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上午参观营房,下午参观农地。
中午一百来号人聚集在厂房食堂里吃饭,沸反盈天,斯江怀疑那几处漏雨的屋顶是被前几届学农的师兄师姐们吼破的。经历过一个星期学农的同辛共苦后,学校里某些看不见的壁垒统统被打破。没有了评分竞争,班级和班级之间也没了界限,男生女生们吵起来像一家人,好起来也像一家人,为了一块肉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眉来眼去含情脉脉的,嘲来嘲去毫无顾忌的,老师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好在餐盘都是学校食堂提供的,算是营地里最奢华的物资。斯江拖着不锈钢汤碗和托盘,眼巴巴地看着大门口。
两个男生提着汤桶挥舞着汤勺进来。
“覅抢!覅抢啊!去去去,侬只猪头三,让开些。排队排好队——”
“老张,今朝切啥?洋山芋有伐?早浪厢看到拿勒还刨洋山芋了。(今天吃什么?土豆有吗?早上看你们在刨土豆皮了)”
“咖喱牛肉汤!有牛肉格咖喱牛肉汤!”老张的汤勺嗙嗙嗙敲在汤桶上:“高一的小阿妹小阿弟先过来。你们是客人,优待。”
唐泽年拿过斯江的汤碗:“我去帮你盛。”
斯江赶紧站起来,抻长脖子看后面抱着菜盆进来的炊事班师兄师姐,就是没看见景生。
老张不高兴地瞪了唐泽年一样:“哪个碗是我们斯江阿妹的?”
唐泽年举起右手,里面立刻多了三篇薄薄的牛肉片。
旁边簇拥着的男生们发出狼嚎声,拳头雨点般落在了老张头上身上。
“老唐你端好汤碗别洒了,跟你没关系,我们就教训教训这个见色忘义的小人。”
老张挥起汤勺气吞山河地吼:“阿妹是我们炊事班家属,你们懂个屁啊,大师傅早就算好的,十个人三片肉,我们代表顾景生集体省下来的三片肉,就愿意给阿妹,关你们屁事!滚滚滚。”
大家住了手,突然有男生吼了起来:“你骗人!”
老张脸红脖子粗地吼得更响:“谁骗人了?!”
炊事班的几个男生刚要挤过去作证,这位男生夸张地举起汤碗:“昨天榨菜肉丝蛋花汤,一根肉丝也没,只有三根宝贵的榨菜!今天十个人居然能有三片牛肉???!!!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苍天啊,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食堂里顿时笑声震天。斯江笑得赶紧把唐泽年手上一直抖个不停的汤碗接过来放在地上。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肉,是捞不到的肉——”
老师们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看来学校为了接待高一师生代表团,真是下血本了。
最后,斯江碗里满载着炊事班大爱的三片宝贵的灯影牛肉,被她小心翼翼地分成了十二份,师生代表团一人一片,皆大欢喜。不知道是不是大锅饭的原因,斯江觉得饭菜味道比学校食堂好,三两饭不费力气下了肚,吃完去送餐盘,她忍不住问老张自家阿哥怎么不来。
得了老张的指引,斯江找到厨房背后的那条小河。
——
小河当然不是诗歌里的小桥流水人家那种很有意境的小河,而是脏兮兮的小河。厨房这一片的河面上,肉眼可见的一片片油污、肮脏的水草。斯江沿着河堤下坡,看到远处有人在涮马桶,还有两三个人站在河里,看动作像是在捞鱼。
“阿哥!”
景生一回头。斯江看见他嘴上叼着一根烟,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抽烟了?!”
斯江快步跑过去,觉得自己应该劈手抢过他嘴里的烟,恶狠狠地踩上两脚,事实上却心虚地放慢了脚步,在他身边蹲了下去。
“啊?菜原来是在河里洗?”斯江看着浮在河面上的大红塑料澡盆和里面的青菜,吓了一跳:“这河这么脏,上面有人在涮马桶呢!”
景生把烟捻进脚边的泥地里,斯江这才注意到这一片泥地里密密麻麻有不少烟头。
“你?你们都抽烟的吗?”
