的。”
一桌人都没了声音。陈斯好迅速溜下桌,躲去电视机面前继续啃排骨。
斯江低下头塌这肩膀不说话,她早有准备,这些话她都跟景生模拟过,但真的一切被她意料到了,难受只有一点点,大部分是觉得可笑。
北武和东文对视一眼,刚要开口。陈斯南突然站了起来,筷子一摔。
“姆妈侬烦色了!(妈妈你烦死了)”
“黄蓉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什么语文数学英语的,分数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我跟你说半天我最喜欢的人死了,你就知道说我英语不好,现在又开始说姐姐语文不好。谁能什么都好啊?黄蓉什么都好,自杀了!你是不是也要我们自杀就满意了?”
顾西美目瞪口呆,完全反应不过来她话里的关联关系。
“啊?我羊水破了!北武!北武——”善让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