“抽着玩。无聊。”
景生抓起一把脚边箩筐里的大青菜,放进河里,用力甩掉根部的泥块,丢进红色塑料盆里,头也不抬地说:“河水只要还是活水,再脏也脏不到哪里去。要是直接在水龙头那边洗,泥太多,下水会堵死。”他们刚来的时候不懂,光清理洗菜池的下水就忙活了大半天。
“哦。”斯江偷眼觑他,没看出景生有生气的模样,胆子壮了点,把自己的裤脚管卷了两道边后,挪了挪,离他又近了点,讨好地伸出手:“阿哥,你袖管掉下来了,我帮你卷上去。”
景生一让,没让开,手臂僵在半空中,斜眼看着小姑娘认认真真地把袖管舒展开,再一道道卷上去,卷好了还拍了拍表示满意。
斯江佯装无意地说:“对了,你是不是听到我跟王璐说你的坏话了?阿哥,你生我气了伐?”
“呵。”景生嘴角扯了扯:“有什么好气的,你说的不都是实话心里话嘛。”
“不不不。”斯江赶紧声明:“我就是看她老塞古(很可怜)的,想让不要再喜欢你了,起码少喜欢你一点,就不会那么难过。没想到她好像更喜欢你了,不过阿哥,王璐真的蛮好的。我以前对她有偏见不大好,现在我说了你这么坏话,她还说比以前更喜欢你了,我都被她感动的。你——”
斯江不敢说自己已经知道他有喜欢的女生的事,迂回了一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她?”
七八棵大青菜咣啷砸进盆里,塑料盆在水里摇摇晃晃,斯江探身去扶,没想到塑料盆还挺沉,她往前一个趔趄,幸好景生及时一伸手,直接扑在了景生的手臂上,两只手按在了泥里。
刚才卷袖子的时候,斯江就奇怪男生的手臂怎么死硬死硬的,现在体会到鸡蛋撞在石头上是什么感觉了,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水差点落下来,还不好意思揉。
“盆!盆!”
景生把她扶稳了,拿起旁边的长耙子,把塑料盆轻松勾了回来。
“多事。”
斯江不知道他说的只是扶盆呢,还是也包括了王璐的事。
“对不起,我不该多事的。”她的确多事了,还搞砸了。
她这么爽快地认错,景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生气吗?其实也没有,她说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他明白她的意思,听到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点窃喜,平时她那些小表情似乎都有了生动的注脚,而且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但这种窃喜只是他一个人的,就有点悲凉。她希望别人不要喜欢他,和她喜欢唐泽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件事。
景生想到唐泽年微微笑的神情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就觉得很烦躁。
“我帮你洗。”斯江拎起一把青菜,学着景生浸入河里用力甩来甩去。
景生冷眼看了看,确认这次她不会再栽进河里,自顾自地继续干活。
“阿哥,我给你带了一块栗子蛋糕。”斯江笑眯眯地说:“凯司令的,你礼拜四生日,你同学有没有帮你过生日?”
“嗯。”
有王璐在,不会漏掉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的生日。那天男女生宿舍联谊了,没有蛋糕,炊事班的人请大师傅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只荷包蛋。老张弹吉他,老李吹口琴,女生们点着蜡烛,男生们举着打火机,唱生日快乐歌。每个人都很投入,除了他。他总走神,总想起住院的那年,斯江那盒子“生日愿望”,一件件要为他做的事。她还真的都做到了。
联谊到后来,等老师们走了,男生们从床底下摸出香烟和白酒啤酒来,村里小卖部买的,不是什么好牌子,立刻引起了轰动,不少女生也喝了几杯。对酒当歌,一首首歌唱过去,最后玩转酒瓶,转到谁谁得回答一个问题,说假话的人会一辈子喝没有肉丝也没有蛋花的榨菜肉丝蛋花汤。
“顾景生,你喜欢哪个女生?”
景生没想到除了王璐,还有女生执着于这个问题。大家纷纷起哄,猜他怎么打擦边球。
那夜他已经喝了半瓶二锅头两瓶啤酒,心和脑子一样烧得滚烫,这句问话像一勺沸油浇了上去,突然他就什么也不管地回答:
“陈斯江。”
话一出口,他的心和脑子同时停工了一秒,然后炸得粉粉碎,还没来得及骂自己戆徒猪头三,周围已经响起震天的哄笑声。
女生红着脸举手问:“等等,我能不能重新问,除了你两个妹妹,你喜欢哪个女生?”
有男生笑得前俯后仰说她戆徒,居然忘记设定前提,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
景生的心从半空中落下去,劫后余生很庆幸,又有点失落。
——
洗菜池里的青菜淹没在哗啦啦的自来水里,斯江从书包里拿出来栗子蛋糕。
“阿哥,祝侬生日快乐!”
斯江笑盈盈地把扁塌塌的蛋糕递给景生。景生把蛋糕掰成两半,一脸嫌弃:“难看死了。”
“味道好就好了呀。”斯江调皮地凑近了他:“阿哥,真的不生我气?”
“嗯。”景生两口把蛋糕下了肚,摇摇头。
“我们班本来是李南当学生代表的,我特地找老高换的,费了好大劲。”斯江松了口气:“现在好了,终于帮你过上生日了。”
“陈斯江,走了。要去田里参观了。”唐泽年大步走了过来,接过斯江的书包,笑道:“你也太没良心了吧?你哥他们炊事班给你省下三片牛肉,你却躲在这里一个人偷偷吃蛋糕?”
斯江也忍不住笑了:“见者有份,这是我阿哥的生日蛋糕,来,分你一半。”
她把自己那一半蛋糕又掰成两半,比了比,把小的那块递给唐泽年。唐泽年举了举两只手上的书包,弯腰张开嘴。
斯江脸一红,大大方方地把蛋糕塞进他嘴里:“好啦,现在我可没吃独食了。”
唐泽年笑弯了眼,朝顾景生点点头:“祝你生日快乐,我沾光了。”
“谢谢。”
远处有人挥手:“老唐,仙女,走了,要开车了。”
“阿哥,我走啦。等你们学农结束,我们一起去华山饭店吃笋肉蒸饺和虾肉小馄饨,我请你!”斯江笑着挥手道别。
唐泽年和斯江的身影融入一群人之中,转弯之前,她似乎还回头对景生挥了挥手。
洗菜池里的青菜陷入了一个漩涡中,越转越快。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难过呢。
——
学农结束后,十一月下旬期中考试。斯江的物理竟然考了78分,开心得在淋浴间唱了五遍《苏三起解》,一向捧场的顾阿婆都忍不住问景生:“好叫她别唱了吗?”景生看向捂着耳朵的陈斯好:“你下去跟你姐说一声。”
陈斯好同学立刻原地躺平在沙发上打起了小呼噜。
于是,斯江唱起了第六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
“啥地方有这么喜滋滋乐呵呵的苏三啊,真是!”顾阿婆摇头叹气。
进入十二月后,日子更加过得飞快,墙上的挂历换成了1986年的,《日出》里陈白露小姐的扮演者方舒战胜了多年霸历的刘晓庆,飞入了千家万户。
斯江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陈东来顾西美会带着斯南回上海过年,顾北武和大肚皮的周善让也会回上海过年。阖家团圆指日可待。
第225章
高一上学期的兴趣班在元旦前全部结束,斯江的烹饪课成绩优异,最后一堂京剧课,学校请老法师们来给学生讲解示范京剧化妆勒头。铜锤花脸选了任新友扮张飞,青衣选了斯江扮苏三。斯江勒头时被勒得直犯恶心,周嘉明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突然冲上台喊“她要吐了!快放开她!”旋即被老师揪着衣领扔回台下,引得全场人哈哈大笑,斯江苦于整张脸皮被吊得笑不出,疼。
最后拍照留念的时候,斯江觉得自己一张脸是麻的,笑还是哭,她都傻傻分不清楚。但跟着老师一开口,嗐,的确“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心惨脸更惨。教室里和前后门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同学,赞叹声不绝。
京剧团的老法师和蔼可亲,一再夸斯江是好苗子,长得好身段好,最重要一双眼睛太灵了,天生的旦角。卸妆前她拿起一只笔左右上下毫无规律地换位置,让斯江头不动,只用眼睛追着笔尖看。
“看见没你们,她这双眼多灵啊?看谁勾谁,勾谁谁死,不死也没了魂。”
老法师得意地扫视周围一圈看呆了的呆头鹅们:“哎哎哎,回魂了,回魂了啊。”
斯江眨眨眼:“老师,求求你先松开我的头,疼。”
同学们集体笑翻了。听上去古老陈旧腐朽的京剧,原来有这么好玩的老师们在努力,在斯江眼波流转的刹那,所有人真的体会到惊心动魄的美,不只是戏曲扮相的美,大家发现自己和京剧的距离一点也不遥远。